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行車馬正從遠處過來。爲首的粗壯漢子縮了縮脖子,往路邊啐了一口,大聲道:“入娘賊,這他娘的狗天氣,凍死熊四爺了!”
在他旁邊,一個反穿羊皮襖的彪形大漢擦了擦汗,把襖子往兩邊一拉,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看了熊四一眼,笑道:“熊老四,你再敢罵,打擾咱小姐睡覺,後頭那個女閻羅可就要把你……嘿嘿。”
他形容猥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露出了兩排黃牙。
熊四沒好氣地朝他一揮鞭子,聲音卻壓低了:“董六,你少放屁!你當自己能打過那惡婆娘麽?”
“那可沒有。”董六樂了,“别說你我兩個,就是咱們大發镖局的趟子手全都加上喽——都比不上人家!”
他把馬鞭往馬背上一甩,口裏吹着哨子。
熊四點頭,黑黢黢的臉上浮現了佩服之色:“那婆娘雖惡,武功卻好生了得!怨不得公子爺要派咱們幾個來,專門保護大小姐,不然這面子可就被比下去了……”
“别說公子爺!”董六寒毛倒豎,狠狠瞪了熊四一眼,“萬一讓大小姐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咱哥兒倆都得玩完!”
時至今日,董六還記得那面容白皙、眉目如畫,猶如好女的公子。他殺起人來,面上還帶着微笑,是真真正正地把人命當成了草芥。
董六見的窮兇極惡之徒多了,卻從沒像見到那位公子的時候一樣恐懼。
熊四不服,剛要反駁,就聽見後頭那輛樸素的馬車裏傳來一聲低低的咳嗽。
镖師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江湖,董六急忙扯高了嗓子,破鑼一般喊了起來:“鷹揚——虎視——”
董六喊的東西,叫做“镖号”。不同的镖頭,有着不同的镖号。這句“鷹揚虎視”,是快刀王叫天的镖号。那輛馬車上,還插着有“王”字的青布小旗。劫匪看見镖号,就得尋思尋思自己的斤兩,多半就會退去了。
王叫天已有五十多歲,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手底下的功夫也過硬,人稱神刀鐵腿王老爺子。他本來已經在五年前退隐江湖,這次卻不知是誰花了大價錢,把他請出了山。
董六一喊,圍在馬車旁邊的幾個趟子手也齊齊一震,右手紛紛按在腰間的刀把上。就連王叫天也睜開了鷹隼般的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
俄頃,馬車裏伸出了一隻柔若無骨、白皙細膩的手。那隻手的主人低聲說道:“倪媽媽,我隻是剛睡醒,口幹而已。叫他們不必緊張。”
車裏的人正是郦書雁。倪媽媽坐在馬車前頭,回頭說道:“是,小姐!”随即看向衆人,“小姐說了,她沒事。你們放松一點也不妨,已經走進涼州地界了!”
衆人松了一口氣。王叫天向倪媽媽一拱手,道:“多謝女俠提醒。”
倪媽媽把馬鞭往腰裏一别,抱拳回禮,笑道:“這個稱呼麽,可不敢當。”
“老夫行走江湖,刀頭舔血已有數十年,也算見過世面的。”王叫天道,“像您這麽武藝高明的人,可真是少有。這個稱号,您當得起。”
倪媽媽一笑,滿是橫肉的臉上浮現了淡淡的憂慮,沒有接話。
郦書雁和她西出長安不久,便在一個小鎮上遇見了這些人。倪媽媽還以爲自己又要殺人見血,卻沒想到這些人是被人雇傭,前來保護郦書雁的。
至于誰是雇傭的人——倪媽媽暗暗搖頭,慕容清雖然權勢煊赫,但肯定拿不出兩萬兩白銀去請王叫天。
不必多說,那人一定是郦綽。
她回過頭,往東遙遙看去,暗自焦急。
她也年輕過,了解少女的想法。眼下,郦綽在心思上已經勝了一籌,如果慕容清再沒什麽表示,隻怕郦書雁的心就要被帶過去了。
車聲辚辚,馬鳴蕭蕭。晌午時分,衆人總算到了涼州城外。
熊四一見城門口的官差,便滿臉堆笑,塞了白花花的銀子過去。官差樂得收錢,闆着臉稍稍查看,就放他們入了城。
涼州城裏,最大的客棧就是武熙客棧。镖手出門在外,講究的是安全。仗着郦書雁銀子豐足,倪媽媽、王叫天功夫又高,當下,一行人就決定宿在武熙客棧。
镖手們将馬匹系在客棧前的拴馬石上,圍在馬車旁邊,齊聲說道:“請小姐下車!”
半天下來,郦書雁一直坐在車裏,暈暈沉沉的。她掀開車簾,把手遞給倪媽媽:“媽媽,勞你扶我一把。”
倪媽媽“哎”一聲,連忙攙着她下了車。
郦書雁穿着一件白狐滾邊的錦緞鬥篷,容色清麗,膚色雪白。這樣漂亮的人物,在涼州本來就少見,加上衆多下人把她護得密密實實,更顯得氣派。客棧裏的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手裏的事,看向郦書雁。
“媽媽。”郦書雁眉尖微蹙,低聲說,“下次讓他們别弄出這麽大的聲勢。出門在外,本來就容易遇到危險,何必露富。”
倪媽媽扶着郦書雁,眼神遊移不定,明顯走了神。
郦書雁心生疑惑,問道:“倪媽媽,怎麽了?”
“老奴該死。”倪媽媽回過神,連忙謝罪,“唉,一上了年紀,就免不得老眼昏花。老奴竟然在客棧外頭,看見了秦王殿下的照夜玉獅子……”
照夜玉獅子是一匹馬,兩年前由回纥貢入越國。上皇當時還是皇帝,看見那匹駿馬,十分喜歡,當即賜給了慕容清。
郦書雁笑了:“你想得太多了。秦王是陛下的嫡長子,身份貴重無匹,怎麽可能出現在涼州?”
倪媽媽諾諾稱是,心裏卻盼望着慕容清的到來。她們兩個交談的聲音壓得極低,旁人完全沒聽見她們說了什麽。
王叫天已經要了一間雅間,幾間普通房間。他低着頭,走到郦書雁身邊,作了一揖:“小姐,小人已經拿好了号牌,也叫店伴燒了熱水。您盡管安睡,一切有我們護着。”
“王先生不必多禮。”郦書雁微笑,“人在他鄉,沒有什麽小姐和丫頭的分别。——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她停一停,“我大哥到底對你有什麽恩情,值得你這麽低聲下氣地對我?”
王叫天脊背一僵,強笑着說:“小姐想得太多啦。哪裏有什麽恩情,隻是小人拿了兩萬雪花白銀,十分的過意不去……”
這女娃娃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得叫人害怕。王叫天心道。她隻和他打過幾個照面,是怎麽看出郦綽雇了他、郦綽對他有大恩這兩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