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無籌突然撿起劍,面無表情地朝傅鴛走去。
“你,竟欺騙我二十多年!”他咬牙切齒,眼中邪光大盛,閃爍着兇狠殘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長劍,直指傅鸢咽喉處。
傅鸢目光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複雜,面對這來勢凜冽兇猛的劍氣,她面上神情依舊不變。她站在原處,望着這個叫了她二十多年母親的兒子,她沒有動。
“慢着!你們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門門主突然厲喝一聲,手中長劍貼緊宗政殒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現。
宗政無籌的劍尖抵在傅鸢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劃過一絲異色,“爲什麽不拔劍?你就那麽笃定我會在乎他的性命?”
傅鸢道:“哀家了解你。”
宗政無籌眸色一深,劍尖就往前遞出幾分,刺破肌膚,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門門主眼光頓變,就要有動作,傅鸢卻笑着回頭對宗政殒赫說:“你看,連籌兒也恨我了。你高興嗎?”說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齊,那不染笑意的美麗雙眼掠過一道濃重的哀傷。
宗政殒赫斜目怒視,面部抽搐。
傅鸢又道:“你怎麽不說話?哦,我忘了,你開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記了,擡手一點,隔空替他解了啞穴,似笑非笑道:“剛認了兒子,總得說幾句話才好。”
大概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宗政殒赫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聲,他濃眉緊擰,恨道:“朕真後悔,當初沒殺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傅鸢卻笑道:“你後悔的事情多着呢,不隻這一件。論狠心絕情,我遠不如你!若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趁你不在皇宮,偷偷抱走了這個孩子,恐怕你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們兩,誰比誰狠心絕情,沒人比你更清楚。”
宗政殒赫眼光一閃,道:“你錯了,朕并未想過要殺你,隻要你安安分分的待着。”
“安安分分?”傅鴛遽然大笑,道:“如何才算安安分分?守着凄清的冷宮任你宰割麽?”
舊事重提,傅鸢隐藏在心底的刺痛浮上心頭,她嘴角噙着一抹恨怒,又道:“我爲什麽要安安分分?你爲了權力,用虛情假意欺騙我的感情,獲得我父親的傾力相助,才登上皇位。我以爲你真的會像你所說的那樣,後宮三千獨寵我一人,誰知,你登上皇位就處心積慮想處置我父親,最後将我傅氏一族斬盡殺絕……你如此忘恩負義,卻叫我在抄家滅族之後安安分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是經曆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沉澱以後的平靜。她的笑容十分溫柔,卻毫無感情,溫柔的能看出一抹殘忍。
宗政殒赫沉聲道:“是你父親擁兵自重,企圖當朕是傀儡,朕身爲一國之君,捍衛皇權,豈能容他?至于你,朕曾覺得對你有所虧欠,本想好好待你,但你的所作所爲,讓朕心裏對你僅有的虧欠也消磨殆盡。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該傷害雲兒和朕的兒子。”
傅鸢冷笑道:“我不稀罕你那點可憐的愧疚,我隻想要你跟我一樣痛苦,甚至比我更痛苦。你生在帝王之家,兄弟、父子相殘的慘劇每日都在上演,你一定不會了解,一般人失去骨肉至親的滋味。所以,我想讓你嘗嘗,失去摯愛的滋味。讓你也明白,何爲骨,何爲肉?”
宗政殒赫眼光沉痛,失去摯愛的滋味他已經嘗過了,錐心蝕骨的痛,萬念俱灰。他看着身邊的女人,恨道:“你怎麽對雲兒下得了手?她那麽善良,一直視你爲姐妹。”
傅鸢激動道:“就是她的善良,還有你的絕情,把我送進了地獄!明明是她招惹了容毅,憑什麽讓我來承受結果?當你爲了保她,設下圈套,将我當做她送給别的男人,令我遭受非人的淩辱……你就該想到這種後果!”她眼中的平靜被撕裂開,痛楚傾溢而出,面色陡然蒼白,聲音也顫了起來。
不堪回首的記憶重重掠過腦海,傅鴛閉上眼睛,平息着劇烈起伏的胸口,半響又道:“三日三夜……我喊啞了嗓子,也沒人來救我。枉我貴爲一國之後,卻被你送給别人當做玩物……可笑的是,我還被蒙在鼓裏,回到宮中,躲在寝宮不敢出門一步。我覺得自己肮髒不堪,愧對于你,幾次欲尋短見……若不是秦申阻攔,我連死了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的設計!”說到此處,她猛地睜開前,那麽恨那麽恨的眼光死死盯着宗政殒赫,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顫聲問道:“我有多恨……你知道嗎?”
當往事被揭開,盡管已相隔二十多年,她依舊如萬箭穿心,痛不堪忍。傅鸢仰起頭,就差那麽一點,眼淚便要流下來,她硬是給吞了回去。那一年,她發過誓,此生絕不再爲他流一滴眼淚,絕不!
天仇門門主瞳孔一縮,手中的劍又逼近幾分,他真想立刻切下宗政殒赫的人頭,來祭奠傅鴛的悲痛。
漫夭聽着心中驚顫,原來傅鸢竟還有這樣的經曆!
宗政無籌握劍的手微微顫了一顫,不動。
宗政殒赫眼光略變,沒有說話。那件事,他确實愧對于她,但他當時也是出于無奈。如果說有錯,錯就錯在他身爲一個帝王不該有愛情,尤其是在那個内憂外患、動蕩不穩的時期,想守住一份完整的愛情,更是難上加難。捍衛愛情,就必須掌控皇權,必然要有犧牲。
傅鸢深呼吸,又道:“我原本沒想留下那個孩子,我恨透了容毅,怎會想爲他生孩子?是你,害怕我生下男孩,你不得不兌現當初的承諾,便三番四次下毒,才讓我下定決心留下那個孩子,定下了這複仇的計劃。那時候我沒想到她懷着的竟然是雙生子,這樣更好,更方便我的計劃。宗政殒赫,即便是現在,你欠我的……仍然太多!你企圖用‘天命’讓我忘記你對我所做過的一切,利用我控制我父親留下的殘餘勢力,真是癡心妄想!我豈會讓你如願!”她目光依舊恨怒交加,語聲變緩,但卻字字錐心。
宗政殒赫道:“朕是想給你一條活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已經做了這麽多事,你還想怎樣?”
傅鸢道:“我隻想讓你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但你的兩個兒子卻還活着,所以,他們的痛苦遠未結束。你就等着仔細瞧吧。”她拿眼角餘光斜斜掃過漫夭與宗政無憂二人。
宗政無憂面色陰鹜,鳳眸冷光直射,“哼!在此之前,朕會先讓你償還你的罪孽!”
傅鸢忽然笑道:“也罷,既然欠下了,總是要還的。你們兩個一起上?”
“朕一人足矣!”
宗政無憂與宗政無籌異口同聲。
傅鸢無所謂道:“那就一起上吧。若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内打敗哀家,就算你們赢,哀家就留宗政殒赫一條命。如若不然,他就隻有死。”說完,她親自點上一炷香,再拿了一把劍在手。
望着手中的劍,感覺有些陌生。她有多久沒拿過劍了?思緒倏然飄遠,眼前浮現出那個曾不甘于命運安排而離家出走的女子。那時候,她是那麽的年輕,擁有一顆自由而潇灑的靈魂。隻身入江湖,仗着身負絕學,而無所畏懼。隻是,從何時起,她開始變得面目全非?爲情所困,被仇恨禁锢了靈魂。
深吸一口氣,她收斂思緒,提着劍,一躍而至高台上兩丈之高的石柱上。她單腳腳尖立于石柱之頂,寒風鼓動着她華麗的衣裳,衣袂飄飄,廣袖飛揚,她頭上的金钗步搖墜子被風吹得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她面色平淡,沒有如臨大敵該有的鄭重和緊張。手中長劍斜指着深宮方向,劍氣蕩空,寒光森森閃耀,在穿透漫天飛雪的白光下,刺人眼目欲瞎。
宗政殒赫目光一怔,眼神微微透着飄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紫竹台,飛瀑岩下,女子一身淺藍衣袍,足點清溪,一劍挑起千層浪,在水花四濺之中,劍舞如繁華盛放,美得像是身置萬丈光芒中的絕世仙子,于岩石之上刻下一行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然後,她回眸望他,鄭重問道:“我一生隻此一願,你能做到嗎?你若能,我便放棄自由跟你走。”
也許,真的是他錯了!宗政殒赫緩緩垂頭,閉上眼睛。
這一戰,毫無懸念,不管傅鴛武功多麽高強,都不可能敵得過他們兄弟二人聯手。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便敗下陣來。漫夭利用傅鴛摔到地上的那個瞬間,趁天仇門門主分心,她飛身奪了架在臨天國太上皇脖子上的長劍。在這争奪的過程中,漫夭無意間扯下了這名神秘門主一直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常年不見光的臉。
那是一張被大火嚴重燒傷的面孔,盡管從灼傷的疤痕來看,應該已過多年,但仍然慘不忍睹。而在那張燒毀的面容下面的脖頸處,一塊烏紫色的橢圓形疤痕極爲引人注目。
漫夭隻看了一眼,便睜大眼睛脫口而出道:“你是……叔叔?!”
怪不得當年的酒裏會有銷魂散,原來她的叔叔秦申同她的父親一樣心系傅鸢。
天仇門門主秦申面色一變,眼光閃爍,沖到口吐鮮血的傅鸢身邊,緊張問道:“你怎麽樣?傷得重不重?”
傅鴛輕輕搖頭,她是被宗政無籌一掌拍下來的,望着面前直指着她的兩柄銳利的長劍,她笑道:“籌兒,你還是不夠狠。”
明明手中有劍,爲什麽要用掌?
宗政無籌望着她,沒說話。雖然這些年她所賦予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這二十多年來他寄托在她這個“母親”身上的感情卻是實實在在的。二十多年,八千多個日夜,多麽漫長的歲月。而那二十多年裏,他有多尊敬這個女人,他現在就有多恨她。
宗政無憂斜睨着她,冷冷道:“碎屍萬段、淩遲三千刀,或五馬分屍,你自己選。”
傅鸢垂下目光,眉都不皺一下,淡淡道:“随你們高興吧,怎麽解恨就怎麽做。要不……籌兒,你幫母親選吧。”她說的極爲輕松平淡,就好像在京城皇宮裏的時候,别人問她:“太後,您午膳想用點什麽?”她笑着說:“籌兒,你幫母親決定吧。”
宗政無籌心微微一抽,看着她的目光益發的恨怒,手中的劍慢慢抵上她的心口,咬牙道:“别再對朕用‘母親’這兩個字!好,你讓朕幫你選,那就先淩遲三千刀,留一口氣五馬分屍,最後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傅鸢笑着聽他說,沒任何情緒起伏,眼光如一潭死水,仿佛此刻他們研究怎麽個死法跟她全無關系。等他說完,她笑道:“好。”
“主子!”秦申急急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