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書雁一笑,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馬車外頭有士子激憤的聲音響起:“你這老妪,說話未免太偏頗了!”
郦書雁父女愣了愣,分别掀起簾子的一角,往外看去。隻見一個打扮寒伧的士子站在徐母邊上,身上的青袍補丁摞着補丁,洗得發白。他語帶激憤,大聲說道:“郦尚書供養了你們這些時日,你們不思回報,反而在這裏污人清白。凡是接受過郦尚書援手的人,沒有不知道你們是爲什麽被趕出來的!”
他的話說得慷慨激昂,正氣凜然。徐母老臉羞得通紅,不管不顧地撒起了潑:“他不過是供吃供住,又撥了兩間住不過來的房子而已!值什麽?你這小子這麽爲他說話,也是和他一夥的!”
青袍士子怒道:“你也忒不知好歹了。這偌大的長安城,賃兩間房,一個月都要十兩紋銀。郦尚書借我們住的,何止一個月?”
圍觀衆人一聽,紛紛點頭稱許。有人大聲道:“這麽心系士子的官,如今去哪裏找?你們也太不知好歹了!”衆人稱是,都指點起了徐母。
馬車裏,郦國譽面帶得色,點頭道:“這正是爲父想過的場面。想不到今天居然能看見。”
郦書雁心裏一動,靈光閃過。“父親,還有第二條路。”不過,這第二條路,實際上對她的好處更多。
“第二條路?”郦國譽眼前一亮,語帶急切,“用不用污了名聲?”事實上,他愛名聲,還遠超過愛周姨娘。
郦書雁颔首道:“是,這第二條路就是示弱。示弱的開始麽……我下去和他們分說一番。”從旁邊拿起紗笠,給自己戴上,“紫藤,随我下去。”
紫藤道:“是。”她跟在郦書雁身後,一起下了馬車。
此時,貢院門口人頭湧動,許多好奇心重的士子連隊也不排了,站在門口,看徐家母子的熱鬧。徐繹之早就躲到了旁邊,留着徐母獨自大哭大鬧,躺在地上打滾。
有不少出身高門大戶的士子從未見過這等人,不由一邊看,一邊指點。順天府的差役還在路上,尚未到場。主管秩序的小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貢院門口團團直轉。
郦書雁對紫藤點了點頭。紫藤會意,大聲喊道:“諸位,請肅靜。”
士子們都是讀書讀慣了的人,聽見紫藤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紫藤道:“這位是郦尚書的大小姐,今日來送大公子應考的。”
“衆位公子,”郦書雁略略掀開一點紗笠上的紗幕,“家父也曾有囊螢映雪、負笈求學的日子。他清楚讀書人的苦衷,接住不起客店的人進府裏暫住,不是爲了衆位的誇獎,而是爲了讓大家把書讀好。”
她停了停,又道,“家父身在廟堂之高,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倘使大家記得他的好處,就不要過多贊譽于他了。郦氏在這裏,謝過衆位的恩情。”
郦書雁說罷,放下面紗,深深地福下了身,紫藤也跟着福下身去。徐母也愣住了,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郦書雁。
這時的郦書雁分外動人。她的五官雖然清麗,卻并不美豔,被紗幕一遮,卻顯得殊爲美好。幾個士子情不自禁,齊聲說道:“快快請起!”
郦書雁站起身來,未曾向邊上再看一眼,說道:“多謝各位。”說罷,便回到了馬車上。
馬車外頭,衆人好歹恢複了秩序。小吏松了一口氣,高聲道:“驗明正身過後,入場考試!”
“其實,這對父親來說,反而是禍事。”郦書雁看向郦國譽,淡淡道,“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允許您這樣做。”
“不錯。按你的想法,爲父該怎麽辦?”郦國譽知道,郦書雁說的是實話。他之所以沒有對住在郦府的士子們示好更多,也是因爲這樣一條——凡是入選的士子,都是天子門生,而不是他郦國譽的門生。隻不過,他也舍不下這種萬人崇敬的感覺,隻好乞靈于郦書雁。
郦書雁道:“倒也好辦。”她微笑道,“讓徐繹之考中,是第一步。”
郦國譽一驚,下意識地否定:“徐繹之一家如此不念爲父的好,怎麽能讓他們入選?”
“正因他們不念您的好,才更要讓他們入選,以示您清白無辜。”郦書雁道,“再然後……不知您能不能舍下二妹妹的名聲呢?”
這才是她的目的。郦書雁含笑,看着郦國譽臉色微變。對于結果,她毫不擔心,反正郦國譽最後必然會答應的。比起郦碧萱的名聲,他自己的名聲可要重要多了。
“她……本來也沒什麽名聲可言。”郦國譽猶豫了片刻,果然說道。
郦書雁道:“那好。父親,然後,你去向他求親……”她勾起唇角,“要把碧萱嫁給他。當然,他不會接受的。”
“就這麽辦。”郦國譽毫不遲疑,立刻定了下來,“左右碧萱最後也不會嫁給他,算不得什麽。”
郦書雁微笑,眼裏滿是冰雪一般的冷意。
“走吧,咱們回府。”郦國譽解決了心頭大患,心上松快了不少。他掀開車簾,對鋤紅說了一句。科考足足要考上三天,他們在這裏,也是無濟于事。
回到郦府,郦書雁本來打算回自己院子裏,卻在湖邊撞見了郦碧萱。郦碧萱正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在湖邊恨恨地鉸着。看見郦書雁,她吃了一驚,手上的剪子和衣裳都掉在了碧綠的湖水裏頭。白衣在水面散開,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郦書雁看了一眼,便知是郦碧萱前些天被徐繹之拿走荷包的時候穿的那件。她微笑道:“妹妹,你就算把衣服剪了,也無濟于事。事情已經做下了,就要承擔後果。”
“你知道什麽?!”郦碧萱對她又恨又怕,“不,你全都知道!郦書雁,是你害了我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