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淡淡道:“去外頭走了走。”
宗政無憂牽着她在桌邊坐下,她微微扯出一個笑容,問道:“這個時辰,你怎麽在這裏?”
宗政無憂動作一滞,轉過頭來看她,眼沉如水,眉頭緊皺,問道:“我不該在這裏?那我應該在哪裏?”她竟然把他去昭雲那裏當成了習慣!
漫夭撇開頭,輕聲問道:“昭雲還沒吃飯吧?”
宗政無憂沒回答,端起一碗盛好的湯遞給她,淡淡道:“她餓了自然會吃。”
漫夭沒接他手中的碗,蹙了眉頭,道:“如果她不吃呢?”
宗政無憂似是心情不好,有些不耐,“不吃就餓着。總有一天會吃。”
這叫什麽話?那是昭雲,是一個爲他可以付出性命的女子,他居然如此淡漠,仿佛與己無關。她怔怔的望着他,未曾多想,就脫口而出:“你怎麽這樣冷酷無情?她是因爲我們才變成這副模樣!”
一句“冷酷無情”,令宗政無憂面色陡然一變,砰的一聲,他突然重重放下碗,碗裏的湯經受不住劇烈的震蕩,幾乎灑出一半,濺得滿桌子都是。他看也不看,隻緊鎖着眉心,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似是要看進她心底裏去。他的手在不知不覺間握緊,手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緩緩呈現,像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漫夭一顆心猛地揪了起來,懊惱地皺眉,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看着他眼底埋藏的悲傷和痛楚,那樣深切而沉重,她隻覺心口窒痛,張着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兩相靜默,過了半響,宗政無憂都沒有接口。他隻是定定的望着她的臉、她的眼,一句話也不說。
漫夭忽然有些害怕他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般的表情,緩緩伸手去握他的手,隻覺得他的手冰涼而僵硬。她心一顫,那些煩亂的躁意退去,她清楚的意識到,在這個世界,能這般輕易傷到他的,除了她再無旁人。而這個世上,誰都可以說他冷酷無情,唯獨她沒有這個資格!
鼻子遽然一酸,她突然撲到他懷裏,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
宗政無憂看着她無助的模樣,心頭一軟,緩緩垂眸,擡手撫上她單薄的脊背,聲音低沉道:“阿漫!昭雲出事,我們是有責任,但你想讓我怎麽做?一直這樣陪着她、哄着她、給她希望?那不是幫她,那是害她!你明白嗎?”這幾日,已經夠了!如果她因昭雲所受到的傷害,想用他來補償,那他在她眼裏,成了什麽?
漫夭在他懷裏用力點頭,她懂,她都懂。微仰起臉龐,她輕聲道:“可是,我們總不能就這樣不管她啊!”
宗政無憂臉色稍微緩和,擡手用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垂懸的淚,她白的幾近透明的臉龐仿佛一觸即碎。他既心疼又無奈地歎道:“阿漫,我希望你自私些!”人生太短暫,趁他們還在一起,就該好好珍惜相守的日子。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最後的幸福。他說過,這一生,甯負天下,也絕不負她!
“昭雲的事你别管,交給我。”
她點頭,伏在他懷裏,心間發澀。
暴風雨來臨的前夜,總是十分安靜。而這一夜的拂雲關和紫翔關,沒有軍隊的操練聲。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對于紫翔關、對于南北朝而言,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令天地變色神鬼共泣的日子,它将被後世之人所記住。而那一日,成爲紫翔關内數十萬人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魇,它改變了持續多日的勢均力敵的形勢對局。
這日早晨,已過辰時,天色有些晦暗不明,天空黑壓的烏雲攏聚不散,仿佛要蓋頂而來,大地承載着一片壓抑之氣。
南朝在拂雲關的二十餘萬大軍傾巢而出,帝王親臨,皇妃在側。
萬馬奔騰,塵煙四起,浩蕩磅礴的氣勢震響了兩座城池。
天空的烏雲似乎也被這氣勢所震散,露出碧藍如洗的天空,陽光澄燦灑下,照耀着年輕帝王身上的金黃铠甲,反射出刺目的耀眼光輝,合着他身上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讓人不敢仰視。而帝王身旁的女子一身白衣飄揚,銀發飛舞,在飛奔的駿馬之上,玉容一片肅穆,使人不自覺打心底裏升起一種油然的敬畏。
在他們前方,是七千玄衣鐵騎,領頭的修羅七煞面上的紅魔面具在陽光下散發着嗜血一般的顔色,映着兩旁特制的青銅戰車,紅光如血,青光如刃。
紫翔關。
城牆高逾十丈,堅固如鐵桶。城牆上,北軍主帥聞訊率領麾下大将登城遠眺。
隻見城門數十丈開外,漫天的沙塵彌漫下,一眼望不到頭的鐵甲雄獅,氣勢恢弘無比。那金黃色繡有“南”字的飛揚旗幟下,一眼便能看到那衆人圍繞中的一男一女,皆是白發,他們高坐馬背,身軀筆直,明明所處地勢比這城牆低矮許多,可他們投遞來的目光卻并非仰視,而是仿佛立在他人無法企及的高處,低眸俯瞰大地蒼生般的表情。
陽光透過塵煙,在他們身上攏了一層金色光輝,男子盔甲光芒耀目,渾身散發着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女子白衣如雪銀芒刺眼,神聖不可侵犯,給人一種天神降臨讨伐凡間的錯覺。他們目光淩厲,越過數十萬人透空直射而來,讓人忍不住戰栗。
一名将軍道:“果然是南帝親臨,且拂雲關南軍傾巢而出,看來南帝此次是鐵了心要拿下紫翔關!李将軍,陛下不在,這可如何是好?”
李将軍面色凝重道:“傳本将令:死守城池。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迎戰,違令者,軍法處置!”
“是。”有人領命退下。
“李将軍,你看,那是什麽?像是馬車,南帝打仗還帶着這麽多馬車幹什麽?”一名将軍指着南朝大軍兩側閃耀着青光的馬車問道。
那馬車以青銅打造,周正四方,光秃無裝飾點綴,看上去有些怪異,不像戰車也不像拉人的馬車。李将軍看後,疑惑地皺起眉頭。
這時,那些散着青光的馬車忽然動了,從大軍兩側如青龍一般直奔大軍最前方并攏,在大軍之前連成一排。馬車前方有一塊擋闆,一人之高,青銅實頂,刀槍不入。前方正中有一個極小的圓孔,而後方車門上則有一個小窗子,從外頭看過去,裏面黑漆漆一片,誰也不知道車内究竟是人是物。
一名将軍疑惑道:“我打了這麽多年的仗,還從沒見過有頂棚的戰車!”
一名謀士拈着胡子,思索道:“這戰車是有些奇怪,整體用青銅打造,看起來是好看,也堅固結實,可是車身太沉,四匹馬拉着也跑不快。他們,爲什麽要制造這種戰車呢?”
又一人道:“什麽戰車啊?連個站人的地方都沒有!我看呐,這就是他們準備用做打不過時逃跑用的,叫逃命車還差不多。”
另一人擺手道:“管它什麽戰車不戰車呢,隻要我們不出城迎戰,他們什麽車也沒用……”
南軍陣營之中,宗政無憂穩坐馬背,面色深沉,眼光冷漠邪侫,而漫夭神情淡漠,看不出表情,隻眼眸冷凝堅定,望着對面城池,有着勢在必得的決心。見城牆上敵營将帥現身,他們二人對望一眼,無需言語的默契在二人之間流轉。
臨行前,他們約定好,她負責破城,他負責破敵。
宗政無憂望向前方排列整齊的戰車,目光幽深,似有所期待。
九皇子一身銀色盔甲,手裏拿着劍,面色十分正經,看上去倒有幾分将帥模樣。他擡頭看了眼那高聳堅固的城牆,微微湊過來,有些懷疑的小聲問道:“七嫂,你确定我們不需要梯子就能攻進城去嗎?你看這城牆少說也有十丈高了吧,這可是有名的難以攻破的城關啊!”
漫夭掉頭看他,微微挑眉道:“這麽高的城牆,你覺得梯子能夠得着?”
九皇子道:“那也比沒有強啊!無相子,你說是不是?”
無相子亦是一身銀色盔甲,俊秀面容之上那道直抵鼻梁的疤痕在大軍沖天的殺氣下爲他增添了幾分凜冽的氣勢。他聞言,轉過頭來,微微笑道:“娘娘說用不着梯子,那就必然用不着。”
宗政無憂側目,掃了九皇子一眼,九皇子嘿嘿幹笑了一聲,忙道:“七嫂,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好奇,你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麽啊?是那些馬車嗎?可是……我怎麽看不出這馬車有什麽用呢?它又不能打仗,這人要是坐進去,連敵人都看不見,還怎麽打呀?”想不明白,他怎麽看也還是覺得奇怪。偏偏七哥對此深信不疑,連問也不問一聲。
漫夭微微一笑,眼中光華潋滟,略帶神秘笑道:“一會兒你就會知道,它到底有用沒用!”她說着轉過頭去看宗政無憂,宗政無憂朝她伸出手,目光深邃,隐含期待道:“我等着你給我驚喜。”
她将手放進他掌中,感受着他毫無條件的信任,微笑道:“我定不會讓你失望。”
九皇子目光晶亮,愈發的好奇,便迫切道:“七哥,那我們快攻城吧。”
宗政無憂朝無相子看了一眼,無相子會意,對身旁一名副将點頭,那名副将立刻驅馬向前,橫舉手中長槍,宏聲叫道:“北軍聽好了!我皇聖谕:南、北朝本是一體,因逆賊犯上作亂,令國家分裂,爾等不分青紅皂白,助纣爲虐,本是死有餘辜,但念在爾等從前皆立有戰功,我皇惜才,不忍爾等喪命于此,現予爾等一線生機。隻要爾等交出姓呂之校尉,再開城投降,我皇胸懷寬廣,定不計前嫌,日後當委以重任,望爾等好自爲之。現以一炷香爲時限,倘若一炷香之後,爾等依舊冥頑不靈,我軍即刻攻城,到時必生靈塗炭,天地同哀。”
這名副将聲音铿锵有力,言詞慷慨激昂,透着帝王的恩威并施。
紫翔關守城士兵聞言之後,皆轉頭望向軍中主帥,李将軍皺眉看一眼左右,面有不屑,朝着京城方向一拱手,揚聲道:“要打便打,你們少在此危言聳聽!我等隻認我朝陛下聖谕,其它一概不聽。”
副将退回,帝妃面色如常。李将軍的拒絕本就在他們意料之中,他們如此做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讓紫翔關的士兵和百姓們知道,他們并非殘暴嗜殺。
漫夭一手捏緊缰繩,望着那在人們眼中如銅牆鐵壁般高聳巍峨的城牆,以及城牆上的數萬張似陌生又似熟悉的面孔。這些人,都曾經在那個充滿血腥的冰冷皇宮裏冷眼見證過她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屈辱,像是看戲一般的姿态。當她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時候,她曾在心裏說,如果能活下去,就一定會讓所有人付出代價。時隔一年,那些仇恨本已在幸福中漸漸淡去,是昭雲的痛楚喚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恨意。
一将功成萬骨枯,自古皇位之争,本就殘酷血腥,更何況天下之争?她既站在他身旁,就當摒棄婦人之仁,狠下心腸,助他複仇,成就帝王霸業。斂下心緒,她冷眼看着對面城牆上李将軍招呼左右将軍齊往後退,對城牆上的士兵們擡手下令:“放箭!”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尖利的箭矢如雨點一般,密密麻麻,朝着南軍劈頭蓋頂激射而來,每一支皆來勢凜冽,帶着催命的死亡之符。
她望着那奪命的箭雨,勾唇冷笑,額間一朵紅蓮花钿映襯着滿頭飛揚的白發,散發着聖潔的妖冶光芒。
南軍打頭的玄衣鐵騎正待舉劍相擋,而此時,青銅戰車陣之後的蕭煞對着戰車車門揚手喝到:“起!”
百輛戰車齊整成排的擋闆應聲疾升而起,由一人高的距離一竄而至數丈之高,正好擋住密集而來的箭雨。隻聽“叮叮锵锵”一陣陣鐵器與銅器相撞擊的尖銳之聲不絕于耳。轉眼之間,戰車擋闆成了堅盾,北軍數萬箭矢落地,南軍無一傷亡。
城牆上的李将軍等人愣了一愣,原來那戰車竟是機關巧制。他擡手,叫了聲:“停。”如此下去,隻是浪費箭矢。
一名将軍面帶鄙夷,高聲笑道:“原來這車不是戰車,是用來做盾使的!我還以爲你們是來攻城的,原來竟是爲了來告訴我們,你們很會做縮頭烏龜呀!哈哈哈……有本事你們一直躲在那後面别出來,我倒要看看你們縮在那後頭怎麽攻城?”
“哈哈哈……”城牆上的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來,滿臉的不屑和鄙視。李将軍卻是一臉嚴肅,隻是一張擋闆便有如此機巧的機關,那龐大的戰車裏裝的是什麽,無人得知。他忽然有些擔心,這在他眼裏固若金湯的城池,今日是否還能保得住?
南朝士兵聽此言論,心中憤憤,熱血不禁上湧,他們握緊手中的長槍,抓緊缰繩,等待上頭一聲令下,便如離弦之箭,朝敵人沖殺過去。
宗政無憂面色平靜,仿佛不曾聽見,隻轉頭看了漫夭一眼,漫夭微微揚唇,冷笑,看蕭煞對馬車揚手,沉聲喝令:“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