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晴天霹靂(2)

漫夭一愣,見她神色間是難以取舍的掙紮,問道:“痕兒,怎麽了?”

啓雲太後笑道:“因爲她的孩子也在哀家手上,她若是把孩子給了你,她的孩子就得死。你說,她會如何選擇呢?”

漫夭心頭大驚,順着痕香的目光看去,上次在慈悉宮裏見到的那孩子竟然是痕兒的孩子?她心間一沉,頓時手腳冰冷。

宗政無憂握了把漫夭纖細而冰涼的手,對痕香道:“朕的孩子若是沒了,你以爲她會放過你的孩子?”

痕香一震,是啊,他們怎麽會放過她的孩子呢?他們拿她的孩子要挾她繼續爲他們辦事,一旦事情結束了,她沒有了利用價值,她和她的孩子就隻有死路一條。左右都不過是個死!她望着火盆那頭她的女兒,心在滴血,也許她把這個孩子帶到這世上根本就是個錯誤。

她最後又看了一眼她曾用生命愛着的男子,她在想,她這一生似乎一直在犯錯。留在天仇門是錯,愛上這個男人是錯,聽門主的話假扮姐姐與他纏綿一夜也是錯,而生下這個孩子更是錯上加錯……她慘然一笑,罷了,就讓她對一回吧。

擡頭深吸一口氣,把心一橫,痕香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便朝漫夭走去。然而,第一步還未邁出,死亡已悄然降臨。

從大殿一側閃身而來的黑衣蒙面人,身形奇快無比,手中利劍從她身後對準她心口位置直刺而出。

“痕兒小心!”漫夭驚惶大叫,但爲時已晚。

黑衣人手中長劍貫穿了痕香的身體,那劍尖從前胸透出,對準的是她懷中的嬰兒,顯然是想一箭雙雕。但就在那長劍入體之時,痕香似是早有所料般反應極快的将手中嬰兒朝漫夭抛了過去。與此同時,她凄涼的笑看火盆那一頭的宮女抱着女孩的手松開。

漫夭大駭,她沒有去接自己的孩子,而是飛速掠下高台。她知道,她的孩子有無憂在定不會有事,而痕兒的孩子,傅籌卻不一定會管。

飛身而起,手臂上挽着的白色柔緞仿佛被賦予了神秘的力量,朝着那女孩落下的方向疾射而去,在女孩就要被火舌吞噬之時及時卷住了孩子往起一帶,眼看就能幸免于難。這時,那持劍的黑衣人縱身一躍,遙遙對準白色的柔光緞子狠狠劈出一劍,那沖天的劍氣遇到被灌注了内力的緞子,猛地一震,柔緞雖未斷裂,但那頭被卷住的孩子卻被震飛了出去。

漫夭大驚,想救再也來不及了。她伸長了手,無力的看着那孩子朝着台下廣場内的石柱子撞了過去。

痕香絕望的看着她的孩子,眼底劇痛難忍,手捂着被穿透的胸口倒了下去。盡管做了決定,但親眼見到孩子因她而死,如何能夠安心閉上眼睛?

“我的……念兒……”她口中噴出一大口血,就那麽咽下最後一口氣,摔落高台,墜在火盆之中。火星飛揚四濺,她仰躺着向上,圓睜的雙眼盯着蒼茫的天空,仿佛含着無盡的怨恨和不甘,無法瞑目。

“痕兒,痕兒!”漫夭遏制不住悲痛,朝她沖過去,接住孩子的宗政無憂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撈住她的手臂。

“她已經死了。”

“不!痕香!”這時,有人大叫一聲,從房頂飛撲而下,手中拿了劍,直指着殺了痕香的黑衣人。

“門主,你說過不會傷害她的!你竟然殺了她!”常堅目光沉痛,望着火盆裏被烈焰吞噬的女子,提起劍瘋了一般的朝黑衣人刺了過去。那一劍他使了全力,如果是對付一般的高手,他絕對可以一擊必中,但可惜,他的對手,是武功神秘莫測的天仇門門主。他僅僅在對方手中走過了不到十招,便中劍摔落高台,淹沒在烈火之中。就在痕香身邊的位置,同樣被火紅的鐵釘刺穿了身體。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一瞬間。

漫夭坐在地上,淚水未幹。她怔怔望着那被無數根火紅的鐵釘子穿透的年輕身軀,在大火中漸漸化爲灰燼。她隻覺得無力,她救不了痕兒,連她的屍身都留不住。還有痕兒的孩子……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已經無力承受。心如刀絞,六腑翻動,她緩緩擡眼,朝那孩子飛撞而去的石柱子看過去,本以爲看到的會是慘烈的一幕,但那裏什麽都沒有。她微微一愣,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孩子在這裏。”

漫夭立刻轉頭,不知何時,宗政無籌站到了她身後,他的懷裏抱着那個原以爲必死無疑的孩子。她頓時大喜,扶着宗政無憂的手站了起來。

孩子沒事!她連忙抱了過來,看了眼宗政無籌不自然的複雜神色,輕輕說了句:“謝謝!”她知道,對他而言,要救這個孩子,其實并不容易。盡管,這是他的孩子。

宗政無憂招手叫來九皇子,讓他将兩個孩子都抱走,退出軒轅殿廣場。九皇子稍微有些猶豫,不大放心他,但爲了不讓他有後顧之憂,便聽了話,與蕭可一人抱着一個,會合無相子和大軍。令他們奇怪的是,啓雲太後并沒有阻攔的意思,她好像已經不在意這兩個孩子到底死了沒死。此刻,她安靜的坐在鳳辇之中,看着外面的幾個人,神色冷漠,偶爾嘴角勾一勾,笑容也到不了眼底。

這場戲,接近尾聲了!

宗政無籌低垂着眼睫,又擡起來,目光銳利的盯住那垂懸着金黃色簾幔的鳳辇,雙唇緊緊抿住,眉峰似箭。啓雲帝死了,容樂出現了,孩子安全了,痕香死了,常堅也死了,天仇門門主露了面……還剩下誰?

宗政無憂隐約能看出那層層簾幕背後除了那個女人之外,還有一個人,至于那個人是誰,他們心中都已經有數。

宗政無憂眯着眼睛,斜睨着宗政無籌,“你不想知道那裏面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宗政無籌眉間攏了掙紮,目光直直的盯着那一個方向,平靜的讓人害怕。突然,他擡手,帶有千鈞力道的長劍橫空一掃,那鳳辇兩邊的宮女、太監及侍衛還不知怎麽回事,便被他發洩般的尖銳劍氣攔腰斬斷,慘叫聲疊起,鮮血狂奔。

寒風遽然猛烈,呼呼的刮着,掀起大片的塵沙。尊貴華麗的鳳辇頂蓋“砰”的一聲,爆裂開來,漆金木橫飛四射,華貴的金色簾幕被撕裂,一部分在狂風中片片飛揚,一部分失了支撐委頓在地,被地上蜿蜒流淌的鮮血染成妖冶的金紅。

坐在鳳辇之中的二人,頓時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光之下。

宗政殒赫靠躺着椅背,神色間有着嚴重的病态,臉頰削瘦,雙眼凹陷,頭發和衣裳卻是整整齊齊。隻脖頸旁,在鳳辇頂蓋被毀之時,被天仇門門主架上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劍。他似是并不在意那把随時都能要了他性命的劍,隻望着宗政無憂和宗政無籌,目光少了幾分往日的犀利,多了幾分父親的慈和與欣慰。他的身旁,啓雲太後頭戴金鳳發钗,身着金絲繡鳳袍,端莊威儀。而她那張美麗不減當年的臉龐,沒有了燒傷的疤痕。

宗政無籌隻需一眼便能認出來。那啓雲國的太後,不是他的母親傅鸢又是誰?!

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不一樣的聲音,卻是同一個人。有些事情,他早就應該料到了!從知道她是天仇門的人以後,他便開始暗中調查,查到幫助天仇門的暗勢力與啓雲國有關。之後,宗政無憂打到京城,她親自上城樓,聽說宗政無憂撤兵時的意外表情,又對啓雲帝帶兵攻打南朝一刹那的失态,緊接着便離奇失蹤。爾後,傳出被啓雲帝抓來的消息,這些似乎都太湊巧了!最重要的是,啓雲帝根本沒有理由,除非啓雲帝盼着亡國!記得小的時候,他曾問她,父皇爲什麽要殺他?她說因爲父皇想讓那個女人的兒子當太子,所以污蔑她的清白,不承認他的皇室血統。而有一次,他無意間聽到她和天仇門門主說她一生所恨,除了宗政殒赫之外,就是啓雲國先帝容毅。

這些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她可以混入啓雲國不告訴他她還活着,也可以去刻意澆灌埋在他心中的仇恨的種子,她還可以因爲恨宗政殒赫而蓄意分裂臨天國疆土,讓臨天國因他和宗政無憂的戰争逐步走向衰落,她甚至可以以自身設局,引他和宗政無憂來滅掉啓雲國……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必須建立在那些仇恨是真實的基礎。他從前一直對此深信不疑,但今日,她竟然讓他和宗政無憂對決,以生死定勝負,那一刻,他懷疑是自己太多心,他覺得這個人不會是他的母親。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擊,渾身僵硬,似有一盆冰水當頭潑下,在冷風中迅速将他凍結,幾乎連血液也停止了流動。這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親,他兒時唯一的溫暖,也許從來沒有在意過他的生死!否則,那十三年的穿骨之痛,她爲什麽會無動于衷?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無數的情緒一一閃現,複雜之極。

事情走到這一步,其實再沒什麽可隐瞞的,傅鴛也沒想再隐瞞。啓雲國太後,也就是傅鸢,她恢複了平常的聲音,嘴角含着雍容端莊的笑意,像是在北朝皇宮時的口氣,若無其事的喚了一聲:“籌兒。”

宗政無籌眼光微微一顫,眼睛死死盯住傅鸢的雙眼,指着地上的容齊,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一般,問道:“他是你兒子,那我又是誰?”

傅鸢眼光微微動了動,淺笑着扭頭看宗政殒赫,語氣十分溫柔道:“殒赫,籌兒問我他是誰?你說,我要不要告訴他呢?”

宗政殒赫一對上她的笑容,像是見了魔鬼般的表情,曈孔色變,臉色鐵青。望着宗政無籌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的表情,他心中十分愧疚。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找他,卻沒想到,他其實早就在身邊。他第一次見到傅籌就懷疑過他的身份,派人調查,卻一無所獲。他便賜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雲兒所說的胎記,可結果什麽都沒有。失望之餘,他不自覺就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和信任,而傅籌各方面的出色,更讓他大爲欣賞,将至爲重要的兵權交到他手上,卻不料,傅鸢竟然沒死,而這些都是那個女人的計謀。當他察覺有異,開始有所懷疑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這個女人真是可怕,爲了報複他,無所不用其極。

傅鸢見宗政殒赫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揚眉笑道:“籌兒,你父親不肯說,你可以問她。”傅鸢指了指他身後的漫夭。

這樣殘忍的答案,她要讓他最心愛的女子來告訴他。

漫夭一震,見宗政無籌朝她望過來,他的眼神帶着希翼、害怕、悲哀等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漫夭歎息,其實,他心裏恐怕早已經有底了!隻是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承認罷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鸢的兒子,那他甯願做一個無名氏,也不能是雲貴妃的兒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這二十多年來堅持的信念不僅僅是一個笑話,還是被仇人利用來傷害他至親之人的棋子。然而,結果就是那樣殘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承受得了?

漫夭張了張口,目光垂下,什麽也說不出來。她已經體驗過真相揭開的殘忍,那種痛徹心骨的絕望,足以讓人崩潰。而她,至少還有無憂,還有孩子。可傅籌有什麽?如果一定要說他還擁有着什麽,那大概就隻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上一輩人的仇恨糾葛,卻要讓下一代人來承受結果。她和痕兒如此,無憂、傅籌如此,容齊亦如此,他們本是無辜之人,可命運,卻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讓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裏歎息,而宗政無憂濃眉皺了皺,鳳眸陰鹜邪肆,聲音冰冷:“你是誰,我來告訴你。”

漫夭微愣,望向宗政無憂冷酷的面容,看來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好像并沒有因此放下對傅籌的仇恨。傅鸢真是殘忍,在他們兄弟之間制造了那樣多無法調解的恩怨,毀母之仇,奪妻之恨,傅鸢是要讓他們兄弟二人即便有一天知道真相,也不能相認。

宗政無籌身軀微顫,沒有轉目看宗政無憂,隻緊緊抿着唇,英俊的面龐漸漸開始發白。

宗政無憂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揚灰的那個人的兒子!她精心培養出來用來報複我們皇家的棋子。”

“不可能!”

沉聲否決,這是宗政無籌的第一反應。“我不可能是她的兒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龍形胎記,而我身上,并無任何胎記。”他說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當然沒有,”傅鸢接口,唇邊笑容益發燦爛,“因爲當初抱走你之後,爲了不被認出來,我讓人将你身上的胎記除了,否則爲何你腰側從小便有一個長不平的疤?”

宗政無籌身軀巨震,面上血色褪盡,“朕,不信!”

他急急否認,半生戎馬,在刀尖上行走,從未有過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鸢笑得淡定,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宗政無籌手心冰冷,身子僵硬,目光轉向其他人,宗政無憂面容冷峻,眼光複雜,宗政殒赫目帶愧疚和擔憂,而他愛的那個女子垂着眼,神色間依稀能看出憐憫和不忍……

他腦子裏轟鳴一聲巨響,再也動彈不得。

五年的逃亡,在鮮血和屍體中掙紮,在黑夜的雪地裏艱難地像狗一樣地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與死亡做抗争,一心念着他的母親還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營救母親……那時,他五歲!

多少年沙場厮殺,沖鋒陷陣,傷痕疊累,費盡心機拼命的往上爬……

十三年,爲記住母親曾受過的痛苦,他任人将那樣尖利的帶着倒刺的鈎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狠狠拔出來,白骨森森,血肉飛濺……

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願的承受着,爲的是他的母親!

可原來,一生的信仰,堅持的信念,舍棄了自己的最愛……到最後,隻是一場空,爲了他人做嫁衣裳。

身份是假的,仇恨是假的,親情是假的……他爲了這虛假的仇恨,不惜一切代價所報複的,全都是他至親之人。篡權奪位、毒害父親、利用妻子、羞辱兄長……還有,還有他的默認,促成了他的親生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

宗政無籌手中的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尖銳的聲音仿佛刺穿了他的靈魂,将他剖解的支離破碎。

他站在冷風裏,很久很久都沒有反應,像是一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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