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灰散盡,與冰冷的雪一同揮灑在這片寬闊的馬路上。而他們身上的所有溫度,瞬間退卻,整個人如同冰雕一般,僵硬而冰冷。
這個冬日的夜晚,奪走了他們生命裏剩下的陽光和溫暖。
挫骨揚灰,那個如白蓮般純淨而美好的女子,最終還是沒能逃掉這樣一個結局。
厚重的烏雲再次攏聚,将那一縷淺白的月光隔絕在這個充滿悲哀的世界之外,天空漆黑一片。
空氣中死靜無聲,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漫夭隻覺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盡,她緩緩跪下,對着那三丈之外骨灰揚撒之處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掌心鋪地,額頭抵在手背之上,地面的寒氣直沁肌膚,讓體内的血液降至冰點。冷炎與所有的玄衣侍衛也都随之而跪,唯有宗政無憂仍然一動不動,仿佛呆了一般。
凜冽的狂風在他耳邊呼嘯着刮過,夾帶着嗚咽之聲,似是女子透着胸腔發出的低泣,凄慘而哀絕。他面容僵硬,瞳孔一片晦暗的血色,沒有表情,誰也看不出來他此刻心裏到底是哀是痛?其實,什麽都沒有,他腦子裏一片空茫,在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之中,那些空茫之地,逐漸被憤怒和仇恨所充斥,滿心滿腦子都隻有兩個字:傅鸢!
那個狠毒的女人,他要讓她付出代價。
雙拳緊攢,他一回身飛速躍上馬背,猛地揮鞭急“駕”一聲,寶馬嘶鳴,揚蹄沖天而起,竟獨自飛奔離去。冷炎連忙跟上,衆玄衣侍衛亦如潮水般退去。回瞳關外數十丈内,隻剩下一堆殘敗的死屍和一匹黑瘦的馬陪伴着跪在地上的那名白發女子。
隆冬深夜,鵝毛大雪翻飛不止,她依舊伏拜在地,滿頭白發淩亂散開鋪在地面,連着她的一雙手,一同被冰雪掩埋。
四肢麻木,她緩緩擡頭,撐着地面站起身子,眉心眼睫上的雪花跌落,在唇角掠過一抹苦寒滋味。
這個時候,她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三丈之外,她撿起地上的木闆,走到前方馬路一側空闊之地,挨着山石邊,蹲跪下身子,扒開雪,用劍去挖那被冰雪凍住後像石頭一般堅硬的土地。這條路是他日征戰北朝必經之途,她不想讓母親的骨灰留在馬路上被千萬人踐踏,這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
回瞳關内,将營大帳。
李石神色恭敬跪在床前,宗政無籌的傷口被處理妥當後,渾身無力靠躺在床上,連眼皮子都擡不起來。他聽完李石禀報那木盒玄機,面無表情問道:“是母後讓你做的?”
“回陛下,是的。”
宗政無籌微微皺了皺眉,一名士兵進來禀報道:“啓禀陛下,南帝帶來的人馬都撤走了,隻有南朝皇妃還在。”
蓦地睜開眼睛,宗政無籌突然間從床上坐了起來,傷口被震得發麻,他仿若不覺,隻急急問道:“她一個人?在做什麽?”
“回陛下,是一個人。她在雪地裏跪了小半個時辰,後來拿着劍不知道在挖什麽。”
宗政無籌一把掀開被子,李石驚道:“陛下,您身上有傷,應好生休養。”
“給朕備辇。立刻!”他推開李石,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李石無奈,隻好命人擡了一頂軟轎來,鋪了軟軟的棉被,盡量讓他靠躺的舒服一點。
出了回瞳關,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很快便到。宗政無籌叫人将軟轎靠得近一點。掀起轎簾,他望着女子單薄瘦削的脊背,在狂風雪中因她手下的動作起伏震顫,他扶着轎身艱難站起,想往她身邊去。
“别過來。”漫夭冷漠開口,低沉嘶啞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宗政無籌動作一滞,眼光黯淡,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緊,但寒風依舊呼呼地往裏灌,凍得人忍不住發抖。他撐着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看她拼命用劍将冰土刨松,然後用手捧了土遠遠甩出去。動作很快,像是跟誰搶時間。
他心頭酸澀,萬分疼惜地叫道:“容樂。”
她沒有回應,很認真地繼續挖坑刨土,片刻也不停頓,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與她無關。
雪,落了她滿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讓風卷了回來,打在她頭上臉上,她固執地重複着自己的動作,一下又一下……
他終于忍不住,不顧自己身上的傷,朝她沖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力氣。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聲音低低叫道:“夠了,别挖了!”
她的手真涼啊!就像冰凍三尺下的海水的溫度。他用力奪她手中的劍,那劍卻被握得死緊,仿佛與她的手凍在了一起。他又擡手想拂去粘在她蒼白面龐上的浮土,卻被她偏頭躲過。
他僵在半空的手,無力地垂下,輕聲問道:“你想埋什麽?這麽大的風,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裏去了!”
埋什麽?她雙目無神,空曠蒼茫,如同漫無邊際的黑夜。寒風猛烈,骨灰無存,她到底要埋什麽?
“埋我的幸福……可以嗎?”她輕緩的聲音,悲哀飄渺。似是在問别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眼神落寞中帶着對女子深深的疼惜,歎道:“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嗎?他還活着,還愛着你,你何須如此?”
她緩緩緩緩地轉過頭,眸底一片蒼涼,嘴角噙着一絲薄涼的譏諷,出聲質問:“你以爲……事到如今,我和他還有幸福?走到這一步,你……可滿意了?”
從那一盒骨灰被揚起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聽見了,幸福被折斷的聲音。原本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是無憂爲了救她,在那個十萬人的宣德殿外,放棄了江山,放棄了一切,将他母親的遺體留給了他的仇人,緻使了如今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無憂他是那樣愛他的母親,他如何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也許他不會後悔救她,但他必定爲此背負上對母親的愧疚,終其一生,都無法原諒他自己。而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這一生,幸福于她,似乎總是煙花一瞬,燦爛過後,留下的是恒久的哀傷。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
宗政無籌的喉嚨像是被卡住了一樣,張嘴吐不出聲音。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許不該來!他一向理智謹慎,懂得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可是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敵不過對她的思念,不顧一切的來見她,難道竟錯了嗎?他想過,就那樣死在她手裏,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缜密運籌帷幄,但他的命運,似乎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容樂……”他想說對不起,卻被厲聲她打斷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請你走開,不要讓你們肮髒的雙腳踩到了母親的骨灰!”
她跪在自己挖的那個土坑前,坐在自己的腳上,雙腿已經麻木,沒有半點知覺。卻又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時候,我真的不想殺人,你快走吧!”說完自顧自地繼續挖着,不再理會身旁滿目悲傷的男人。
宗政無籌沒有走,反而對遠處的侍衛大聲吩咐道:“還不去找工具來幫忙。”
“不必。我不想假手于人。”她冷漠拒絕,不留餘地。
宗政無籌皺眉,忍不住将她扯起來,低聲叫道:“你别總是這麽固執!像你這麽挖下去,三天三夜,這雪都化了,你什麽也埋不了!”
漫夭卻冷冷道:“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宗政無籌無奈起身,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衛上前攙扶,他回到軟轎之中,再次吩咐:“通知李石,關閉回瞳關,派大軍去前面守着,三日内,這條路不準任何人通行,違者格殺勿論。”
“遵旨!”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個小而淺的土坑終于變成了一人之深,有兩具棺木大小。女子脫下身上的狐裘,一襲單衣跪地,用狐裘掃雪,将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蓋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樁,被削平的木樁之上,什麽字都沒寫。
宗政無籌坐在轎中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再沒開口說一句話。天氣愈發的寒冷,他傷口惡化,任李石如何請求,他都置若罔聞,靜靜地凝視着那個渾身散發着悲傷和絕望氣息的女子,他早就絕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他一直在不斷的問自己:如果他不來渝州城,他是否會阻止母後将雲貴妃的屍體挫骨揚灰?如果他答應宗政無憂,強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否她就不用這般絕望的掘土埋雪?似乎無論他做什麽,到最後帶給她的都隻會是傷害!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她。
堅持了三個日夜,在身心雙重折磨下,他終于沒能支撐下去,昏倒在轎子裏,李石連忙讓人将他擡回去,找大夫救治。
又一個黑夜的來臨,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就連想擡一下眼睫都是那樣的困難。鼻息微弱卻灼燙似火,雙手指甲斷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滲進皮肉,與鮮血一起凝結成塊。她呆呆地跪在木樁前,眼淚尚未流出就已經結成了冰,喃喃念道:“母親,你若在天有靈,請保佑他!”
以劍支地,她想撐起身子,卻無從站立,努力嘗試了幾次,每一次都是還未站起就已經摔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地仰望着天,天空浮雲處處,茫茫無際,她緩緩合上雙目,幹裂的唇瓣在風中微微顫抖。
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栖苑的寝閣大床上,雙腿依舊麻木。迷迷糊糊中,聽人說:“娘娘寒氣已經入骨,這雙腿怕是……”
“怕是怎樣?”
“怕是……不容易複原。”
“竟如此嚴重!肖大夫,你趕緊想辦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個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個也逃不了!”
“是是是……俞大人,小的這就想辦法。可是……娘娘金玉鳳體,小的想爲娘娘施針也……”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管這些!你快去。”
“是。”
膝蓋處密密集集的麻痛感傳來,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輕輕動了動,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大夫施針已經完畢,她的腿總算有了點知覺。見她醒來,那大夫吓得慌忙跪下連連請罪。
她有氣無力,微微張口,嗓子火燒一樣痛,啞聲道:“起來罷。俞大人,皇上現在何處?”
簾帳外,俞大人忙回道:“回禀娘娘,皇上三日前不知何故,連夜離開了渝州城,聽說是回了江都。”
她黛眉微蹙,垂下眼睫,盡量平緩語氣,問道:“可曾留下什麽話?”
俞大人回道:“禀娘娘,皇上交代,等娘娘想回江都之時,讓微臣準備一輛舒适些的馬車護送娘娘回去。”
想回江都之時?他不在,她留在渝州城做什麽?她緩緩閉上眼睛,濃密的眼睫顫了幾下,握緊被角,十根手指都被厚厚的布帛包紮起來,粗腫而笨重。過了半響,她又問道:“那十四國的使者……”
“這個請娘娘放心,微臣奉皇上旨意好好招待十四國的使臣,昨日派人分别護送他們離開,應該……不會有差錯。”
“應該?”漫夭睜眼,目光陡然淩厲,道:“不能是應該,必須是肯定。你派了多少人護送?”
俞大人微愣,連忙回道:“每個國家使臣,明處安排了百名護衛,暗處還有……”不等他說話,漫夭雙眉一皺,“你這是在擴大敵人的目标!”
俞大人雖然才學有限,但也是一個頗爲自負的人,此刻見她這般反應,隻當她是因爲皇上提前離開而心裏不痛快,不禁有些不以爲然,道:“微臣派去的都是從軍隊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娘娘不必擔心。”
漫夭撐着身子坐起來,面色肅穆,語氣嚴厲道:“不用擔心?隻怕出了事你一顆腦袋擔不住!你速速派人僞裝成各國使臣的模樣,抄小道走,盡量在一天内趕上他們,擾亂敵人的視線。現在就去辦。”
俞大人覺得自己的辦事能力被懷疑了,不覺有些不痛快,暗暗想着,她一個後宮嫔妃多管閑事!但礙于身份,他即便不願,也不得不聽命行事,連忙領命退下了。
漫夭叫來府中的管家,吩咐道:“立刻準備馬車,本宮要回江都。”
肖大夫驚道:“娘娘,您的身子……”
她淡無表情道:“不礙事,你去幫本宮開幾幅藥備上。”
戰事要提前了,很多事情還沒辦妥,她得趕緊回去。俞知府的管家辦事效率很高,一炷香的工夫,馬車和路上所需之物皆準備齊全。
兩名丫鬟扶她上了馬車,她閉着眼睛躺在厚厚的錦被之中。
一路颠簸,她渾渾噩噩,日夜不知。
江南皇宮,議政殿。
“她可回了?”埋頭在政務之中的皇帝無意識的又問了一句,這是他今日第四十九次問到這個問題。
“回皇上話,娘娘還未回來。”祥公公恭敬小心的重複着答案。總覺得皇上這一次回來,有什麽變了。他很奇怪,皇上和娘娘那麽恩愛,形影不離,走的時候是一起走的,爲何回來卻隻有皇上一人?
宗政無憂習慣性的頓了頓手上的動作,轉頭看一眼放在旁邊的母親的遺物,那件繡有蓮花的衣袍。他眼底陰郁,神色哀傷。那一夜,他心情悲恸,縱馬狂奔,隻用了兩日便趕回江都。處理政務,校驗軍隊,籌集糧草,不讓自己有片刻的分神。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爲阿漫所放棄的一切,他從來不曾後悔,也不曾有半分猶豫,可如今,他卻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一向狂傲自負,自以爲天底下沒有任何他辦不到的事,然而,這一次,他竟如此無力,害得母親屍骨無存,他連骨灰都保不住,他枉爲人子!若不能早日攻入京城,将傅鸢那個狠毒的婦人千刀萬剮,他又有何資格擁有幸福?
“皇上,俞知府傳來消息,皇妃在回江都的路上。”冷炎突然現身。
宗政無憂微愣,眼底閃過一絲期盼,吐出一口氣,問道:“她……可還好?”
冷炎道:“信上未提及,想必無事。”
宗政無憂點頭,沒事就好。“無隐樓的人馬聚齊了?”
冷炎應道:“是。連同在江湖中招攬的武林人士,共八千七百人。”
宗政無憂道:“武林人士單獨編成一支軍隊,以備後用。”
冷炎領命,望着他埋首的日漸消瘦的身影,欲言又止。
這時,一名軍中将領求見,禀報道:“啓禀皇上,糧草已備齊。”
宗政無憂頭也不擡,“吩咐下去,大軍三日後出發。”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