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書雁聞言點頭:“就是這樣的,郦府裏真是死過很多人了。”
“噢……”倪媽媽問,“好好過日子,就不好嗎?”
在她的人生裏,沒少看過易子而食、人骨斫薪的慘劇。就連她自己,也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倪媽媽分外不能理解郦府的女人,在她看來,有吃有穿已經很好,何必再去争那些?
“不好。人是不會知道什麽是知足的。”郦書雁平淡道,“過一會你去問問卓明傑,他想得怎麽樣了。”
“他……恐怕很難答應吧。”倪媽媽想了想,語氣不太肯定。
原來郦書雁的要求竟是讓卓明傑自閹,進宮去做太監。由于先前的職業,倪媽媽沒少和太監這個群體接觸。她知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舍棄男性的尊嚴,甘願自宮的。
郦書雁淡淡道:“形勢不由人啊。倪媽媽,他會答應的。”
“真的嗎?”倪媽媽不解地看着郦書雁。她真的能做到這點,這麽神奇嗎?
郦書雁笑而不語,專心地在書桌上描圖。
先用針在宣紙上紮上幾十上百個孔眼,再将****從上頭倒下來。****透過紙張,漏在底下的紙上,自然按針孔的走向形成圖樣。所謂的粉稿、粉本,就是這麽得來的。
郦書雁按粉迹描的是一幅合歡花的線稿,半工半寫,清麗逼人。郦書雁筆鋒妩媚淩厲,和她給人的印象更是相同。
描了一會,郦書雁道:“在宮外,卓明傑沒有出路。在宮内……”她微笑,“倪媽媽,你知道識字的太監有多少見嗎?”
倪媽媽自己也是大字不識一個,如何能知道這些?她搖了搖頭:“奴婢不知道。”
“不論是安德貴還是前頭倒台的趙瑾,都隻是能識文斷字而已。卓明傑好歹是個秀才……”郦書雁低眉,在線稿上加了一筆,“隻要他肯用心,在皇宮大内,一定會成爲最受尊敬的太監。”
——可就算是最受尊敬的太監,好像也沒什麽盼頭吧?還不是一樣無兒無女,斷子絕孫?倪媽媽實在不懂郦書雁的想法,隻好閉口不言。
郦書雁清楚她的想法。她笑道:“倪媽媽,你不妨想想。他保留那條東西,就隻能做個人下人。可他要是肯狠心,和過去的自己做個割舍……我不敢說别的,安德貴來郦府的時候,家父對他可是畢恭畢敬啊。”
“原來是這樣。”倪媽媽對郦書雁肅然起敬,甚至忽略了她稍顯粗魯的用詞。
沒錯,面對那樣的權勢,卓明傑很難不動心。實際上,隻要是人,就很難不動心。但還有一個問題,“他能明白這件事嗎?”
“他要是明白,那送他進宮總算還有點用。”郦書雁細心在紙上描了最後一筆,“要是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送他進宮,也不過平白在宮裏的土地之下,新添一具白骨。”
倪媽媽默然點頭。郦書雁說得沒錯,皇宮是天底下最險惡、最陰沉的地方。想在那種地方混出來,必須要有超人的膽識和手腕。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郦書雁将狼毫筆尖在水缸裏洗涮幹淨,“你陪我去素光苑看看。”
“是。”倪媽媽道。
素光苑裏一片寂靜。倪媽媽一進門,就在濃烈的沉水香氣裏聞到了一股血腥。她沉聲道:“小姐,奴婢走在前頭。”
走得近些,血腥漸濃,郦書雁也聞到了。她臉色一沉:“怎麽會有這麽濃的血腥氣!”
“奴婢去看看!”倪媽媽把郦書雁擋在身後,一腳踢開紅木門闆。開門的瞬間,她被裏頭的景象驚呆了。
艾姨娘倒在血泊之中,已經沒了氣息。郭姨娘和周姨娘雙雙躺在旁邊,生死不知,胡姨娘則躺在另一邊。蘇姨娘靠在牆邊,長劍當胸穿過,有兩尺左右的劍刃明晃晃地戳在外頭,明顯活不成了。
春宜踩在滿地的血水裏,怔怔地看着這一地的狼藉。郦書雁對她起了疑心,問道:“春宜,怎麽回事?”
春宜恍若未聞。倪媽媽高聲問道:“春宜,大小姐問你話,你怎麽不說?”
春宜仍然沒有說話。倪媽媽和郦書雁對看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裏讀出了對這件事的疑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突然,一陣笑聲從春宜口中發出。郦書雁一驚,戒備地看着她。
“我真傻啊……”春宜笑着笑着,聲音轉爲嗚咽。她表情似哭似笑,眼淚沿着腮邊流下,“我怎麽就會相信你是好人?我怎麽會相信,你是要幫二小姐的……我怎麽這麽傻啊!”
她嚎啕大哭起來,聲音如曠野狼嚎,又像野獸哀鳴,簡直要嘔出靈魂來。
郦書雁被她哭得心裏一陣不舒服,冷聲道:“你一心怪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的二小姐有幾次要置我于死地?次數連一隻手都數不過來吧?我郦書雁雖不是什麽好人,但也從來沒害過哪怕一個無冤無仇的!”
聽見這句話,春宜好像被抽光了力氣。她絕望地看了郦書雁一眼,往前跑去。
“她這是……”倪媽媽驚叫了一聲。
春宜跑着,臉上居然浮現了笑容。她一頭撞在蘇姨娘身上,噗嗤一聲,長劍又是對胸穿過。熱血四濺,倪媽媽連忙把郦書雁護在身後。
饒是這樣,郦書雁的繡鞋還是被灑上了不少血。郦書雁推開倪媽媽,對春宜搖頭道:“你何必呢?”
憑她聰明絕頂,卻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春宜。
春宜吐了一口血,低聲道:“我知道怪不得你,可我沒法不怪你。我……我不如死了,來得暢快。”
郦書雁閉上了眼睛,不想看春宜那張沾了鮮血的臉。可春宜微弱、低沉的聲音還在她耳邊不斷盤旋。
“下輩子……我再也不想來這裏了。不管我怎麽選,都是錯的。”
“下輩子?”郦書雁的臉色冷漠而悲哀。她喃喃道,“真的有下輩子麽?”
如果春宜重生了,她會做什麽?郦書雁想,恐怕她會把自己要做的,提前告知郦碧萱她們吧?
春宜抽搐了兩下,不動了。倪媽媽小聲道:“小姐,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