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天,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鋪了滿滿一地,在秋日的晨光中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在忐忑和欣喜中迎來了孩子的降生。
撕心裂肺的痛楚尖銳的撕裂她的身體,筋疲力盡的折磨,她連叫也叫不出聲了,幾度想放棄,想就那麽睡過去。而那個令她讨厭且憎恨的男人怎麽趕也趕不走,就坐在她身邊,緊緊握着她的一隻手,兩個人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疲憊而無力的漸漸瞌上雙目,産婆急忙叫道:“别睡,千萬别讓她睡,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再用把力,頭就快出來了。”
可是她好累啊,沒力氣了。
啓雲帝慌亂地扳過她的臉,“容兒,醒醒,不要睡。”
“我好困。”她微弱的聲音像是飄渺的塵煙,一入空中,迅速散盡。
啓雲帝急道:“再困也不能睡。你不是想見他嗎?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了,你想見他,就得堅持住。還有孩子……你這幾個月的忍耐,不就是爲了這個孩子嗎?”
“孩子?對,我的孩子……”她疲憊得睜開眼睛,黯淡的目光燃起光亮,她伸手去抓他,“你剛才說誰?他?是……無憂嗎?”
啓雲帝點頭道:“是。”
漫夭面色一喜,“真的?你……你沒騙我?”
“不騙你。”啓雲帝無限憐惜而又悲哀的眼神令她開始相信他的話,她眼角清淚垂下,天知道她這些日子有多想念無憂,一直想,一直想,從來沒停止過。每一次孩子踢她的時候,她都想讓無憂與她一起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給她力量的人是無憂。
啓雲帝輕拭着她眼角的淚,心中苦澀無比。
漫夭意識恢複,撕裂般的陣痛再次侵襲而來,她咬緊牙關,死命的抓緊他的手,指甲狠狠掐進去,拼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叫了出來。
緊接着,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她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無力的癱在床上。汗水浸透了頭發和衣裳,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是個男孩。”她聽見産婆高興地對啓雲帝說。
她欣慰的笑,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能平安活着就好。
啓雲帝拿布巾輕柔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汗珠,看着她蒼白而疲憊的容顔,緊張詢問:“容兒,還好嗎?”
她看了眼他目中真切的擔憂,微微點了一下頭,費力地擡手,虛弱的對産婆說道:“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啓雲帝接過孩子,放到她身邊。她看着那個孩子,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還睜不開,整張臉也是皺巴巴的,看不出像誰。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那孩子“哇”的一聲哭得更起勁了。她初爲人母,面對孩子的哭聲,有些手足無措。
進來幫忙的餘嫂笑道,“孩子剛出生就是要哭的。哭聲越響亮,以後越有出息。聽這孩子的哭聲,往後啊,肯定是了不得的。”
漫夭看着孩子可愛的臉蛋,摸着他軟軟的小手,初爲母親的喜悅和幸福盈滿心扉。孩子,這是她和無憂的孩子!她面上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真心的笑容。不知無憂看到這孩子會是什麽表情?想到他翻天覆地的到處找她,她便覺得好心疼。
餘嫂問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兒啊?”
漫夭随口道:“還沒取呢,等他父親取。”
餘嫂笑道:“那公子快給取一個吧。”
啓雲帝身子微微一僵,望着那個孩子,心情複雜。如果這是他的孩子,那該多好!可惜,他命中注定,永遠也不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聽着那孩子的哭聲,他清眉微蹙,對那産婆道:“把孩子抱到那邊屋裏去吧,容兒累了,讓她先好好睡一覺。”
“别,我想再多看看他。”漫夭不舍的摸着孩子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以後便看不見了似的。
啓雲帝道:“你先休息,等你養好了身子,有的是時間抱他。”說着不顧她阻攔,抱起孩子遞給餘嫂。
餘嫂笑道:“公子真是體貼,夫人好福氣。”說完和産婆一起出了這間屋子,輕輕把門帶上,留下空間給他們兩人。
漫夭無力的躺着,渾身癱軟,但卻一點也不想睡了。之前因爲擔心無憂會爲了留住她性命而選擇犧牲孩子,現在孩子出生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見他。
“你……真的派人通知他了嗎?那他什麽時候到?”她試探的問着,依然有些難以置信,皇兄費盡心機帶她來到這裏隐姓埋名,他真的會讓無憂找到她?還是他又設了什麽陰謀詭計?
啓雲帝見她神色期盼而焦急,心頭刺痛,垂目望向自己的手,那蒼白的肌膚上不多不少,五個鮮紅的血印,淋漓在目。他往日裏深沉的看不出情緒的雙眼漸漸染滿悲傷,卻故作輕松問道:“容兒就這樣迫不及待?這段日子,過得不好嗎?”
漫夭目光瞥見他手上的傷,微微有些歉意,但她沒有對他說抱歉。
她淡淡道:“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身邊的人不對。平靜安詳的生活一直是我所期盼和向往的,但前提是我心甘情願,而不是被人禁锢和脅迫。”
啓雲帝唇邊的笑容凝住,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你心裏的那個人。”
啓雲帝卻目光灼灼地說:“你怎知你不是?”
漫夭無法回答,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樣,也許她會被當做妖怪被一把火給燒掉。
啓雲帝看着她垂下的眼睑,定定出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黯然起身道:“你好好歇着吧。”
“皇兄。”漫夭叫住他。
他頓住,回頭。
漫夭望着他的眼睛,問道:“我體内的‘天命’之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可以……當做是。”啓雲帝雙眼之中的冰灰色,從眸子中央的一點逐漸擴散開去,如今已經占據了他整個瞳孔,看上去毫無生氣。
果然是他麽?不知道這個男人爲什麽要對自己心愛的女子下這種要命的毒?既然要封存她的記憶,如今卻爲何又要讓她記起來?他似乎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行爲和他的感情總在相互沖突,她想不明白。又問:“真的能解嗎?”
啓雲帝微微沉吟,想了想,才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這是什麽回答?“那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他說:“我不知道。”
“你!”漫夭無語,不知道?那他說會還她時間?
她氣惱,他這是在戲弄她,給她希望,又讓她失望。她不想再說什麽,翻了個身,用背對着他,不再搭理這個男人。
啓雲帝無聲歎息,準備轉身出門。
“啊!你是誰?你,你,你……”另一間屋子裏突然傳來餘嫂驚恐的叫聲,一句話沒說完,便聽到“咚”的一聲響,緊接着外面傳來一陣喧嚣的腳步聲。
漫夭一震,噌得一下坐了起來,顧不得身子的不适,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而啓雲帝微愣過後先她一步掠了出去。
門外大批禦林軍守衛,跑着齊整的步子過來門口分兩列站好。爲首的禦林軍統領見皇帝出來,忙領着衆人下跪參拜。
啓雲帝面色一變,到底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盡管隐蔽,但終究還是被找到了!
漫夭披了衣裳,踏出房門,隔壁屋子裏的孩子已經不見了,餘嫂和産婆跌坐在地上,被外面的陣勢吓得愣住。漫夭掃了一圈,沒見有人抱着孩子,便急急問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餘嫂心有餘悸的顫聲道:“被一個……黑衣蒙面人抱走了。”
黑衣蒙面?漫夭扶着門框,腦子裏已經無力思考,她轉過頭去,狠狠盯住啓雲帝,那目光又急又恨,“這就是你的目的嗎?用五個月的時間和三十萬大軍的性命,換一個孩子做籌碼,牽制我,牽制宗政無憂,來達成你争霸天下的野心?說什麽通知了無憂來找我,說什麽我身上的毒也許能解……全都是假的,你騙我!你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
她沖上去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似是想将他掐死般的瘋狂。
怎麽辦?怎麽辦?她不停的在心裏問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命,又弄丢了孩子,她有何面目去見無憂?
啓雲帝定定的站在那裏,任她發洩着她心底的怒火。望着她幾近瘋狂的怒容,因焦慮、憤恨而生的怨恨眼神,他張了張口,終是什麽也沒說。看着這樣陌生的她,眸光像是被淩遲了一般,寸寸裂開。曾經他就想,像她這樣時時保持着冷靜和理智的女子,要怎樣在意的人才能讓她變得瘋狂?他一度希望,有一天她的瘋狂失态,是因爲他,哪怕是恨,也好。
禦林軍統領道:“公主不必驚慌,您的孩子已經由太後派來的人先一步接回了宮裏,等您進了宮,自然會見到。皇上、公主,請!”
漫夭一怔,太後?那個不需任何人請安,整日在慈悉宮裏吃齋念佛的太後?她在啓雲國皇宮三年,從未曾見過。
太後命人抱走她的孩子要做什麽?還有,太後怎知他們在這裏?她不是以爲皇兄死了嗎?還正式發了國喪,下懿旨,用王位做懸賞,活捉她爲皇兄報仇。若隻是查她,應該在臨天國境内查探才是,又怎會查到這個地方來?
她雙眉緊擰,思緒有些紛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一想,隻有兩個可能,其一,太後知道皇兄沒死,假借發喪和下令抓她之名,站出來主持國政;其二,這一切都是啓雲帝所設的計謀。
“上車吧。”啓雲帝語氣淡然中帶有一絲輕顫,說完,他自己先上了馬車。
該來的終究會來,擋也擋不住。
禦林軍統領見她站着不動,又說了一遍:“公主,請。”
漫夭沒有選擇的跟着上車,浩蕩的隊伍起行,在餘嫂及村民們震驚和詫異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就在他們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後,馬蹄聲濺響在這個甯靜的村莊,十數騎黑色駿馬飛馳而來,停在那鋪滿金黃色的銀杏葉的小院門口。領頭的男子身着墨色錦衣,一張面容俊美絕倫,卻有着一身如魔般邪妄冷冽氣息,令人一見便顫到心底裏去。他率先跳下馬,腳未沾地便直奔屋裏。
屋子裏淩亂不堪,床上的被褥掀翻在地,房中空無一人。
宗政無憂望着屋子裏的兩大盆血水,還有一些染血的布帛,心中猛地一陣顫栗,僵立在那裏,動彈不得。
冷炎巡視一圈,過來禀報道:“爺,屋裏沒人。好像是剛走,爐子還是熱的。”
經過了四個多月,無隐樓才查到了消息,而那個時候,他又收到一份匿名信。他緊趕慢趕,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她去了哪裏?這些血,又是誰的?
“速去找周圍村民問問這裏發生過何事?”他話還未落音,外面有人問道:“你們找誰啊?”
餘嫂在院門口探頭,看這些人似乎都是來頭不小,便問得小心翼翼。
冷炎忙出門問道:“這位大嫂,請問你可知這屋裏的人去了哪裏?”
餘嫂道:“他們被宮裏來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管公子叫皇上呢,我早看出他們不是一般人,但怎麽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皇上。诶,你們是什麽人啊?找皇上做什麽?”
冷炎少有的耐心道:“我們是來接人的。你可知這裏發生了什麽事?爲何會有如此多的血?”
餘嫂笑道:“哦,那個啊,夫人剛生完孩子,那些血水我還沒來得及倒掉呢。說也奇怪,按道理說,夫人應該是娘娘才對啊,怎麽那些人管夫人叫公主呢?”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生了?他轉身,快步走出,深沉的眼眸有着掩飾不住的緊張,問道:“大人可平安?”
餘嫂一見他的臉愣住,乖乖,這世上竟然有這麽好看的人,還是個男人!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像是兩把鋒利的刀子,真吓人。
餘嫂不自覺的退後幾步,心頭生出莫名的懼意,冷炎見她被吓得說不出話,便皺眉,耐着性子道:“大嫂,你不用怕,我們是公主的親人。你知道什麽,就告訴我們。”
餘嫂微微猶豫,拿眼角偷偷打量着宗政無憂,見他氣勢雖凜冽,但明顯更多的是擔憂和緊張,不像壞人,這才小心應道:“哦,平安,大小都平安。是個男孩,哭聲可響亮了。”
平安就好!宗政無憂松了一口氣,說不上是喜是憂,孩子沒事,可是她體内的毒……
他又問:“那她人去了何處?”
“被接回宮裏了。”
宗政無憂濃眉一皺,目光頓時陰鹜。餘嫂看得一愣,這人臉色怎麽說變就變?
宗政無憂折身回頭,去屋裏親手收起了她的衣物,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她的餘溫。他雙手攢着那件寬松的白色布衣,環視這間屋子,在懷孕最辛苦的最後幾個月,他沒能在她身邊照顧她,就連她生孩子這種緊要關頭,他也沒能陪在她身邊。望着面前的兩大盆血水,他的心一陣陣收緊窒痛。
冷炎道:“爺,這裏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吧。”
宗政無憂收斂心緒,“去搜一搜,看看他們可留下什麽?”
搜了一圈,一名侍衛在另一間屋子裏發現一本厚厚的冊子,“爺,隻找到了這個。”
冷炎接過來,看了一眼,驚道:“是天書!”
宗政無憂一愣,拿過來翻了幾頁,一個個詳細的地形圖,精明扼要的标注,優勝劣勢一覽無餘,且旁邊還注有針對每一個地勢最适用的計策。果然是任道天留下的天書!原來這書在啓雲帝手上,難怪他行軍速度如此之快,仿若入無人之境。他合上書冊,鳳眸微眯,啓雲帝爲何将這等重要之物留在這個地方?
他帶着疑惑出門,翻身上馬。
“走。”
駿馬揚蹄嘶鳴,飛奔而去,如來時一般的速度,隻留下大片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