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越國胡漢之間,習俗差異并不算小。在鮮卑人家裏,男人酒酣耳熱之際到堂中獻歌獻舞,這是常事。在漢人家中,此舉就難免被視爲輕浮浪蕩。夏季避暑、行獵的習慣,也隻是鮮卑貴族才有,漢人官員并不會這樣做。
至于相同之處,當然也不是沒有。鮮卑人大多崇佛,哪怕是長孫将軍那種粗魯漢子,家裏頭也“請”了幾尊佛像。皇後說到這裏,略略提了幾句《長阿含經》裏的内容,沒想到郦書雁竟然對答如流,顯然是用心讀過的。
皇後大爲驚喜,握着郦書雁的手,道:“好孩子。世人信佛,多數都是爲了給自己求好處,沒幾個是出自真心。你竟然連這種偏僻的典籍都看過,想來是真心信的。”又從手上摘了佛珠,往郦書雁手腕上套。
郦書雁暗自苦笑。其實,她也是皇後說的這種人之一——前世,她剛嫁給徐繹之的時候,心裏痛苦萬分,隻能靠讀佛經排解。《長阿含經》也是在那時候讀的。後來蘇太君寫信過去,明裏暗裏教訓了徐家一頓,她的日子才好過些。
皇後剛剛把佛珠戴在郦書雁的手腕上,後堂蓦地傳來一聲尖叫。皇後雙手一抖,不耐地看着後堂的方向,自言自語:“這又是怎麽了?”
隻見貴妃掩面疾奔,不管不顧地跑出了延福宮的大門。郦書雁隻見過貴妃兩面,她眼裏的貴妃從來都很重視自己的儀态,少有這樣的時候。她迷惑地看了看貴妃的背影,轉過頭,繼續若無其事地說道:“娘娘,臣女從小時候起就常常讀經書。先前爲了給祖母祈福,也抄過幾本。至于認真讀過的,并不算多。”
她這句話裏帶了些微妙的機關,隻等着皇後發問。如果皇後不問,她還有很多種方法繼續。
皇後深沉地看着郦書雁,眼裏露出滿意的光:“已經很不錯了,更難得的是有孝心。你是什麽時候去給老江夏侯夫人祈福的?”
郦書雁眼波一蕩,如實答道:“是在正月裏頭。當時天還很冷,好在帶了一方澄泥硯,墨汁才沒有結冰。”
她故意說了些關系不大的話,關鍵卻在頭一句裏。皇後想了想,頓時明白過來。她行若無事,輕輕揮了揮手:“很好。下一次,你也爲我抄一本《涅槃經》罷。”
孟女官走到皇後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皇後聽了,帶着快意冷笑道:“她不是想知道麽?那就告訴她好了。被這件事吓得望風而逃,也真是有出息。”
“娘娘英明。”孟女官道。
“也沒什麽可英明不英明的,隻是比她高明罷了。”皇後看了一眼邊上的銅壺滴漏,淡淡道,“阿惠,本宮累了。你把郦小姐送回府裏罷。——記得,要親自送。”說着,從腰間解了一塊玉佩遞給孟女官。
孟女官恭恭敬敬地接過玉佩。郦書雁見狀,也行禮告退了。
她們走到宮門口,孟女官回頭道:“郦小姐,皇後娘娘喜歡您喜歡得緊呢。往後,您可要好好報答她才是。”
話裏帶着些親近的意思。郦書雁笑着謝過,讓孟女官先上了馬車。
春柔早就等在車上,見郦書雁回來,垂首道:“小姐回來了。不知這位娘子是……?”
“這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孟女史。”郦書雁道。
皇後能派孟女史來送她,這實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舉措。郦書雁原本隻指望着她說幾句話,自己拿回去,對府裏的人稍加威懾,争得幾分赢面,也好對眼前的幾件事多些把握。孟女史親自來,意義就不一樣了。
“可不敢當。我隻是伺候皇後的奴婢而已,哪敢稱什麽女史。”孟女史謙遜道。
“孟女史過謙了。”郦書雁笑道。
郦書雁和孟女史一路談了不少無關緊要的話,兩人都有意識地避開了和宮裏有關的話題。馬車很快便到了郦府,郦書雁下了車,看見錢媽媽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她那頭參差不齊的頭發,全數用發網兜了上去,總算顯得整齊了一點。
“怎麽了?”郦書雁看見錢媽媽出現在這裏,冷聲問道。
錢媽媽看着郦書雁,一雙吊梢的三角眼裏,放出惡毒的光。她正色道:“大小姐,老爺請您去他院子裏一趟。”
郦書雁剛要拒絕,孟女官便在她身後開了口:“郦小姐,我剛好要見令尊一趟。有勞這位媽媽帶路。”
錢婆子拿不準孟女官的身份,也不好在她面前對郦書雁明槍暗箭,隻能木着臉在前頭帶路,一路到了郦國譽的院子裏。她站在正廳門前,躬身道:“老爺正在裏頭等着您。”聲音裏滿是藏不住的惡毒。
孟女官瞟了她一眼,跟在郦書雁身後進去。
郦國譽正背着手站在廳中。聽見房門的響動,他回過頭,臉色難看:“你看看你,成什麽……”
他還沒說完苛責之語,就注意到了孟女官。郦國譽雖然是外臣,也見過孟女官幾面,知道她的長相。他吃了一驚,正了正衣冠,向孟女官拱手道:“臣郦國譽,恭請皇後娘娘聖安。”
“聖躬安。”孟女官微笑道,“有些日子不見,郦大人可是更加神采奕奕了。”
郦國譽拿不準孟女官的來意,忐忑道:“皇後娘娘可是有什麽示下?難道我那不成器的女兒……”
孟女史擡手打斷郦國譽的話:“什麽不成器的女兒?大人在說什麽,我怎麽不明白?”
郦國譽呆住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孟女官慢慢道:“這位郦大小姐深受皇後娘娘的喜愛。娘娘特意派我來送她回府,出于禮節,我便來拜訪郦大人。”她說完,又莞爾一笑,“難道在大人眼裏,娘娘便是個動辄斥責晚輩的人麽?”
她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郦國譽登時不知道怎麽應對了。他張口結舌:“我……我并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