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她閉着眼睛,你就認不出她了?”宗政無籌嘲弄道。
宗政無憂沒理他,手在女子耳後摸索着,找不到半點貼合的痕迹,而她的皮膚光滑細膩,完全不似是易過容的樣子。可是,一樣的面孔,總感覺有哪裏不對。
他正思忖間,啓雲太後道:“你們二人竟敢愚弄哀家,哼!那就休怪哀家心狠手辣。痕香,孩子抱出來。”啓雲太後的語氣分明是惱羞成怒,難道,這女子真的是他的阿漫?
宗政無憂用手量着她的腰,稍微胖了一點,她剛生完孩子不久,身形有變化也屬正常。忽然,手上摸着一塊微微凸出一點的骨骼,他動作一頓,鳳眸眯了起來。擡眼看高台上從始至終未曾開口說話也不曾有過任何動作的啓雲帝,按耐住心頭疑惑,不動聲色的将女子安置在身前馬背上,再沒碰一下。
宗政無籌将他的動作看在眼裏,心下了然。
高台上,痕香應聲從後面大殿走出來,手中抱着一個嬰兒,走到鳳辇旁。
有人撩開紗幕,啓雲太後望了眼那個孩子,啧啧歎了聲,惋惜道:“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可惜了!”
宗政殒赫看出她的意圖,頓時雙眼一睜,氣血上湧,怒瞪着她。
啓雲太後笑了起來,以欣賞般的姿态看他憤怒且焦急的表情,這是她現在活着的唯一樂趣。她從胡總管手中接過一個瓷瓶,舉起來晃了晃,揚聲道:“聽聞幾個月前,容樂就是用這個,滅了我國十幾萬大軍。哀家也想看看,把油潑在人身上,燒起來是否比一般的火苗更好看?”
她端着瓶子,在宗政殒赫驚恐怨憤的目光中愉快的将那一瓶油全部澆在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是意識到了危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
宗政無憂心間一緊,那就是他和阿漫的兒子嗎?那是阿漫甯願自己死也不願傷害的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麽?”他沉聲喝問,卻沒敢再輕舉妄動。這個女人手裏有太多的籌碼。
啓雲太後不理他,隻對痕香吩咐道:“去吧。”
痕香抱着孩子緩緩走到火盆之上的高台邊緣,她低頭望着懷中的孩子,那平日裏冷漠的眼忽然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憐惜。
宗政無憂雙眉緊鎖,緊盯着痕香抱着孩子的手,壓抑住心裏的緊張,鎮定道:“你們究竟想怎樣?啓雲太後,說吧,你的目的到底爲何?”
啓雲太後笑道:“哀家記得,哀家剛才已經說過了。”
宗政無憂擰眉,回想這幾年裏所發生過的一切。每一件事,無不與三個人息息相關,天仇門門主、啓雲帝、傅鸢,如今又多了一個啓雲太後,誰才是最終的陰謀主導者?他看着安坐不動的啓雲帝,眯起鳳眸。之前,啓雲帝率大軍在烏城,怎可能同時抓走他的父皇和傅籌的母親?這不是逼他們聯手對付他嗎?如果是特地引他們來此,那啓雲帝爲何一句話也不說,所有的主導都歸了太後?
“太後費盡心機,隻爲朕與傅籌決戰?不知太後……是與朕有仇,還是與傅籌有恨?竟不惜以一國爲代價,引我二人至此,隻爲觀賞朕與傅籌決一生死?這倒是奇怪了!”他說着這話,突然有什麽閃過腦海,快得抓也抓不住。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關于背叛和複仇的兄弟相殘的故事。他眯起的鳳眸遽然一睜,有無這個可能,得看這高台之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
宗政無籌忽然驅馬向前,才走了幾步,胡總管立刻沉聲警告道:“站住。”
宗政無籌停住,向那含怨帶癡望着他的痕香伸出手,“孩子給朕。”
痕香手一顫,卻是抱緊了孩子。看着眼前她愛了十年的英俊男子,她笑道:“你不是恨宗政無憂嗎?你難道不想看他的孩子被火燒死,看他痛苦嗎?”
宗政無籌眉梢微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加重語氣重複道:“孩子,給朕!”
“爲什麽要給你?”痕香往後退了半步,因爲這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嗎?“如果這是我和你的孩子,你還會不會這樣緊張?”
宗政無籌皺眉不語,隻想着怎麽才能拿到那個孩子。
痕香微微轉頭,看着鳳辇另一側,一個宮女打扮的人抱着一歲多的小女孩走出來,和她一樣的姿勢,隻是位置不同,在火盆的兩端。隻要她稍微有點動作,那宮女手中的孩子就必死無疑。而那個孩子,是她的女兒,她和宗政無籌的女兒。
痕香心痛如絞,眼眶浮了淚,對宗政無籌道:“你看到了嗎?那邊那個孩子,她是你的女兒……已經一歲了。”
宗政無籌目光一怔,斜目掃了一眼,隻見那小女孩肉呼呼的小臉蛋粉白稚嫩,眼睛又大又圓,漆黑的眼珠帶着一股子靈動勁,一顆小腦袋來回扭動着,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宗政無籌變了臉色,随口道:“誰知道那是誰的孽種!”
痕香心頭一痛,她每次與宗政筱仁在一起都會服藥,而那藥就是他給她的,爲了防止她懷上宗政筱仁的孩子而有所牽絆。如今,他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宗政無籌沉眸,聲音冷凝如冰,“即便是又如何?朕不親手掐死她,已經算是仁慈了。快把你手上的孩子給朕,否則,朕真的會親手結束她的性命。”
那一次,将痕香錯當成她,是他此生至恨,亦是此生之悔。
“又一個狠心絕情的男人!宗政殒赫,他不愧是你的兒子!”啓雲太後在身邊的男人耳旁低聲說着,聲音譏諷帶恨。
宗政殒赫目中神色複雜變幻,撇過眼去。
痕香聽了,身子直發抖,早就料到他不會認那個孩子,卻也沒想到他會這麽狠。在他心裏,那個女子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仇人之子,他也會爲她而力保孩子周全。這便是愛與不愛的區别!可她又能怪誰,是她自己心甘情願。
“我知道你恨我,可她畢竟是你的骨肉!你這樣做,跟你的父親當年又有什麽區别?”
宗政無籌面色一變,恨道:“若不是你假扮成容樂,朕,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頭!”
痕香眼中的淚簌簌落下,落到台下的火盆之中,“呲”的一聲被火苗吞噬。她看着下方炭火之中被燒得通紅的鐵釘,目光也映上猩紅的顔色,眼神忽然決絕,“好,既然如此,那讓她活在這世上也沒意義。就讓他們兩個……一起去陰曹地府做個伴吧,也好過一個人孤獨上路。”
說罷,她閉上眼睛,舉起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那是一個渾身被潑了油的孩子,一旦沾染了一點火星子,立刻就會爆燃,撲都撲不滅。
宗政無憂眸光一變,上前對宗政無籌怒道:“你到底是想救他還是想害死他?”
宗政無籌瞥他一眼,“如果他隻是你一個人的兒子,朕會上去幫忙推一把。”
宗政無憂握緊拳頭,冷哼一聲。
九皇子策馬跟上他們,指着宗政無籌對痕香揚聲道:“你喜歡他?那好辦,咱們商量商量,本王将他打包送給你,換本王的侄兒,怎麽樣?”
宗政無籌臉一沉,痕香卻是笑了,笑得凄涼而諷刺,“我已經不需要了。我想那個孩子……她也不需要。”說完,再不猶豫,擡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就在這時,軒轅殿側面傳來一聲慌亂的驚呼:“痕兒,不要!”
痕香心底一震,手僵在半空,這個世上,會叫她“痕兒”的人隻有三個,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她木然轉頭望去,隻見軒轅殿側面的高台下沖出兩名女子,前面的那個,白衣勝雪,銀發飛揚,清麗絕美的面龐除了緊張慌亂的神色之外,看着她的眼光極其複雜。
“阿漫!”
“容樂!”
宗政無憂與宗政無籌同時驚喜喚道。眼中光芒亮起,溢滿思念的眸子,情深無比。
這才是他的阿漫!宗政無憂大手一揮,馬上的女子震落在地。剛才之所以不扔她,是因爲他發覺太後似是并不知道那女子是假的,所以才佯裝不識。
啓雲太後臉色大變。看了眼被宗政無憂扔下馬的女子,沒想到,那個真的是假的!轉頭,看胡總管,見他亦是神色疑惑。知道那地牢存在的人很少,會打開機關的人更少。她布了大量的人手每日十二個時辰輪流看守在封閉的石門外,有人出入,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啓雲太後銳利的目光直盯向端坐不動的啓雲帝,沉了聲問道:“齊兒,你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給換了?”
啓雲帝沒有回答,依舊是靜靜的坐在那裏,仿佛沒聽見似的,安靜的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
啓雲太後見他還不答話,頓時心中惱怒。她倏地站起身,隔着紗帳,一把拍上身前的龍椅。
“啪!”漆金龍椅承受不住強大的勁力,倏然坍塌,化作一堆散木萎靡在地,木屑四起。周圍的人皆是吓了一跳,小旬子更是心中一驚,而啓雲帝并沒有如啓雲太後想象的那般及時避開,而是随着那龍椅的坍塌砰然倒在了地上。仍舊是坐着的姿勢,雙腿彎曲,兩手駕着,頭上的帝王冠被摔落,一張清隽儒雅的面容此刻是一片死白的顔色,面部僵硬,神情卻是平靜而安詳。他睜着兩眼,眼中黯如無底黑洞,沒有半點神光。
“皇上!”小旬子慌忙撲過去扶他。可他身軀已然僵硬,很沉,小旬子怎麽扶也扶不住,悲從心起,一直強忍在心頭的悲痛情緒瞬間宣洩而出,他放聲大哭,“皇上,皇上——”
兩邊的宮女、太監看着啓雲帝這模樣,吓得尖叫,紛紛跪倒。
台下的漫夭聽到小旬子這般哭聲,心頭大恸,什麽也顧不得,就朝高台上邁步跑了過去。
啓雲太後眼光一怔,望着倒在紗幕旁的男子,她腦子裏“嗡”的一聲,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子,用手指在他鼻尖一探,氣息全無。她身軀一震,手腕翻轉去摸他的身子,早已是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一具死屍。她踉跄後退,跌在鳳辇的腳踏上,胡總管忙進來扶她。
“怎麽會這樣?”啓雲太後手腳突然變得冰涼,聲音中竟帶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顫抖,她自己并不曾發覺。
小旬子隻顧着哭,不說話。
宗政無憂看着急切跑上高台的漫夭,擰着眉,叫道:“阿漫,你要做什麽?别過去。”
漫夭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複雜的像是包含了這世間的一切情緒。思念、愛戀、無奈、痛苦、掙紮、愧疚……
她望着半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男子,心頭思緒狂湧,她想不顧一切的朝他飛奔過去,投入他溫暖寬實的懷抱,享受他的溫柔呵護,可是,她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繼續踏上往高台之上延伸的台階。
那高台之上,有一個男子,愛她愛到連性命都沒了,甚至爲了她,他連自己的屍體都要算計利用。
“無憂,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命運就是這樣,總在給人希望的同時,再給予重重的一擊,讓人絕望到窒息。她回過頭,腳步變得緩慢而沉重。每走一步,都艱難到難以想象。蕭可還站在遠處,擔憂的望着她。
九皇子看到蕭可,眼光遽然一亮,但見她愣愣的站在那,連忙跳下馬,飛快的從側面掠了過去,拉過怔愣的蕭可,一把攬着她的腰,罵道:“你這個笨丫頭,沒有武功,還站在這裏不走,等死啊?”
蕭可起初驚得差點叫出聲,但一看是他,心裏立刻安定下來,心湖之中泛起絲絲甜蜜。他的臉依舊俊美,還多了幾分成熟。手很有力,穩穩的摟住她的腰,讓人覺得安心。蕭可垂下眼,臉上莫名染上一絲紅暈,嘴上卻死硬的回道:“你管我!我找死跟你有什麽關系?”
回到原地,九皇子氣哼哼的放下她,打量了一圈,幾個月不見,這丫頭居然瘦了這麽多!眉頭一皺,九皇子眼中閃過心疼的神色,嘴上卻嫌惡道:“瞧你瘦的皮包骨,醜死了!看你以後怎麽嫁得出去。”
蕭可大眼一瞪,正想反駁,就聽宗政無憂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啓雲太後突然拍毀龍椅,啓雲帝跌倒在地,高台上奴才們驚恐尖叫,令人疑惑。
蕭可歎了一聲,回道:“皇上,啓雲帝死了。”
宗政無憂一愣,九皇子先一步道:“胡說,剛剛還好好坐在那兒呢,怎麽會死?難道是被啓雲太後剛才那一掌拍死的?”
蕭可搖頭,“不是。他是爲了解公主姐姐的天命之毒才死的!他把内力都給了公主姐姐,還放幹了身體裏所有的血,配做藥湯。以前我以爲他是壞人,可他對公主姐姐那麽好!”
九皇子愣道:“七嫂身上的毒解了?诶?你不是說‘天命’無藥可解嗎?難道放了人血就能解毒?還有,他都被放幹了血,怎麽還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蕭可道:“他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他的身體裏也有‘天命’,但是他跟公主姐姐不一樣,他的‘天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他娘應該是懷着他的時候中了‘天命’,是用我們上次說的那種方法把毒都逼到了他身上。他從小就服用很多珍貴的藥材,服了二十多年,所以他的血,比這天底下任何一種藥都要珍貴。其實,六年前我就見過他了,他去雪玉山找我師父求解藥,可師父也解不了那種毒……他出現在這裏,是因爲你們打來了,如果他不出現,太後會懷疑,萬一知道地牢裏的公主姐姐是假的,肯定會去他寝宮裏搜,這樣會影響公主姐姐驅毒。所以他臨死前讓小旬子把他擡過來,爲公主姐姐多争取一些時間……”
宗政無憂心底一震,蕭可後來還說了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難怪從開始到現在,啓雲帝一直都沒開過口!他皺緊眉頭,望着已步上高台的纖細背影,心裏強烈的不安迅速擴散,感覺有什麽在變了。他忽覺心頭一慌,莫名的感到害怕。想也不想,便飛一般的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