8月14号這天一早,趙有财、王美蘭早早出門,去送江華最後一程。
趙軍在家,帶着兩個妹妹吃飯。
等吃完飯,趙軍剛把桌子撿下去,王美蘭和趙有财就回來了。
趙軍把兩個小丫頭交給王美蘭,他自己則去林場上班。
經過一天的學習,趙軍雖然還是第一個就通過了檢查,但他今天沒有提前下班,而是等着和趙有财一起坐林場的通勤小火車下山。
父子倆回到家以後,沒過多久,江州真就上門來了,請着了趙軍一家五口。
昨天,江州說要擺二十桌,但那是有點誇張了。
别看他昨天說的好聽,說什麽擺席面,是爲了答謝送老江頭子最後一程的鄉親們。
可實際上,那些鄉親都被他早晨的一頓苞米碴子粥、鹹菜條給打發了。而今晚上這頓,就是爲了收禮錢。
但人在人情在,江華一死,就剩下老江太太自己。而且聽江州說,這幾天還要把老江太太接到他家去養老。
這老太太歲數大了,還能活多久真個未知數。所以,來的人幾乎都是和江家老兩口有過往的。而且,是老兩口給他們随過禮錢,而他們還沒有回禮的,正常趁着今天,把欠老兩口的還清。
至于那些和老兩口沒過禮的,壓根就不會來。
趙軍一家坐在院子裏,靠近屋子的那張桌上。
與他們一家五口同坐的是老江太太,還有江州的父母、屯長趙國峰和他老娘。
由此可見,這張桌還真不是誰都能坐的。
未開席之前,江州的父母數次出言,感謝趙軍一家。可老江太太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空蕩蕩的桌子,一言不發。
趙軍看了老太太一眼,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自己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如果還是不行的話,趙軍也就無能爲力了。
想到此處,趙軍轉頭向四處張望,見李寶玉一家和張援民一家,圍坐在院中靠牆角的桌子旁,
趙軍起身,到院外上了趟茅房,從茅房裏出來時,正與一人碰面。
這大小夥子,一米八幾的個子,一百八、九十斤的大身闆,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
此時的他,雙手各提一個大酒桶。三十斤的酒桶,兩個就是六十斤,而他一手一個,提着還能一溜小跑,身體是真不錯。
“軍哥!”
“哎,顧洋啊!”趙軍和他打聲招呼,問道:“你這是來幫忙的?”
“嗯呐。”顧洋沖趙軍咧嘴一笑,憨憨地道:“我跟江奶說了,江奶就同意我來了。”
“啊。”趙軍見他腦門有點冒汗,就對他說:“那我幫你拎一個吧。”
“不用,不用。”顧洋笑着往旁挪了一步,躲開趙軍伸出去的手,但卻對他說道:“軍哥,我想求你點事兒,行不行?”
趙軍聞言,很爽快地應道:“啥事?伱說。”
“那個……”顧洋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半天,才道:“我聽說你有藥鹿豆,能不能給我一個呀?”
趙軍等他半天,還以爲是什麽大事呢,此時一聽他隻要藥豆,趙軍笑道:“這不是事兒。”
說着,二人一起往江家走去,趙軍一邊走,一邊對這顧洋說:“但那藥豆沒在我這兒,我都給張大哥了。”
顧洋一聽,脫口問道:“張援民?”
“嗯呐。”趙軍道:“一會兒我跟他提一嘴,完事你明天上他家取去。”
“行,行,那謝謝軍哥。”
“謝啥。”
二人說話時,就回到江家。江州一見趙軍,忙快步迎來,沖趙軍笑道:“小軍呐,快進院,馬上就上菜了。”
趙軍笑着點了頭,然後往院子裏走。可這時,就聽江州對那顧洋喝道:“趕緊的,把酒拿後邊去,等着用呢。”
趙軍腳步頓了頓,随即向張援民走去。
此時的張援民,正跟李家三父子讨論中國古典文學呢,根本沒注意到趙軍已來在了他身後。
還是楊玉鳳,看見趙軍後,忙扒拉張援民,道:“先等會兒說,兄弟來了。”
“呦,兄弟。”張援民回身,一看是趙軍,就忙要起身。
趙軍忙按住他肩膀,将他按回到凳子上,然後先是沖李大勇、金小梅點了下頭,才和張援民說:“大哥,剛才我看見顧洋了,他管我要個藥豆,我讓他明天上你家拿去。”
說到此處,趙軍忙又叮囑一句,說:“他挺困難的,大哥,你那兒要還有,你就給他拿一個。”
“行!”張援民想也不想,一口應下,然後對趙軍說:“他來,我就給他。這小子挺好的,你蓋房子的時候,他幹活挺實誠。”
“嗯呐。”張援民話音剛落,金小梅在一旁接茬道:“顧洋還行,後來幫我家幹活,也可賣力氣了。”
“哎?不對啊。”與張援民、金小梅不同的是李大勇,他往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略帶疑惑地問道:“我今天沒看見老顧家來人呐,那顧洋自己來的?”
金小梅扒拉了李大勇一下,皺眉道:“這孩子就是來幫幫忙,完事兒混口飯吃。”
“可不麽。”楊玉鳳略帶同情地說:“給小軍蓋房子的時候,他擱咱們那兒一天吃兩頓,晚上回家就掐癟肚子,等着第二天早晨,再來幹活吃飯。不有幾天下雨了麽,後來我問他,他說下雨那三天,他在家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唉!”張援民歎口氣,道:“他家那條件,比我們家原來還困難。”
“你們是不知道啊!”突然,李如海往上一挺身,把右胳膊肘往桌子上一壓,左手一拍桌子,小聲道:“這顧洋他三哥都多大了,還打光棍呢,就更别提他了。我聽說哈,顧洋他爸、他媽要讓他倒插門,找個條件好的人家。那女方要能給他家倆錢,他們家就能拿這錢,去給他三哥說媳婦了。”
“哎呦我天!”李寶玉忍不住一把将李如海從桌子上拽下,沒好氣地說:“你這都聽誰說的啊?”
“嘿!”楊玉鳳沖李寶玉一擺手,道:“寶玉,你讓如海說,他說的話,不帶摻假的。”
李大勇、金小梅、李寶玉:“……”
李如海聞言,頓感面上有光,興緻勃勃地繼續說:“顧洋死活不幹呐,這不就天天可哪兒幹活,想要攢錢說媳婦麽。”
李如海說完這番話,已經開始上涼菜了,趙軍往回走去,可剛走了兩步,他就回身往院門外看了一眼,可卻沒看到顧洋。
他知道,上輩子顧洋也沒能攢夠娶媳婦的錢,最後還是倒插門,給人當了上門女婿。
而女方家給了顧家五十塊錢,算是聘禮。顧洋他家拿這五十塊錢,和顧洋這些年出苦力掙的錢,給顧洋他三哥娶了媳婦。
趙軍和顧洋,算是兩個世界的人。倆人雖然住一個屯子,但第一次打交道,還是因爲趙有财。
那都是千禧年了,趙有财在屯子裏遛彎時,突發腦梗,是顧洋通知的趙家人。
雖然爺倆那時候關系不好,但畢竟血濃于水。趙軍從城裏趕回來以後,就要報答顧洋,許諾把屯子外的水庫包過來,學旁邊的鳳凰山,蓋個農家樂。然後,讓顧洋來幫他打理。
趙軍說這些話時,正是他事業鼎盛之時。可沒過多久,他就破産了。
别說農家樂了,他再想買個老頭樂都費勁。
顧洋倒是自始至終都沒怪過趙軍,可趙軍卻無顔見他,每次在屯子裏碰見顧洋都繞着走。
直到有一次,趙軍偶遇從果園撿李子回家的顧洋,顧洋硬是給趙軍抓了兩捧李子。
雖然十個李子,七個有蟲子,但最落魄時的趙軍,還是念這份情的。
所以,剛才顧洋管他要藥豆,趙軍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在他看來,顧洋要藥豆,無非就是想去藥鹿。
而如果他能藥到鹿,像解臣那樣把鹿蹄、鹿筋啥的全賣了,換個百十來塊錢,還不成問題。到時候再湊點,就夠他娶媳婦了,也不至于倒插門。
要知道,上輩子的顧洋,日子過得很不好。給人當上門女婿,活不少幹、氣不少受,生了孩子還得跟人家姓。
如果一個藥豆,就能改變顧洋的命運,那上輩子的人情債,也就都還了。
趙軍想着,坐回到桌前,看着幫忙的人往桌上上菜。
嗆土豆絲、拌老虎菜、家常涼菜、油炸花生米、豆角炖土豆、豬肉炖粉條、西紅柿炒雞蛋、醬焖河魚、炒小河蝦、紅焖熊掌。
整整十道菜,就最後一道菜是硬菜。而趙軍一看那熊掌,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他昨天給老江太太留下四個熊掌,而做飯的廚子把這些熊掌每個都一分爲三,三四一十二,正好每桌一份。
因爲是白事,所以院裏、院外沒什麽歡聲笑語,大家都緊忙活着吃飯。
老江太太沒吃幾口,就下桌進屋了。而江州兩口子,還有江州他爸媽,都沒去管那老太太。
趙軍聽見身旁的老娘輕輕歎了口氣,扭臉一看,隻見王美蘭放下筷子,往屋裏走去。
趙軍與趙有财對視一眼,爺倆繼續吃飯。
等吃完飯,趙軍讓趙有财帶着兩個小丫頭回家,而他就坐在桌前,靜靜地等着王美蘭。
江州兩口子早已起身去送賓客,而他父母還在這兒陪着趙軍說話。
等到人都散去,王美蘭還是沒從屋裏出來。這時,已過七點,天都黑了。
忽然,趙軍就聽院外有人說道:“還沒吃完呢?趕緊吃,吃完把桌子都收了。”
趙軍往外一看,隻見院外四張桌,隻剩一人還在吃飯。他就是顧洋,但他不是從頭吃到現在,而是等這桌人都走了,他才坐下來,撿些剩的吃。
這年頭,随禮坐席,杯盤狼藉。
一張桌上,十個盤子,就剩點菜湯。可顧洋也不嫌棄,先是使紅焖熊掌的湯拌了高粱米飯。
等吃完了,又拿家常涼菜的湯泡高粱米飯吃。
就這,江州他媳婦就不樂意了,嫌顧洋吃的多。
“顧洋啊!”這時,趙軍沖院外喊道:“你來,端着碗來!”
“哎!”顧洋應了一聲,端着碗就往裏走。
江州他媳婦見說話的是趙軍,不但沒敢攔着,還沖趙軍笑了笑。
等顧洋到了桌前,趙軍招呼他坐下,并把那盛紅焖熊掌的盤子挪過來,對他說:“吃這個。”
一共十二盤紅焖熊掌,隻有這一桌和李寶玉坐的那一桌有剩。
這熊掌對别人而言,是好東西。可對趙軍他們來說,早都吃膩了。
但是顧洋哪吃過這個?隻見他伸手抓起熊掌,大口地把剩下筋肉往下咬。
趙軍面帶笑容地看着顧洋把熊掌吃完,然後又把桌上剩菜、剩飯都一掃而空。
“軍哥,我吃好了,那黑瞎子掌真香。”顧洋吃完就起身,笑着和趙軍誇了一下紅焖熊掌,然後才道:“你坐者,我去幫那個江嬸把桌子都撤了。”
“嗯。”趙軍點了點頭,在顧洋要走時,才說:“我跟張大哥說好了,你明天直接上他家去取就行了。”
“嗯呐,謝謝軍哥。”顧洋一聽更高興了,快步就往院外走去。
顧洋剛走,王美蘭就從裏屋出來,然後什麽都不說,直接叫着趙軍回家。
見這娘倆要走,江州夫妻二人忙過來相送,可王美蘭冷冷地看了江州一眼,一句話不留,直接就走。
趙軍見狀,眉頭緊鎖。他不知道老娘這是怎麽了,于是隻和江州客氣兩句,便告辭去追王美蘭。
等追上老娘,還不等趙軍發問,王美蘭就說了一大堆。等聽她說完,趙軍也是一臉鐵青。
待回到家,娘倆也不把這事和趙有财說,隻是洗漱睡覺。
第二天,趙軍正常上班。而顧洋,卻來在了張援民家。
今天是8月15号,周六。
正常情況下,小鈴铛應該放假。但永安小學,今天組織大掃除,作爲班長的小鈴铛,得起帶頭作用,于是便早早地去了學校。
而楊玉鳳去趕集,隻留張援民一人在家。
此時的張援民,靠着炕櫃,半躺半卧,在那裏想着事情。
突然,有人拍了兩下房門,張援民剛起身,就聽有人問到:“張大哥,在家呢不?”
“顧洋啊。”張援民一聽是顧洋的聲音,當即笑道:“我擱家呢,來,進屋吧。”
張援民話音剛落,顧洋便從外屋進來,見張援民坐在炕上,便沖他點一下頭,叫了一聲張大哥。
張援民擡手示意顧洋坐下,但要起身給顧洋倒水時,卻被顧洋給攔住了。
“大哥,别忙活了,我坐一會兒就走了。”
老爺們都懶,張援民一聽,也就沒去燒水,但卻起身,指着靠牆的大衣櫃,對顧洋說:“櫃子上面有個紙包,你摸下來,慢點哈。”
氰酸鉀鋁怕水、怕潮,所以張援民将拿回來的藥豆放在高處。
但他個子矮,平日拿上、拿下都得踩凳子。現在有顧洋在,張援民就不給自己添麻煩了。
顧洋從衣櫃上摸下紙包,将其交在張援民手中。張援民小心翼翼地把布包一打,仔細檢查一遍,見藥豆沒潮,才把紙包又疊好,遞向顧洋,但捏着紙包的手,卻沒有松開。
隻見張援民很鄭重地對顧洋說:“這東西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可得注意啊。”
“嗯呐。”顧洋知道張援民是好意,于是便道:“我知道了,張大哥。”
聽顧洋此言,張援民點了下頭,把裝着氰酸鉀鋁的紙包給了顧洋,然後順嘴問道:“你擱那兒學的挖鹿窩兒呀?我咋沒聽說過,你們家有幹這個的呢?”
不管是趙軍,還是張援民,甚至是昨天聽到一耳朵的李大勇、李寶玉,都以爲顧洋要藥豆,是要去藥鹿呢。
可讓張援民沒想到的是,顧洋接過藥豆,卻說了一句:“張大哥,我不藥鹿,我拿這個,是要去藥黑瞎子的。”
“啥玩意?”張援民一聽黑瞎子仨字,頓時心裏一突,手腳冰涼。
“黑瞎子!”顧洋哪知道他這是被黑瞎子給吓到了,還特意重複了一句,可張援民一聽,瞬間臉色蒼白。
“顧洋,兄弟啊。”張援民強穩定心神,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對顧洋說:“那黑瞎子可不能瞎整啊,你看那老江頭子、陶大勝,不都讓黑瞎子踢蹬了麽?”
“大哥呀!”顧洋從張援民的語氣中,感受到了誠懇,他心裏一暖,當即對張援民道:“我都十九了,我得自己掙錢娶媳婦了。”
一聽他這話,張援民不禁想起了自己以前的苦日子,但轉念一想,還是阻攔道:“顧洋,你可不能鬧啊,黑瞎子還整不好,是要人命的。”
“沒事。張大哥,你别急。”顧洋笑着說道:“我有一招,我給你說說,你聽聽看行不行。”
“你有一招……”此時張援民就覺得,這小子說話的口氣,咋跟自己有點像呢。
隻聽顧洋道:“大哥,你們藥的那個大個子,少說都得五百斤吧。”
“嗯。”張援民點頭。
顧洋又道:“那黑瞎子,也就三百來斤,頂天四百斤。這藥豆能藥死大個子,還能藥不死黑瞎子麽?”
“哎呀!”張援民驚呼一聲,冷不丁吓了顧洋一跳,然後就見張援民擡手,往自己腦門上拍了一下。
這可把顧洋吓壞了,心想:“你要不想給我藥豆,你就直說,大不了我就不要了呗,你這是幹啥呀?”
而他哪知道,張援民想的卻是:“此計甚妙啊,這才叫兵不血刃、不費吹灰之力、萬無一失啊!”
忽然,張援民又想起昨晚赴宴歸來,溫習《三國演義》時,看到的諸葛孔明收姜維的那一回。
一時間,張援民再看向顧洋時,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若能收他爲徒,那我這一身本事,也算是繼有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