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改了名字之後,郦書雁就再也沒見過她,當然也不習慣稱呼她的新名字。紫藤依言去叫如意過來,郦綽跟在郦書雁的身後出了門,一邊興味盎然地看着院子裏的桂樹,一邊問道:“如意是誰?”
“是我先前的貼身丫鬟。年前她受了别人的命令,編出了我和長孫家表哥鴛鴦戲水的故事。”郦書雁說起這件事,冷靜得簡直像個旁觀者,“祖母做主,把她責罰一頓,貶成了三等丫頭。”
郦綽一哂:“鴛鴦戲水?你這個丫頭投錯了胎,否則倒是個寫話本的好苗子。”
“誰說不是呢?”郦書雁道。
如意剛好被紫藤領過來,她耳朵尖,聽見郦書雁在說她的事,吓得一哆嗦,如同驚弓之鳥。
郦書雁也不多說什麽,指着倉庫問道:“從這裏拿東西出去的人,是不是你?”
如意這幾天日夜不安,心裏不知道想了多少回東窗事發的場景。即使如此,大難當頭,她還是怕得要命。她拿了艾姨娘的好處,做了不少壞事,本來就心虛。聽見郦書雁問,如意當即哭嚎出來,跪下膝行到她身邊,抱着她的腿求道:“奴婢伺候小姐多年,總歸也是出了力的,求求小姐、求求小姐,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那就是有。”郦書雁耐心地聽完了如意的哭求,拍了拍手,“紫藤、春柔,把她帶到一邊的房間去,想個法子讓她安靜一會兒。”
“……是。”紫藤紅着眼圈,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如意從地上拖了起來。春柔從邊上幫忙,兩個人連拉帶拽,總算把如意折騰到了邊上的房裏。
房門從裏面被關上了,如意的哭叫聲也跟着消失。郦綽收回視線,感慨道:“既然已經有了這樣的命運,掙紮也是白費。”
郦書雁道:“沒有人想當一輩子丫鬟。她的想法其實沒什麽不對,掙紮也是理所當然的。錯就錯在太笨。”
郦綽納罕道:“你不生氣?”
“我從來沒對她有過什麽期待,爲什麽要生氣?”郦書雁反問。
“說得也是。是我想當然了。妹妹,我這就動手了?”郦綽不禁莞爾。
郦書雁安然道:“嗯,我力氣不夠,是得求大哥幫忙的。大哥請吧,小妹在你身邊,算是擊鼓其镗。”
言下之意是她在旁邊站着,指揮郦綽行動。郦綽先是驚訝,随後笑道:“好,那我就替妹妹做這個馬前卒。”
郦書雁自稱戰鼓,實際上也确實起到了戰鼓的作用——站在一邊發呆,安靜得如同死物。庫房上的鎖頭又沉又重,還是由精鋼所鑄,郦綽用力鋸了一會,也才鋸斷一半。他又沒有做這種事的經驗,不會使巧勁,盡管練過武、有一把力氣,還是累得大汗淋漓。
又過了一會,郦綽實在沒了力氣,喘着粗氣問道:“妹妹,你院子裏有做粗活的丫鬟麽?叫她們來吧。”
郦書雁回神,答道:“今天不在,都被我打發出去了。”她想起另一件事,又說道,“大哥,這些年京城還是盛行騎馬上朝,大哥他日做官,如果坐了轎子……恐怕要被人另眼相看了。”
越國貴族勳臣裏有不少鮮卑人,個個都是弓馬娴熟。如今鮮卑人學着漢人穿衣吃飯,漢人卻也學着鮮卑人崇尚武勇。郦家也是門第不低的貴族,連郦書雁這種貞靜的女子都能駕馭母馬。
“……多謝妹妹好意。”郦綽忍不住辯解,“爲兄不才,君子六藝還是粗通的。其中射、禦兩樣,也還不錯。”
郦書雁迷惑道:“是嗎?看哥哥鋸不斷這把鎖,我還以爲哥哥體力不夠呢。”
郦綽語塞。他略想了想如何向郦書雁說明這些事情的不同之處,想到一半,已經覺得頭痛不已。他長歎一聲,放棄了對郦書雁講理的想法,認命地再次拿起了放在地上的鋸子。
郦書雁看着汗如雨下的郦綽,眼中閃過一絲一閃而逝的笑意。這件事她連紫藤和春柔都瞞着,怎麽可能讓粗使丫頭知道?郦綽既然說了大話,她當然就因勢利導,樂得清閑。
又過了一陣,郦綽終于鋸斷了門鎖。他推開庫房的大門,看見裏面的情況,笑道:“倒是個挺有閑心的賊。”
“的确。”郦書雁看着地上一塵不染的箱籠,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出來,“偷東西的時候,還不忘把這裏清理一番。她也真不容易。”
郦綽兩隻手臂又酸又痛,他對郦書雁道:“妹妹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被哥哥說中了,這裏确實有事要麻煩哥哥。”郦書雁毫無愧疚,把嫁妝清單遞給郦綽,笑着說道,“哥哥讓我那兩個丫鬟來清點金銀吧,古董字畫之類,還要麻煩哥哥。”
郦綽接過單子,哭笑不得地核對起來:“我還以爲你會親自動手呢。”
“本來确實是這樣的。不過,眼下我有了新想法。”郦書雁說罷,往關着如意的房間走去。她把兩個丫鬟打發到了庫房,看着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如意,問道:“你拿了多少東西去她那裏?”
毫無疑問,“她”指的是艾姨娘。如意又驚又怕,含混地哭着說自己再也不敢了。郦書雁拍了拍如意的臉頰,說道:“别怕,我不是要秋後算賬。”
如意的哭聲慢慢變小,她擡起頭,惶恐地看着郦書雁。
郦書雁輕聲道:“我要你把實話說出來。——春杏,你最恨的人是誰?”
很久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如意想起改名的那一天,心頭疼得像是在滴血。
“奴婢最恨的就是艾姨娘。”如意垂下頭,不敢讓郦書雁看見她憎恨扭曲的表情,“其次……是二小姐。”
“爲什麽?”郦書雁又問。
如意沉默了很久。郦書雁極富耐性地等着她的回答,又說道:“你不用怕。我從來都不恨你,你照實說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