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在他的注視下,逐漸斂了笑,黛眉染上輕愁,唇角含着哀傷,歎息一聲,道:“也罷。隻是……容樂怎麽說也是南朝的皇妃,總不能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這樣擅自離開。”
榮韬想想,覺得也沒什麽不對,便問道:“公主是想給南帝留下書信?”
“信就不必了。”她轉身遙望北方,目中含着數不盡的思念,神情凄楚哀傷,讓人看着便心生不忍。她幽幽說道:“自從他登基爲帝,國事繁忙,我嫁與他這一年多,還從不曾爲他彈奏過一曲。今日,就以一曲遙寄相思,希望他遠在千裏之外,也能夠感受到我的情意。”
以情動之,從來無人可以拒絕。即便是鐵血漢子,也會有心軟的一刻。榮韬眸光幾轉,思慮過後,駕馬退後幾步,點頭道:“好吧。那就請公主在此彈奏,讓我等也一飽耳福。”
“多謝榮将軍成全。”她轉頭對城牆下叫道:“來人,取琴來。”
一架古琴送上城牆頭,琴案上,一曲樂譜鋪開,上頭寫着三個字:攝魂曲。如果底下榮韬看到這三個字,絕對不會給她機會讓她彈出來。
漫夭一拂衣袖,芊芊十指放置琴弦之上。
擡眸帶笑,一掃城下大軍,手指撥動,一串美妙的音符自指尖流淌而出,空婉清靈,有如天籁之音,動人心弦,直撥人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僅僅是個開頭,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将士都聽得入了迷,仿佛被那琴音帶入了美妙的幻境。
榮韬聽得心中一動,眼前不自覺浮現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靜的林溪山澗,黃沙遠去,金戈鐵馬不再,隻有蓊郁草木,泉水叮咚如輕鈴般作響。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讓人喜不自禁,暢想着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來一捧仔細品嘗,忽然耳邊琴音一轉,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輪美奂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仿若一個個身披薄紗的妙齡女子,曼妙的身軀若隐若現,惑亂人的心神……
漫夭紅唇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飲血兵刃、面上卻已然如癡如醉的沙場将士,她指尖力度漸重,琴音由清悅變得深沉而大氣。
榮韬似是又身置波瀾壯闊的大海和峰巒之間,看雲煙飄渺,如夢如幻……正陶醉間,突然,耳邊猛獸狂嘯,山中野狼猛虎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齒、想将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藍的海水頃刻間變成濃稠的鮮血,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刺激着他體内埋藏在最深處的暴戾的因子。
他舉起手中的劍,對着沖過來的野狼和猛獸狠狠劈下去,鮮血飛濺而起,他感覺到臉上一股濕熱的黏度,鼻尖那種血腥氣愈發濃重,讓人幾欲作嘔,他卻聞着興奮了起來。
榮韬的劍一經舉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銅色的铠甲,流淌着血色的鮮紅,他像入了魔般的雙目嗜血,面容猙獰,機械地重複着殺戮的動作,見人就砍,瘋了一般。
不隻是他,此時的城牆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們的眼裏、心裏,都隻有一個字:殺!殺!殺!
隐在城牆樓梯口的向戊和兩名副将以及蕭可被這樣殘酷的場面震住了。向戊和兩名副将震驚的看着那些人,不,那些已經不能稱之爲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瘋狂的屠夫。
原來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蕭可木木地走出來,站到漫夭身邊,看着漫夭飛舞着纖細而靈動的手指,再看看旁邊的曲譜,她面色漸漸發白。這首“攝魂曲”是她師父“雪孤聖女”所創,曾經想傳與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歡練武。而這首曲子,必須有内力的配合,才能發揮它的作用。内力越強,殺傷力越大。
蕭可隻知道這曲子很厲害,能殺人,卻不知,它還可以将人變成魔鬼。從來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屠殺場面,看着混亂的戰場上翻滾的頭顱,被劈開兩半的身體裏流出的五髒六腑,鮮血蜿蜒成河。她心裏一時難以接受,胃裏劇烈翻湧,她急忙跑到一邊,彎腰嘔吐不止。
漫夭聽着下面傳來的厮殺之聲,目光隻望着曲譜,什麽都不敢想,什麽也不願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絕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去殘殺她這具身軀的同胞子民。她緩緩閉上眼睛,空氣中的血腥氣慢慢浸入她的肺腑,耳邊回蕩着那些人死亡之前所發出的慘烈無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顫抖着,窒息的難受。她多想停止這一場殘酷的殺戮,如果她可以的話。
就在這時,一直利箭破空而出,從遠處石台上的轎辇之中,朝她疾射而來。
“飕”的一聲,迅猛的速度,決然的姿态,無人能擋的氣勢。
向戊驚叫道:“娘娘,小心!”
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來的箭矢,在陽光下閃爍着刺眼的白芒。她沒有反應,因爲這首曲子,一旦開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爲她要就這麽死了!然而,那支箭對準的,卻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铮!”
弦斷,琴毀,音絕。
她驚愕擡頭,那百丈之外的石台上,轎辇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頭戴金冠,身着明黃色龍袍,遠遠朝她望過來。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連他的臉也看不清。
轎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讓她意外的是,這樣遠的距離,他竟還能如此精準的射毀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這個人。
望着那被箭力劈開的琴與琴案,她才知道,原來他的箭術,也這麽好!
城下的敵軍遽然清醒過來,滿身是血的榮韬不敢置信的看着死在自己劍下的戰友,望着周圍滿地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股滔天的憤怒陡然而起,剩餘的幾萬人齊齊瞪目望向城牆上的白衣女子,剛才還覺得她像仙一樣美,此刻再看,隻覺得這女子如魔一般可怕。
榮韬怒道:“将士們,這個女人竟然用詭計讓我們變成了殘害自己戰士的兇手,我們不用再對她客氣。這樣的人,不配再做我們的公主。兄弟們,沖上去,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無窮大。沖天的殺喊,幾乎要将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弦割破的手指緩緩握緊,望着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沒的将士們,她心頭窒悶,頭也不回,對身後的人吩咐道:“姚副将,立刻送蕭可離開。”
向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這裏交給臣,臣會竭盡全力,即使拼盡最後一口氣,也會力戰到底,誓保烏城。”
姚副将與另一名副将也跪地拜道:“是啊,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嘔吐不止的蕭可,看姚副将的目光沉下,冷聲道:“這是本宮的命令。你敢違抗?”
姚副将還想再勸,而向戊見她面色不可動搖的堅決,隻好歎一口氣,示意姚副将照吩咐做。
蕭可微微停了停,回頭抗議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公主姐姐……”
漫夭眉頭一皺,上前就點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将:“快走。”說罷對城下揮手,幾十人應她手勢,拎着油桶上了城牆,這時,敵軍梯子已經搭上來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擁過來的敵軍潑油,點上火把扔過去,沖天大火噌得一下燃起來,勢頭猛烈之極。
那些被潑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滾地尖叫,撕心裂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震刺着人們的耳膜。
大火并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憤怒到瘋狂的戰士,有些人踩着大火中的屍體往前沖,不顧一切的想爬上城牆殺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将揮劍砍殺爬上城牆的敵人,但奈何他們人畢竟太少,上到城牆的敵人卻越來越多,都沖着漫夭而去。
漫夭提了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毫不留情的将劍刺入敵人的身體。
她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也不在乎再多殺一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覺,眼前到處都是猩紅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顔色。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了,她和向戊,還在拼殺。向戊和她一樣,整一個血人,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牆上的敵人越來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烏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卻是萬萬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許這城裏的任何人都有機會離開,唯獨她,走不了。也不知道東、西二門戰況如何?
她正想着,城内有人來報:“啓禀娘娘,西城門敵軍已退,我軍兩萬多将士死傷過半,剩餘将士們正往這邊趕,請娘娘一定要堅持住啊!”
漫夭還來不及生出一絲欣慰,又有人來報:“啓禀娘娘,東城門……東城門快保不住了!”
她一怔,忙道:“讓那些将士立刻去東城門救援。”
“可是娘娘您……”
“快去!”她厲聲大喝,那人連忙領命離開。
城下的大火漸熄,他們臨時準備的油已經用完了,而敵人,還有很多。她幾乎是絕望了,這一仗,本就沒有赢的可能。她想保住他的江山,但是,她已經盡力了!
“娘娘,我們來幫忙了!”
紛沓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回頭,看到許多百姓沖上城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一部分人手中提着油桶,其餘人拿着臨時從别處弄來的刀劍趕過來幫忙,盡管他們沒有武功。
那一刻,她被感動了!望着那已經熄滅的火再次燃起來,就好像是在她心裏頭燃起了希望,原本無力的手臂再次充滿了力量,她眼角濕潤,從來沒有這一刻這般感覺,百姓不隻會散播謠言,他們其實也可以這樣有血性,這樣的可愛,令人尊敬。但是,不會武功的他們,來這裏隻會是送死。她忙道:“留下幾個人潑油,其他人趕緊離開。你們不會武功,來這裏也是白白送死。”
“我們不怕死!他奶奶的,能殺一個敵人也不算白來。”
“娘娘你是啓雲國的公主,又懷胎五月,都能爲保烏城不顧性命,我們作爲南朝子民,如果袖手旁觀,那還叫做是人嗎?”
“我們自願來的,和娘娘您一起抗敵,殺一個是一個……”後面二字還未說完,便被沖上城牆的敵人一刀劈中,那句話,永遠也說不完了。她看着那才十四五歲的孩子在她面前倒下,眼中還帶着對她的崇敬神色。她“啊”的一聲大叫,揮劍便将那敵人削成兩段。
将手中的劍遞給身邊的人,奪過别人手中的弓箭,從兩人的頭頸間交錯的縫隙瞄準遠處立在石台上的男人。
十成内力,半分不留,一箭發出,如男人之前毀琴的那一箭那般淩厲的氣勢,“飕”的一聲,挾帶勁風呼呼而去,勢不可擋。
一箭穿心,精準無比!
石台上一身龍袍的男子跌落石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塵煙,她在男子墜下的刹那,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有一瞬間的恍惚,腦海中忽然閃過在啓雲國皇宮三年裏,那人對她的呵護寵溺,還有和親臨天國,送别時的那句話:“朕此生最大的心願,是皇妹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忽然淚流滿面,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她沒有想到,竟如此輕易的就射中了他。而他,沒有閃避,沒有格擋,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就那樣被她一箭穿心!
敵軍中有人大叫一聲:“皇上!”
“不好了,皇上中箭了!”
敵軍頓時混亂起來,榮韬大驚,再也顧不得指揮人來殺她,忙叫退兵,朝跌落石台的男子疾奔而去。
“皇上,皇上——!”尖銳刺耳的悲痛尖叫從石台下傳過來,她手中的弓弩掉在地上,視線已然一片模糊。
敵軍退盡,百姓在城牆上歡呼。
漫夭望着堆積如山的屍體,鮮血彙聚成河,她隻覺心口發緊,莫名有些疼痛。衆人簇擁着她回營,向戊遣散百姓,讓人去請大夫,被她拒絕。
漫夭獨自一人回房,一進屋,關上門,她靠着牆,疲憊的身子無力地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雙目透出濃濃的疲倦,感覺真的好累,好累,累到她連呼吸都覺得很痛。
緩緩合上雙眼,耳邊的厮殺聲揮之不去,腦子裏不斷閃現着鮮血和屍體的畫面,閃過那三年宮中的歲月,男子傾心的呵護和後來所給她的傷害。
她蜷起雙腿,緊緊抱住,頭臉埋在雙膝之間,衣衫上濕漉漉的血液浸染着她的肌膚,風從窗口吹進來,掠過她的身軀,帶起一陣陣無聲的戰栗。
她想就這麽待一會兒,不想動了,一點都不想動。
突然,有一隻手,覆上她的手,淡淡的微熱包裹着她的冰涼,那是一種有一點熟悉卻又變得陌生的溫度,驚得她猛然擡頭,便看到了一張清隽儒雅的蒼白面容,她身軀遽然一震,張口就要叫卻已然叫不出聲,身子也動彈不得。
就在她擡頭的刹那,被點中了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