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之際,他微微擡頭,眼裏忽然有了一絲亮光,“容兒,原來你還會擔心我。”
漫夭一聽,立刻甩開他的手,想說:“誰會擔心你。”但話還未出口,一擡眼,便對上他眼角殷紅的印迹,她身軀一震,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鋪有席子的軟榻上。那血……竟然不是從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從他眼睛裏流出來的!
好詭異!她怔怔的望着那張消瘦的臉頰,蒼白的面部肌膚,襯着眼角垂下的兩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籠上一層淡淡的血霧,讓人看了心驚膽顫。
她見過的血腥場面已經太多了,但這種眼睛裏流下血淚的情景卻是第一次見,頓時面色一白,心中盈滿了恐懼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麽?
啓雲帝見她用如此神色看着他的臉,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對着手上的殘紅,眸光變了幾變,卻對她笑了笑,仿若無事般的說道:“吓到你了。”
漫夭雙唇緊抿,沒有吱聲。
啓雲帝平穩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闆上的殷紅血迹,沒有焦距。過了半響,他突然問道:“容兒,你确定……他真是你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訴他,确定。
啓雲帝靠回身後的車廂闆,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邊,一點一點的捏緊。
漫夭看着他疲憊到極緻的容顔,不再說話。他也會累嗎?她覺得好像不管她什麽時候睜開眼,他都是醒着的,她幾乎懷疑這麽多天,他到底有沒有睡過覺?還是他警覺性太強,哪怕是她睜開眼睛也能吵醒他?
見他閉着眼睛許久不動,她以爲他要睡着了,以爲這次的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正當她也準備合眼休息之時,啓雲帝再次沒有預兆的開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個請求,你助我達成一個心願,我此生唯一的一個隻屬于我自己的心願,然後,我便放你離開。”
漫夭問道:“什麽心願?”
啓雲帝張開眼簾,眼中一片朦胧而隐晦的光,看不出神色,“陪我去一個地方,隐姓埋名,過一段普通人的生活。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她眉頭微蹙,稍稍猶豫,她可以不答應嗎?她似乎沒有選擇吧!
“什麽地方?需要多久?”
“你去了自會知道。至于時間,也許四五個月,也許半年。”
“不行。半年太久了,我沒那麽多時間。”
她的身體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半年一過,她是否能見無憂最後一面都不一定。而她的孩子,她要親手交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很疼很疼他們的孩子。
啓雲帝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你害怕見不到宗政無憂?不用擔心,你的時間,我會還你。”
“還?怎麽還?”
沒聽說過時間也可以借可以還,除非,他能解她身上的毒。這“天命”之毒,或許是他下的也說不定。她心裏燃起一絲希望,定定望着他清隽溫和的面龐。
啓雲帝卻不再開口,重又閉上眼睛。
“你……”漫夭想問,但她一個字還沒說完,啓雲帝溫柔的打斷她的話:“容兒,我累了,想睡一會兒,别吵。”
他的聲音似是從肺腑裏艱難刺出,虛弱無力,卻堵得她不得不住了口。
馬車入了啓雲國邊界,漫夭撩開車簾,看見邊城裏家家戶戶門前都挂着一條白帆,以示國哀。
如今的啓雲國,四處都在讨論一件事:皇帝大薨,一直潛心禮佛從未踏出慈悉宮半步的太後娘娘突然站出來,持國玺,以皇帝沒留下子嗣爲名獨攬朝政。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朝中幾名舉足輕重的大臣竟站出來表示支持。太後掌政,發出的第一道旨意,以藩王之位爲懸賞,活捉皇室不孝子孫——容樂,爲皇帝報仇。
因此,漫夭再不敢輕舉妄動。而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更沉了。
馬車又走了十日,這天傍晚,停在了一個小村子裏。
那是一個美麗的村莊,緊鄰啓雲國皇城彙都的邊緣,村子不大,約有十幾戶人家。村裏有一條大河,河上修建了錯綜複雜的長木橋,橋邊鎖鏈上挂着各種顔色的蓮花燈,一到晚上,整個河橋蓮燈亮起,五顔六色,斑斓多彩。
這裏的村民樸實憨厚,靠打漁爲生。白天坐在橋上垂釣,晚上乘船遊湖,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令人羨慕不已。
漫夭被扶着下了馬車,站在河岸上,望着周圍的景緻,忽覺有些熟悉,仿佛曾經來過這裏。
啓雲帝已換回男裝,雖不再是錦衣華服,但那一身儒雅高貴的氣質是那身粗布棉衣所遮掩不住的。他自己也易了容,奇怪的是,就連他易容後的模樣她似乎也見過,好像這一次與他出來之後,他的行爲舉止,她都不自覺産生一種隐約的熟悉感。
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布裙,頭發用深藍色的布包裹着,配着這張普通的面容,雖有不凡氣質,但一般人見了不會多想。
“公子回來啦?”
遠遠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見到他們,高興的迎上來,笑容真切道:“房子一直收拾着,等着你們回來呢。這下好了,夫人,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夫人?漫夭皺眉,疑惑的看向身邊的男子。
啓雲帝溫和有禮的笑道:“多謝餘嫂。我們這次回來,大概會住上一陣子。旬子。”他對小旬子使了個眼色,小旬子掏出一錠金遞給餘嫂,客氣道:“辛苦餘嫂了,這是我們……公子的謝禮。”
“哎呀,這可使不得,快收回去。”餘嫂連忙推拒,“這幾年也就是去掃掃塵,擦擦土,不費啥力氣,哪用得着這麽重的禮啊!公子每年派人送來的銀子我們都使不完呢,這回說啥也不能收。你們剛回來,天也黑了,今晚就别起火了,來我家裏将就着吃一口吧,也沒啥好菜,别嫌棄就成。”
這餘嫂倒是個實誠人。啓雲帝禮貌笑道:“不麻煩餘嫂了,我讓旬子去村口酒肆買些飯菜回去就好。容兒她身子重,得早些回去歇着。”說着他有意看一眼漫夭隆起的小腹,面上神色似是将爲人父的喜悅和幸福。
漫夭皺眉,不得不贊歎這人的僞裝功夫不是一般的強。而此刻的啓雲帝斂去一身威儀,面對尋常百姓,完全沒有一個皇帝的姿态,他就像是一個儒雅的隐士,謙和易處。
餘嫂順着目光去看,喜道:“喲!原來夫人有了身孕啊,那我得恭喜公子和夫人了!想想啊,你們成親也有好幾年了,這是第幾個孩子?”
成親好幾年?容樂和啓雲帝?六月天,漫夭感覺心底遽然升起一股子涼氣,将她整個凍結。她糊塗了,這容樂和她的哥哥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啊?怎麽讓人越來越迷惑?
啓雲帝攬着她的肩,對餘嫂笑道:“就這一個。”說着,拿了小旬子手中的金錠放到餘嫂手中,又道:“這個你還請收着,我想請你幫個忙。”
餘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需要我做啥,公子隻管說。”
啓雲帝道:“是這樣,容兒自從有了身子以後,脾氣不大好,我這次帶她出來散心,家中老人不知。倘若有人問起,麻煩您就跟他們說我們是您的遠房親戚,過來投奔您的。”
餘嫂了然一笑,以爲定是婆媳之間鬧了矛盾,這小夫妻瞞着老人出來散心。果然是大戶人家是非多啊!她爽快的一拍胸脯,笑道:“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别說是旁人打聽了,就算是衙門裏的人來查,我也能應付。”
啓雲帝道了謝,牽着漫夭的手,俨然一個體貼的丈夫模樣,神情溫柔的說道:“容兒,走,我們回家了。”
漫夭抗拒的想掙脫他,那餘嫂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公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體貼人啊!希望夫人惜福才好。夫妻兩要同心協力,才能過好日子。快回去吧,懷着孩子别累着,有啥需要幫忙的,讓旬子過來打個招呼就得。”
漫夭皺眉,“我……”
“容兒,有什麽事回家再說,聽話。”啓雲帝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拉着她就走。
餘嫂在他們身後看着漫夭的背影,直搖頭歎息,“唉,這夫人也真是,有這麽個體貼的丈夫還不知足,非得鬧别扭。也不知道六年前她爲什麽突然離開,害公子一個人傷心……”
漫夭走得慢,将餘嫂的話都聽在耳中,驚在心裏。她眉頭緊皺,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也越發的不安,容樂和啓雲帝的關系,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他們不是兄妹嗎?
紛亂的愁緒如一團麻,越理越亂,想得頭都痛了。
啓雲帝帶着她走進村子東頭竹林前的一棟簡單而又别緻的小院,院中花草茂盛,院牆四周種滿了銀杏樹,枝葉繁茂散開,将整個小院攏在中央。而院中半人之高的白色重瓣蜀葵大片大片盛開,聚在一起,繁華似錦,走在其間的石闆路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風迎面襲來,吹卻一腔煩緒。
“一别六年,這銀杏樹一點沒變,隻是這些花兒,已經長得這樣高了。”男子蒙了一層霧般的目光四處打量,帶着懷念,語氣中透着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哀傷,最後目光落在她身上,隻剩下溫柔又寵溺的笑意,“容兒,你喜歡嗎?”
漫夭身子忽然一僵,腦海中有一副模糊的畫面一閃而逝,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說:“齊哥哥,我喜歡這些銀杏樹,我們的房子就蓋在這裏吧。到了秋天,風一吹,滿院子都是金黃的銀杏葉,那一定很美。”
“好。再圍個院子,院裏多種些花草。容兒喜歡什麽花?牡丹好不好?”
“不,我喜歡蜀葵,白色的蜀葵,一到夏天,開滿整個院子……齊哥哥……”
頭又痛起來,像要炸開般的感覺,她用手抱着頭,蹲下身去,突然不想聽到那些話。爲什麽記憶越多,她心中的不安越是強烈?
“容兒,怎麽了?頭又痛了嗎?旬子,快去煎藥。”啓雲帝急忙将她抱起,走進屋裏,放她到床上。
她用手揪着頭發,怎麽都止不住那猛烈襲來的痛感,整個腦袋沉重到無力支撐,亦無法思考。她無措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掐進去。
手臂上的疼痛沒有令啓雲帝皺一下眉頭,他看着她的目光滿是疼惜,由着她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色指印,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了,累得連掐他的力氣都沒了,癱倒在床上,喘口氣亦覺得艱難。
啓雲帝轉身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來,手中端着一個藥碗。他吹了吹,扶她起來,将藥遞到她唇邊,苦澀的藥味合着一股子刺鼻腥氣直撲而來,她皺着眉偏過頭去,直覺的想拒絕。
“喝了它,頭就不疼了。容兒乖。”他像是哄孩子般的哄着她。
漫夭盯着他端着藥碗的手,有些發愣,這是第三個喂她喝藥的男子,第一個是傅籌,第二個是無憂,第三個是他,她來到這個世界六年,與這三個男人糾纏不斷,他們都曾傷過她,卻又都是真心愛着她,而她,從來不貪心,隻想要一份愛就足夠。
她端過藥碗,屏息飲下,當真是苦澀之極。遞回藥碗,她瞥見他擡手時衣袖滑下,蒼白的手腕間一道被利刃割破的未來得及處理的傷口還在流血。從她眼前劃下,一道凄豔的直線,而她分明聞到了那股沾帶腥氣的苦澀藥味。
她心中一驚,震顫的擡頭望他,“這藥裏……是不是有你的血?”
啓雲帝怔了怔,眸光一閃,沒有回答。
漫夭身子僵住,她竟然喝了他的血?!她頓覺胃裏一陣翻湧,那股血腥氣在鼻尖久久不散,她俯了身子連連幹嘔,痛苦的憋紅了臉。好端端的爲什麽要把他的血放進藥裏?難道他的血能解她身上“天命”之毒?
啓雲帝順了順她後背,等她平複了,才遞給她一杯清水,待她喝完,溫柔笑道:“服了藥就睡吧。”說罷扶她躺下,替她蓋了薄被。雖說已是六月天,但這裏的天氣并不算太熱。
他做完這一切,端着碗出去了。
漫夭歪過頭,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該如何看待這個人?她已經不知道了。
睜着眼睛看天花闆,心中喃喃道:“皇兄,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爲什麽一邊置我于死地,一邊又用自己的性命來救我?”
那麽多的陰謀詭計,他想要什麽,她不懂。如果說他有争霸天下的野心,那麽,一個眼中隻有江山權勢的野心家,怎麽會跟一個女子到這麽一個鄉村來蓋房子、種花、植樹?如果他沒有野心,那他又爲何處處利用她,欲侵占臨天國,将她推入死路?假如,他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真正的容樂,他又會如何?還會以血相救嗎?或者幹脆掐死她。
帶着無數的疑問,在藥物的作用下,她沉沉睡去。
這個村子,他們一住便是四個月,這四個月裏,啓雲帝對她好極了,除了不放她離開以外,其它的,她想做什麽他都會依着她,對她呵護備至。而他的咳嗽日益嚴重,不隻眼角流血,鼻血也常見了,而她嗜睡的毛病反倒有所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