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嶺郡之郡守府。
漫夭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曬太陽,周圍所有人之中,就數她最閑。宗政無憂什麽都不讓她做,城裏或者軍中大小事務,一概不讓她過問,隻讓她安心養胎。這段期間,她将自己掩飾得很好,一點悲傷情緒都不曾外露,仿佛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偶爾還會做夢,夢見的不是鮮血就是屍體,每一次醒來都是大汗淋漓。每每此時,宗政無憂總會放下手頭的一切事物來陪着她,而她每次睜眼都能看到他眼中來不及收起的濃烈哀傷和恐慌,他是那麽的害怕她會離開他,盡管蕭可說她剩餘的時間應該足夠生下這個孩子。
她擡頭望着頭頂的葡萄架,葡萄藤冒出了新鮮的嫩芽,清新的生命,讓人看了歡喜又惆怅。她摸了摸漸漸凸顯的腹部,感受着孩子一天天的成長,心中既喜且憂。
這是她和無憂的孩子,想來定然聰明又漂亮。
“想什麽如此入神?”她正沉浸在對于他們孩子的無窮想象,忽然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身後環過來,宗政無憂突然出聲,吓了她一跳。
她轉頭嗔道:“别吓着孩子。”
宗政無憂低頭在她嬌豔的唇上啄了一口,挑眉道:“連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就不配做我宗政無憂的兒子!”
漫夭斜眼瞅他,好笑道:“你怎知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一說到孩子,她總是滿心柔軟,興緻極高。在他懷裏仰着臉龐,問道:“無憂,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宗政無憂毫不猶豫道:“兒子要,女兒也要。”
“你真貪心。如果隻能有一個,你希望是兒子,還是女兒?”以他帝王的身份,這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雖然她更喜歡女孩。
宗政無憂笑道:“兒子女兒都好,隻要是你生的。最好是多生幾個,有伴,他們就不會孤單。”
漫夭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眸光一暗,但僅僅是一霎那,便又揚起更加燦爛的笑容,道:“多幾個孩子,讓他們每天圍着你轉,吵得你頭昏眼花,煩不勝煩。隻怕到時候,你會毫不客氣地拎着他們的脖子給扔出門外去。”
她面上洋溢着專屬于母親的幸福笑容,美得眩目,宗政無憂目光一閃,忽然抱緊她,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無比溫柔又帶着傷感道:“隻要有你陪着,我不嫌他們煩。”
漫夭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忍不住流出來。他無時不刻不在想方設法告訴她,隻要有她在,什麽都好。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選擇!她連忙扭過頭去,強烈控制住内心突然湧現的悲痛,然後,努力笑着對他說:“沒有我陪着的時候,你也不能嫌他煩。無憂,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多一些耐心,好好疼他、愛他,給他一個和我們不一樣的幸福童年……好不好?”
她拉着他的手,令人心酸的笑容中滿是祈求。
宗政無憂心頭大恸,一把将她摟緊,沒做聲。
漫夭聽不到他的回答,心裏有些急了,便推開他,認真道:“無憂,你答應我!”
宗政無憂眉心微鎖,眼底神色堅決,道:“隻要你疼他們,我自然會疼他們。”
漫夭怔了怔,撇過去的眼,眸光黯淡。她自是會愛他們的孩子,可是,有沒有疼愛和照顧孩子的機會,不由她說了算!
“七哥,七哥!”
院子裏氣氛正傷感,院子門口突然傳來九皇子的興奮喊叫聲,宗政無憂和漫夭一起回頭,看到九皇子揚着手中的半張紙,朝這邊快步跑了過來,他面色興奮,似是找到寶一樣。蕭可跟在他後頭,臉色明顯不太好。九皇子還沒到他們跟前,就大聲叫道:“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
漫夭和宗政無憂眼光皆是一亮,九皇子過來之後,見漫夭也在,愣了一愣,宗政無憂對他使了個眼色,才道:“阿漫,你出來時間也不短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漫夭心中明白,溫柔笑道:“不用,讓可兒陪我回去就好。”
宗政無憂淡淡看了眼蕭可,點頭道:“也好。”
漫夭被蕭可扶着離開,宗政無憂才語帶急切道:“找到解毒方法了?”一向深沉不露情緒的鳳眸,此刻有着掩飾不住的期盼和喜悅。
九皇子對上他這樣的表情,想着那樣的解毒方法,他臉上的興奮神色忽然僵住,望了眼手中半張微微發黃的舊紙,結巴道:“找……是找到了,隻不過……”
宗政無憂皺眉,“隻不過什麽?”
九皇子有些猶豫道:“我,我不敢說,七哥你自己看吧。”
宗政無憂本就着急,見他說話吞吞吐吐,已是不耐,不待他說完,便一把奪過那半張發黃的舊紙。
九皇子朝着一個地方指了一下,他順着那個位置看過去,頓時心頭一凜,滿滿的希望在那一刹那全部破碎。
宗政無憂沉聲怒道:“這是什麽?!這也能叫做解毒之法?再找!”
“沒有了,七哥。”九皇子也很郁悶,找了那麽多天,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辦法!不管這辦法好是不好,也總算是找到了,隻要他們肯用,它就是個辦法。
宗政無憂捏着那半張紙,手上青筋直跳,渾身散發的怒氣漸漸被一股蝕心透骨的悲哀所代替,他望着那紙上淩亂而潦草的字迹,怔怔不語。
所謂解毒之法,隻針對于身懷有孕之女子,在女子即将臨盆之即,以一種獨特的金針過穴之法将母體内的毒素彙聚到嬰兒體内,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解。但這個孩子,卻需要以藥養命,壽不過二十四歲。
這是何等殘酷的解毒之法!一個充滿希望的生命,在還未出生之時,便已注定了一生痛苦,壽終有時。試問天下父母,誰能如此狠心?
九皇子見他如此表情,心中難過,勸慰道:“七哥,七嫂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隻要解了毒,你們以後還可以有很多孩子。”
宗政無憂指尖握緊,那半張發黃的舊紙在他手中被捏碎,那細微的碎裂聲,從心底傳來,遙遠而沉痛。他站在葡萄架下,看見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他站了得有小半時辰,才重重吐出一口氣。
回房之時,漫夭背對着門口,很安靜的坐在那裏,雪白的長發披瀉在她的肩背,在透窗的白色日光下流轉着似聖潔卻又似哀絕的淡淡光華,她脊背單薄,看上去有些僵硬。
蕭可垂首站在她身邊,見宗政無憂進屋便默默退出門外,與九皇子二人偷偷躲在門口聽着裏面動靜。
宗政無憂望着她的背影,心裏咯噔一下,朝她走過去。漫夭聽着他沉緩的腳步聲,緩緩回頭,拉過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之上,面帶驚喜和興奮的神色,眼底卻是漫漫無邊的哀傷和絕望。
她笑着說:“無憂,他動了,你摸摸,我們的孩子會動了。他還不到四個月就會動,他一定是一個聰明又可愛的孩子……”
腹中的孩子真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宗政無憂身軀陡然僵硬,原來觸摸一個新生命是這樣微妙的感覺,細細的、軟軟的欣喜和酸楚交融,他心中一疼,連忙垂下眼睑,刻意的選擇将那些突然湧出的奇異感覺忽略不計。
眸光微垂,他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她蒼白如雪的指尖,聽着她喜悅的聲音夾雜着透骨的哀傷……怔怔不語。
漫夭沖着他幸福笑道:“如果他是男孩,将來必定像你一樣,睥睨天下,運籌帷幄。如果是個女孩,我希望她遠離皇權的桎梏,在她最好的年華遇到一個她愛的又深愛她的男子,過着永遠幸福的生活……”
她仰起面龐,看着他皺着的眉頭,輕垂的偶爾會顫動的眼睫,她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隻看得見他薄唇如一條直線,沒有弧度的僵硬着。她的心一分一分沉重,在他僵硬的表情裏,她對于他即将作出的決定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心裏矛盾而掙紮,她絕美的眸子随着她說出口的希望和憧憬迷蒙了水霧,模糊了視線。心頭一陣陣揪緊,她紅唇微顫,聲音幽遠而靜隧,接着道:“但不管他是男孩抑或是女孩,我都希望……希望他們遠離傷害和病痛,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無憂,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宗政無憂心中一震,擡眼,對上她淚光後的祈求神色,啞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恩,我都知道。”她站起來,抱住他僵立的身軀,雙手緊緊抓住他後背的衣裳,手臂大力的似是想要将自己嵌入到他的身體裏,從此合二爲一,永不分離。
“對不起,無憂,請原諒我……我不能答應用那個辦法,不能……絕對不能!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不能對他那樣殘忍!”即便她再怎麽舍不得離開他,但若要以孩子的一生來交換,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宗政無憂雙眉緊鎖,僵硬的讓她抱着,他的手垂在兩側,手心冰涼,像浸了冰一樣。他的目光越過她的白發,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砰的一下碎裂。
“那我呢?”他沉聲問她,聲音沙啞,很輕的三個字,落在她心頭卻是那樣的沉重,沉重到令她窒息。她的臉靠在他的肩膀,唇張了張,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害怕看到他的絕望。
宗政無憂收回目光,那眼中的悲痛和空寂逐漸化作強烈的不甘,他陡然握住她的肩膀,毫無預兆地将她推開,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目光像是要剜進她的心底。他聲音低沉帶痛:“對他的不殘忍,便是對我的殘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裏的位置?難道,在你心裏,我還比不上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他突如其來的激動,令她慌亂,她顫抖着聲音對他說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宗政無憂别過眼,目現狠戾之色,“倘若你不忍心看他活着受苦,那我可以在他出生之後立刻結束他的性命。”
漫夭身軀狠狠一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這是一個父親應該說的話嗎?她用力推開緊箍住她肩膀的手,踉跄着往後退,再往後退……看着他的目光變得陌生,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這個人。她可以接受他對任何人的冷酷無情,卻不能接受他因爲想留住她的性命而弑殺親子。
那個孩子,不是别人,那是他們的孩子!千辛萬苦,才保住的一個孩子!那一日,她一劍入腹,險些親手殺了他,在塵風國的日子,她是那樣的後悔、自責、擔憂、害怕,而這個孩子總算是死裏逃生,如今卻要面臨更悲慘的命運,這叫她如何能夠接受?
可他的眼神,那麽堅決,似是已下定決心誰也改變不了。她的身後,腳下地毯的邊緣微微卷起,她虛浮不穩的腳步仍往後挪,被拌了一下,人便摔倒在地。
宗政無憂聽見自己的心“咚”的一聲沉下去,他極力控制住想去扶她的欲望。扭過頭,不看她震驚而失望的眼神,不看她蒼白如紙的臉龐,也不看她跌坐在地淚如泉湧。
門外,蕭可想進來扶她,卻被九皇子拽住手。蕭可回頭瞪他,正待發作,九皇子低聲道:“别進去,你想讓璃月死啊?”
蕭可一愣,看了看屋裏,猶豫着又退回去。
漫夭癱軟在地,哭泣無聲。過了許久,她才撐着地面站起來,此時,淚水已歇,眼中悲傷盡褪,隻剩下爲人母親的堅決。她也不看宗政無憂,轉頭對外叫道:“可兒,去叫蕭煞準備馬車,我要回宮。”
“啊?現在嗎?”蕭可驚道,漫夭堅定點頭:“對,現在。”
蕭可“哦”了一聲,看了九皇子一眼,才離開。九皇子連忙進屋,拿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如木雕般動也不動的宗政無憂,對着漫夭尴尬的嘿嘿笑道:“七嫂,你這就要回去啦?你不說一直陪我們打到京城嗎?”
漫夭轉過頭,不做聲。宗政無憂薄唇緊抿,也不吭聲。九皇子看兩人的臉扭到兩個方向,皆是一臉不妥協的神色,他急得跺腳,“七嫂,七哥隻是随口說說,一時氣話你也信啊?你想想,那是你的孩子,七哥捧在手心裏寶貝還來不及呢,哪裏舍得下殺手?七哥,你說是不是啊?哎呀,七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宗政無憂微微轉頭,卻不是看她,而是對外頭叫了一聲:“來人。”
一個丫頭應聲而入,宗政無憂吩咐道:“替皇妃收拾東西。”
九皇子愣住,奇怪叫道:“七哥?!”
宗政無憂看也不看他,轉眼望漫夭,眼神早已斂去了一切情緒,看上去平靜無波,道:“你回宮也好,回去好好養胎。等戰事結束,我回宮之時,希望你還在。倘若不在也無妨,要麽我下去陪你,要麽……就讓這整個天下爲你殉葬!包括這個孩子!”他說完拂袖離去,竟不再多看她一眼。
漫夭震住,愣愣地望着已走出門外的男子,外頭的日光白得刺眼,籠罩着他孤寂而蕭瑟的背影,書畫着他決絕的表情。
他的意思很明确,她活着,他便活着,一切都好。她若死了,他即便活着也如同死亡,什麽都對他沒有意義,包括孩子,包括江山。他就是用這樣霸道的方式,讓她明白,她就是他的一切。留或者走,她自己看着辦。
愛到極緻,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毀滅。
她再次癱軟在地,沒了力氣,心中的酸軟和苦澀交彙出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她擡手抹了把發澀的眼角,卻再無一滴眼淚。
回到江都皇宮,已是四月十二。連綿的大雨開始不停地落,整整下了一個月,還未有停的趨勢。南朝大軍并未因這天氣而耽擱行軍,南帝宗政無憂像是瘋了般的與時間競逐,瘋狂攻占北朝領地,一日不歇。北朝從邊關急調兵馬,終是遠水難解近渴,隻一月時間,南軍長驅直入,攻陷北朝十數座城池,來到京城外的最後一個重要關卡。
大軍兵臨城下。而這時,萬和大陸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爲嚴重的洪災。堤壩盡毀,洪水如猛獸直沖而下,吞沒了一座又一座村莊或城池。
來不及逃離的人們在驚恐之中喪生,連屍體都不知被沖往了何處。
這戰争紛擾的年代,又遇洪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四處都是哀嚎一片,整個天下陷入惶亂之境。
南朝較其它國家,水災更爲嚴重。各地官員紛紛遞上折子,請求上面拿主意。有些地方的洪災幾乎淹了整座城,阻隔了通信,明清正與丞相再三商議,決定進宮面見皇妃。
已有五個月身孕的南朝皇妃再度臨朝。
乾和殿,莊嚴森巍。
龍椅之後,珠簾垂挂,漫夭端坐鳳位,面色凝重道:“全國各地水患成災,房屋被沖毀,短短數日,無數百姓家毀人亡。今日本宮召各位大人上殿,是想聽聽你們有何治水良策?”
一位大臣出列:“啓禀娘娘,以臣愚見,應盡快增派人手,搶修堤壩,阻攔洪水擴展之勢。”
丞相道:“臣以爲此法不妥,以現下洪水之猛,修建堤壩恐已無濟于事,不僅浪費人力物力,還會耽誤搶救災情。請娘娘斟酌!”
另一位大臣出列:“啓禀娘娘,古有大禹治水,開辟河道,将洪水引入大海,爲後世人所稱道。這個辦法我們倒是可以借鑒,隻不過……大禹當年用了十三年的時間,而我們即使多派幾倍的人去,最快也得幾年……”
裴大人嗤道:“狄大人這話說了和沒說有何區别?幾年的時間,這水也不用治了,恐怕那時候,百姓早死光了。”
狄大人臉色難看道:“裴大人嫌這個不好,那你倒是說一個好辦法給我們大家聽聽!”
裴大人哼了一聲,明清正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吵!娘娘,微臣認爲,狄大人所說借鑒大禹治水的方法也不是不行。”
漫夭凝眸,聽他說下去。
明清正繼續道:“微臣聽聞,娘娘命人制造了一種武器,威力極大,可炸毀城牆。”
漫夭眉心一動,問道:“明大人的意思是,用炸藥開山辟石,盡快達到疏通洪水的目的?”
明清正道:“正是。娘娘明鑒。”
其他大臣一聽,目光皆是一亮,也紛紛點頭稱好。
漫夭沉默,她記得曾在電視裏見過這種方法,可以是可以,不過……她歎道:“此時正值征戰期間,國家兵力空虛,若将這些炸藥都用于治水,倘若再有敵軍進犯,恐難以應對。而當初收集材料有限,制作的火藥并不多,其中多半運往戰場,庫中已所剩無幾。”
明清正一聽,微微有些洩氣,兩條溢滿正氣的濃眉漸漸攏了起來,愁不得解。
大殿之中變得安靜,漫夭不做聲,大臣們沒有更好的主意,也都不敢再開口。想到正面臨水患的百姓,那些官員們所上報的悲慘萬狀的情形,他們個個都很傷感,不禁唉聲歎氣。
這時,一名禁衛軍來報:“啓禀娘娘,項将軍在殿外侯見!”
漫夭微愣,“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