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個晴朗或雨雪、白晝或黑夜裏,他總會想起那個女孩的樣子。當時的他,心思還不像現在這麽重,一心一意地想着的,也就隻有醫術精進、在她面前證明自己罷了。
他心境上的轉折,是在二十年前。
那是一個秋天,唐嘉熙在關外的一片竹林裏頭,偶然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胞兄。
他一向讨厭這個道貌岸然的兄長,在心上人被他搶走之後,這種厭惡一度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好在唐嘉祯并未看見自己——他正在和對面的紫衣青年說話,神态淡然出塵,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
唐嘉熙轉身要走,卻被身後的對話吸引住了。
“那個叫梅娘的婦人,倒是年齒合适。”紫衣青年話一出口,哈哈一笑,“小子口無遮攔,唐翁當我胡說就是。”
聽見“梅娘”這兩個字,唐嘉熙便走不動路了。他借着一竿巨竹的遮擋,藏起了自己的影子,往後看去。
唐嘉祯淡淡道:“無妨。——說實話,這種法子邪性得很,在下這一生之中,從未聽過。”
“唐翁說得是。”青年拱手道,“所以,我想求唐翁救家母一命。”
唐嘉祯手撫長須,沉吟道:“用人的心頭血做藥引,我從來都沒聽過。尤其是四、五十歲婦人的心頭血,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唐嘉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唐嘉祯。
唐嘉祯渾然不覺,繼續說道:“佛陀有舍身飼虎、割肉喂鷹之壯舉。梅娘要是知道,自己能以一命救得令堂的性命,想必也是極願意的。”
“他說,梅娘是極願意的!”唐嘉熙咬着牙,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水四濺,茶盞在桌面上四處亂滾,“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
郦書雁聽着聽着,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一直以來,唐嘉祯爲自己塑造的,都是一個近乎聖人的形象。他布施貧民,收李無上真爲徒,也很樂于積攢好名聲。想不到,他在面對和自己結發多年的妻子時,卻能做到這麽殘忍。
“你明白了吧?!”唐嘉熙看向郦書雁,目光凜然,“就是因爲這個,我才懷疑,梅娘到底是怎麽死的!”
砰地一下,茶盞墜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郦書雁被響聲喚回了神,皺眉不語。
如果事實真的像唐嘉熙所說,她倒也能明白,時隔多年,爲什麽唐嘉熙對唐嘉祯的厭惡忽然達到了頂峰。
唐嘉熙血紅的眼睛瞪着她,像是正在等她說什麽。
郦書雁點了點頭,說道:“即使是相處多年的夫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她的話可謂十分巧妙,沒有觸及任何本質。唐嘉熙聽了,卻還是大爲滿意,點頭道:“從那時起,我才對唐嘉祯心懷不滿。——所以,你到底幫不幫我?”
郦書雁微微一笑。
不論事實到底是怎樣,她都會毫不躊躇地選擇幫助唐嘉熙。
唐嘉祯已經死了。在死之前,他曾經答應過她,幫她解決辟神丹的毒性。可他到底也沒有完成。何況,他已經死了。
死去的人,不能影響她的決斷。
“我答應你。”她深深地凝視着唐嘉熙,“你也要記得,自己答應過我的事。”
唐嘉熙大喜過望,精神一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走到郦書雁身邊:“你跟我擊掌盟誓!”
倪媽媽正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郦書雁伸出手,毫不遲疑地和唐嘉熙輕輕擊了三下掌:“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好!”唐嘉熙點頭,面上半是喜色,半是難以消去的悲涼,“你把藥引子拿來,我這就給你解毒!”
十日之後的中午,郦書雁正在攬鏡自照。
她不愛美,很少作出這種舉動。紫藤抿着嘴,含笑站在她身後,誇道:“小姐不用照鏡子,也越來越好看了。”
郦書雁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放下鏡子,斜了她一眼:“胡說八道。”
倪媽媽是知道她照鏡的原因的,笑道:“小姐的臉色好看了不少呢。”
确實如此。過去,郦書雁的臉一直是皎潔如雪,皮膚白皙之餘閃着冷光,遠遠看去,簡直像一具精緻的人偶。
現在的郦書雁,臉上好歹出現了一點兒血色。比起過去,已經是了不得的進步了。
“他自稱天下第一,倒也不是沒有道理。”郦書雁輕聲道。
紫藤不解地望着郦書雁。倪媽媽卻是知道内情的,歎道:“這人倒也有幾分才氣,隻是……”
“隻是脾氣太狷介了?”郦書雁笑笑。
一開始,她也很讨厭唐嘉熙,也恨不得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了後來,她見到了更令人厭惡的唐嘉祯,對唐嘉熙的惡感也就沒那麽嚴重了。
紫藤站在旁邊,聽着她們的對話,更不明不白了。她正要發問,卻有一個丫鬟打了簾子,站在二門外頭,叫道:“紫藤姐姐。”
“小姐,奴婢去去就來。”紫藤連忙說道。
郦書雁點頭,示意她去做自己的事。
紫藤出去了一會,旋即進來,面色如常地說:“小姐,是秦王府的人來了。”
郦書雁一怔。
紫藤繼續道:“他們說,是殿下讓您去王府一趟呢。”
“我知道了,”郦書雁收起了面上的一絲異色,“你去推了吧。”
紫藤訝然,随即福身道:“是。”
紫藤出去之後,郦書雁攤平一隻手掌,放在眼前,冷笑起來。
“小姐,殿下從來沒讓别人叫您去過秦王府。”倪媽媽憂心忡忡地望着門口的方向,“這次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人。”
“能想出借慕容清名頭的,想必不是什麽好人。”郦書雁吹了吹空無一物的手心,“倪媽媽,我對她們,倒是有點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