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國譽低頭稱是。艾姨娘和郭姨娘站在一邊,替蘇太君端茶倒水;郦碧萱坐在末座喝茶。
郦書雁進了清輝苑,先暗自觀察着周圍人們的表情。看見他們并無異樣,郦書雁才敢肯定,剛才是門口的小厮說錯了。她沒來由地松了一口氣,對蘇太君和郦國譽行了大禮,說道:“祖母萬福,父親萬福。”
“大丫頭來了。”蘇太君扶她起來,把一個厚厚的紅包塞到她手裏,“昨天事忙,來不及發,今天給你補上。”
郦書雁笑着說道:“剛好給今年添一添喜氣,不是挺好的?咱們家那些不如意的事,也都留在去年就好了。”
“但願如此。”郦國譽聽見這幾句吉利話兒,眉頭舒展了一些,也拿出一個紅包,“你去年受驚了,今年多封些壓歲錢給你,逢兇化吉。”
郦書雁有些意外,接過紅包,道:“多謝父親。”這句謝要比平時真誠不少。她本來以爲郦國譽不會關心她。
郦國譽擺手,對蘇太君說道:“今年公務隻會比往年更繁忙,兒子分身乏術,無暇看顧家裏,還得辛苦娘看顧全家。”
“這倒沒什麽。”蘇太君慢慢地轉着手裏的佛珠,“不過有一條,你那個妾室實在不是什麽争氣的人。我看,不如讓大丫頭跟着我學管家吧。”
管家?艾姨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蘇太君,她這是不打算再把管家之權交給自己了?
郦國譽有些猶豫:“大丫頭畢竟要嫁人了,現在學了管家,過兩年誰來管?”
蘇太君早有準備,說道:“咱們這樣的人家,都是主母管事。倘若你想續弦,我也不反對。”
聽見“續弦”兩個字,艾姨娘和郭姨娘雙雙色變。
在越國,正妻的地位無可動搖。哪怕正妻十六歲,妾室年已花甲,隻要正妻願意,那六十歲的妾室仍然要每天早起,到正妻面前立規矩。無論如何,她們也不願意讓一個掌握着她們生殺大權的女人進門。
郦國譽有些心動,但想到亡妻的娘家,又退縮了:“長孫家一直對我頗有微詞,近年來,他們明裏暗裏幫襯我,無非是因爲我在成君死後沒有續弦。”
成君是郦書雁母親的閨名。想到長孫家的權勢,蘇太君也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你自己看着辦吧。”
“萱兒還要過兩年出嫁。照我看,不妨讓萱兒跟書雁一起學管家,将來出嫁,也多了一樣本事。”郦國譽道。
郦碧萱驚喜地看着郦國譽,又看了看蘇太君。蘇太君點頭:“也行。——多看看、多學學,自己也能多長幾個心眼兒。”
“萱兒謝謝祖母,謝謝父親!”郦碧萱笑得明媚。
她早就應該猜到的,但凡有什麽好事,父親永遠不會忘了郦碧萱。郦書雁想到郦碧萱曾經給她使的絆子,眼神一冷。
祖母與父親都開了口,現在反駁實在不智。不過,反正郦碧萱也沒什麽管家的經驗,到時候再和她分開,也不難辦到。
艾姨娘又高興了起來。郦碧萱當家與她當家并沒有什麽大的差異,她過去做的事,往後一樣可以做。
說完這些瑣事,蘇太君讓丫鬟們去傳早膳。一家人在八仙桌邊坐下,連郭姨娘和艾姨娘也被賜了座位。正說話間,有個丫鬟挑了簾子進來,對蘇太君那邊行了禮,說道:“老夫人、老爺,有位郎君帶着妹妹過來,說要見一見主子們。”
“又是哪裏過來打秋風的,個個都愛裝作窮親戚,”郦國譽放下筷子,不耐煩地看着傳話的丫鬟,“你進府多久了,不懂規矩麽?下次就直接告訴他,外男無故不得進内院。給他二十兩銀子,打發走吧。”
丫鬟年輕面嫩,被郦國譽訓斥幾句,臉上紅了,老老實實地答道:“奴婢進府半年了。——那位郎君還說,他不能來,他妹妹來也是一樣的。”
“沒有拿了銀子就走,倒還算好。”郦國譽想起朝堂上的事,心煩不已,撫了撫胡須,“帶她進來吧。”
郦書雁想起那些小厮在門口說的話,莫名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她夾了一箸山藥鹿肉送到嘴裏,卻沒有吃出任何滋味來,囫囵咽了下去,雙眼盯着門口。
進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婦人。她穿着滿身素色的松江棉布,頭上也隻盤了一個螺髻,裝扮寒酸,卻絲毫無損她的美貌。她眉如新月,臉似芙蓉,皮膚白膩,骨肉勻停,是個難得的美人。從掩映的披風縫隙中,可以看出她小腹微隆,有孕在身。
“這是哪一門親戚?我先前從來沒見過。”蘇太君含笑問道。
那婦人打扮的少女含羞帶怯地擡起頭,說了幾句話。她鄉音太重,郦書雁完全聽不出她說了什麽。
看見這少女,郦國譽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高聲叫道:“給我叫那個男的進來!”
蘇太君吓了一跳,不滿道:“國譽,這又是怎麽了?風風火火的。”
“娘,”郦國譽咬牙,想說出實情,又實在說不出口,期期艾艾了半天,“……先叫他進來吧!”
他越這樣,蘇太君就越疑惑。郭姨娘、郦碧萱和蘇太君一樣茫然,而艾姨娘多少對郦國譽有些了解,看着少女,眼裏射出了仇恨的光。郦書雁猜出了大概,目光牢牢地黏在面前的一盤五绺雞絲上,猜測着這一幕是誰指使的。
似乎過了一百年之久,那個男人終于來了。下人們事先在飯廳中擺了一道羽紗屏風,郦書雁隔着屏風看了一眼,看見那人頭上确實戴着綠色的頭巾,滿心的猜疑和不滿都不見了,隻剩啼笑皆非。
“郦大人、老封君,兩位小姐!”那人滿口夾生的官話,禮節也半通不通,一進門行了禮,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話,“可叫我好找!舊年大人在姑蘇,有一位老相識,今朝碰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