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書雁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周身冷汗淋漓,濕得像是剛剛從水裏頭撈出來。幾绺頭發黏在臉上,紮得她難受。喉嚨痛得如同撕裂,她卻仍然急促地喘息着,停不下來。
外頭伺候的大丫鬟紫藤聽見裏面有動靜,撥開珠簾進了房間。她看見郦書雁從床上坐起身,眼圈頓時一紅,噙着眼淚爲郦書雁倒了一杯茶水:“小姐總算是醒了。這些日子……小姐受苦了。”
郦書雁隻覺得頭暈目眩,耳朵裏也全是忽遠忽近的嗡鳴聲。她隐約知道有什麽事錯了,腦子裏卻隻有一團亂麻,無論怎麽苦苦思索,都想不出到底是什麽不對。
紫藤急忙拿了一個迎枕墊在郦書雁背後,自己站在床邊,慢慢喂她喝下了茶。郦書雁咽喉的疼痛稍緩,示意紫藤再倒一杯。紫藤又倒了一杯茶水,郦書雁伸手去接,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皎潔柔和的手臂和手指。
這隻手臂豐潤柔美,剛好卡得住手腕上那隻纏絲的翡翠貴妃镯。她的手掌不至于厚,可也絕不會薄得幾乎透光,與她後來因操勞過度而枯瘦的手截然不同。
郦書雁倒吸一口涼氣,剛剛想不通的事似乎也忽然有了答案。這個答案荒誕不經,卻是對現狀唯一合理的解釋。
“去,把鏡子拿過來。”郦書雁伸出手,對着梳妝台的方向點了點。她心跳如擂鼓,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猜測。
紫藤疑惑地看了看她,識趣地沒有多問。她拿了一面手持銅鏡,将鏡子遞給了郦書雁。
“……這……”
盡管猜出了大概,郦書雁在見到鏡子裏的自己時,還是愣在了原地。
鏡中少女正是豆蔻梢頭的年紀。她那一張臉雖然沒有完全長開,倒也可以看出端麗秀雅的輪廓。隻是她面無血色,十有八九是才生了一場大病,還沒完全恢複。
郦書雁想要回憶年少時的事情,心髒卻跳得又急又快,完全無法冷靜地思考。她歎了一口氣,向紫藤問道:“我睡了多久?”
紫藤答道:“小姐已經睡了三個晝夜。”
“三個晝夜?”郦書雁緩緩點了點頭,心裏明白了自己的年紀和處境。
她這一輩子,隻有一次睡了這麽久。郦府家教森嚴,她的父親郦國譽要求子女天明即起。所以出閣之前,她沒有什麽偷懶賴床的機會。即使再困倦,也要在早上去向父親請安。
婚後她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每日卯正時分,她要和上朝的徐繹之同時起床,去婆婆面前立規矩。她的婆婆看她不順眼,總以爲她是敗壞了自己兒子聲譽的狐狸精,又以爲憑兒子的本事,就是娶個公主也能配得上。她在婆婆面前時時戰戰兢兢,憂心自己做得不好,讓婆婆動怒,哪能貪睡不起?
現在,她的身體隻有十四歲。那一年,郦碧萱将她推下了水。當時還是寒冬臘月,郦書雁在水裏撲騰一陣,被人救起來之後就發了高燒,暈了過去。她的高燒三日不退,她也就睡了三日。蘇醒之後,她就又變成了循規蹈矩的大小姐……
可她已經重生了。她再也不會按别人定下的規矩做事,也不會戒慎戒恐地看别人的臉色、讨别人的歡心。
郦書雁沉浸在新仇舊恨裏,眼神缥缈不定。
紫藤悄悄擡眼看着郦書雁。見她并未因自己粗心而降下責罰,紫藤也就放下了一半心,沒話找話,對郦書雁說道:“小姐昏睡的這些天,數艾姨娘來的次數多,每天都來看您兩次。其他姨娘多少也來問過您的身體。最近外頭雪大,老夫人不能親自照顧小姐,就經常叫在她身邊伺候的兩位姐姐替她探望您。”
老夫人就是郦書雁的祖母,從來都對郦書雁很好。郦書雁現在隻要聽見“艾姨娘”、“郦碧萱”這幾個字,就惡心得如同活吞了一隻蒼蠅。她想起郦碧萱和徐繹之的卿卿我我,又想起變着法子逼着她下嫁給徐繹之的艾姨娘,一時間恨不得前去殺了她們。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轉過臉似笑非笑地對紫藤說道:“嗯,我知道了。”
紫藤見郦碧萱神情不對,還以爲是在生郦碧萱的氣。主子之間的事,紫藤不敢多嘴,可她更不敢撞在郦書雁的怒氣上,就借故去了門口,看小丫頭們灑掃廳堂。
紫藤這一走,正合郦書雁的意。她雙手捂住了臉,顫抖着呼出一口氣,表情似哭似笑。
重生。
重生!
她這一生也不知有多少次心懷悔恨,更有過不少“倘若當初那樣做就好了”的傻想法。直到她死,她都是有這種想法的。如果不嫁給徐繹之,不選擇順從婆婆,察覺郦碧萱勾引徐繹之……不就好了?
這一件件事,都是她血淚斑斑的心結!
如今她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将這些屈辱、不甘的過去一一扭轉。
“……我太幸運了。”
郦書雁蒼白的臉頰上流下兩行眼淚。她也不擦,怔怔地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所說的話,“我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