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郦國譽不耐煩地一甩袍袖。
郦書雁道:“照女兒看,這事未必是錢媽媽做的。出了這種事,誰都會懷疑在她頭上,她又何必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錢媽媽一激靈,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掙紮着跪在地上,磕頭道:“老爺,确實如此!老奴給大小姐泡了紅花,把茶壺放在竈上,看着大小姐喝完,回去就把紅花倒進了火裏,中間離開了一會,萬萬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生死關頭,錢媽媽的反應快得出奇,幾句話的功夫,就猜到了這事和紅花有關。她臉上雖然痛如刀割,卻還是強忍着,給郦國譽把整件事情解釋得一清二楚。郦國譽聽得半信半疑,道:“你爲什麽不當場把它燒了?”
“這……老奴隻是圖個方便,誰知道……”錢媽媽的身體僵在原地。
紅花這東西與其他不同,一旦幹涸,茶漬就很難洗掉了。如果她先銷毀了紅花,就要洗上兩遍茶具。銷毀紅花之後再把茶具一起洗了,隻洗一回,也就得了。
郦國譽聽得冷笑不止,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給我去浣衣房幹活罷!”
錢媽媽肥胖的身軀一抖,哭了起來。浣衣房是苦役,哪怕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也吃不消。她已經五十多歲,怎麽受得了幹這種活?
郦國譽不願再看她一眼,讓貼身的小厮把錢媽媽拖走了。他努力平靜了一會,才道:“書雁,這件事到底是誰做的?”
“女兒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那麽不論如何,我也會下手阻攔的。”郦書雁眉頭微颦,清麗的杏眼上,如同結了一層薄冰。
郦國譽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按捺着開了口:“書雁,我知道你很恨我。扪心自問,我這些年确實對你不住。我心裏也不是毫無愧疚的。”
“别說了,父親。”雖然這些都是事實,郦書雁也早就知道,可猛地聽見這些,她心裏也有些難受,“我對你沒有什麽怨恨可言,人不是我害的。”
從頭到尾,郦國譽的選擇都隻忠于他自己的仕途。至于他偏愛郦碧萱的事,她對郦國譽沒有希望,自然也就沒有失望。
郦國譽的眼光裏仍是帶着些不信任。郦書雁泰然自若地回望着他,語氣平淡如水:“我與周姨娘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她又沒有害我,我爲什麽要害她?”
“碧……”郦國譽本想說郦碧萱也沒有害她,忍耐了一會,才把這句嘴邊的嘲諷咽了下去。
郦書雁是知道他要說什麽的。她冷聲道:“父親,不論你信與不信,我都沒什麽害人的本意。可是,如果有誰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
她确實不是什麽惡人。可是,如果有誰讓她甘心作惡,這種後果,他一定也承受不起。
郦國譽看了她半天,歎道:“我明白了。”
郦書雁起身,優雅地對郦國譽行了一個禮,道:“父親如果有心,不如查一查這南薰苑裏,到底有多少旁人的眼線。”說罷,她自顧自地轉身離去,不再看郦國譽一眼。
回到夜雪春雲,郦書雁安排紫藤收起剩餘的藏紅花,又嚴格地限制了能夠接近小廚房的幾個人。
春柔見她神情郁郁,想了想,寬慰郦書雁道:“小姐,您也想想好處。至少錢媽媽這煩人精走了。”
郦書雁臉上毫無歡愉之色,道:“也是。”
春柔又要說話,郦書雁卻直接道:“我去書房看書。”就往書房走去。
她在書房裏待了好一陣子,連晚膳也沒叫。直到四更天,郦書雁才回房歇下了。次日一早,春柔和紫藤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好些笑話,郦書雁卻都不爲所動。
春柔和紫藤正在一籌莫展,忽然聽見外頭一聲朗笑:“妹妹,出了什麽事,你又這麽不痛快?”
聽見這聲音,郦書雁轉過眼珠,看着郦綽。郦綽像是預料到了她要說些什麽,舉起手道:“熟不拘禮、熟不拘禮。”他一邊說,一邊坐在桌邊,對紫藤笑道,“丫頭,拿一副碗筷給我。”
“哥哥還沒用過早膳麽?”郦書雁收回目光,問道。
郦綽也不客氣,伸手抓起一個玫瑰蒸餅:“确實。我聽說昨天你這出了事,過來看看。”
郦書雁笑了笑,道:“真是多謝你了。——我倒還真有一件事,想求哥哥幫忙。”
“什麽事?隻管說罷。”郦綽道。
郦書雁遲疑一會,又道:“算了,也說不準。如果這事到時候真發生了,我再問你就是。”
郦綽調侃道:“好。如果我做不到,就從世子那裏借人來做事。”
郦書雁冷哼一聲,諷刺道:“你大可直接說自己做不到。”
郦綽接過紫藤手上的碗筷,盛了一碗碧粳米粥,笑道:“那多丢面子。”
近來幾天,郦綽似乎心情很好。郦書雁看了他臉上的笑意一眼,問道:“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
郦綽正要回答,外間卻毫無征兆地傳來了春榮的聲音:“大小姐,奴婢奉老夫人之命求見。”
郦書雁放下筷子,道:“讓她進來。”
春榮進來後給郦書雁和郦綽見了禮,道:“今早,老夫人聽說了昨天的事。她老人家說,畢竟錢媽媽也是在家裏伺候了幾十年的老人。就這樣處置,不免寒了下人的心。”
聽到這裏,郦書雁看向春榮,眼光如兩道冷電一般。春榮似乎無知無覺,繼續說道:“老夫人讓我把人帶來小姐院子裏,說,就讓她做個尋常的管事婆子好了。”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語氣略含慈悲,把老夫人的腔調學得惟妙惟肖。
郦書雁注意了春榮一段時間,始終不知道她是真木讷,還是真精明。她的唇角展開一抹微笑:“春榮,我這裏成什麽地方了?菩薩普度衆生的道場,嗯?”
春榮道:“奴婢不知。不過,這是老夫人的命令。”
郦綽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丫鬟看似蠢笨,卻把壓人的帽子扣在了最關鍵的時候。
春榮見郦書雁不說話,行了一個禮,道:“時候不早了,奴婢還要回去伺候老夫人。”她不等郦書雁回答,擅自出了門。
“你們都出去。”郦綽看了一眼兩個丫鬟,說道。
紫藤和春柔不知所措,看着郦書雁,不敢輕舉妄動。
郦書雁點頭道:“出去吧。去看看錢媽媽在哪裏。”兩個丫鬟得了主人的命令,這才出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爲什麽要對這老婆子死心塌地的?”外人走了個幹淨,郦綽也不再掩飾自己對蘇太君的感情,帶着厭惡說道。
到了這個地步,誰都看得出蘇太君是爲了監視這裏,才把錢媽媽送了回來。
郦書雁沉默一會,說道:“我知道了。以後我會多加小心。”
“你……但願吧。”郦綽氣得搖頭,“你的婦人之仁還要持續多久?她到底給你下了什麽迷魂湯?”
郦書雁輕聲道:“在你舉目無親、孤立無援的時候,如果有人幫了你一把……哥哥,或許你也會這麽感激一個人吧。”
蘇太君沒有變,是她太幼稚了。那時她在徐府受盡了欺侮,連丫頭都能給她臉色,是蘇太君的一封信,把她救出了那種境地。
她當時單純得很,以爲蘇太君是心裏有她,才會這樣做的。在那之後,她也從未懷疑過。直到現在,她仔細想來,才覺得蘇太君肯幫她,恐怕是爲了不讓郦家丢人。
她還是感激蘇太君的。不過,從今天起,她這份感激就永遠隻能埋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