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罰分明,帝妃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衆人飲酒,帝妃飲茶。酒過三旬,将軍羅植微醺。衆臣舉杯敬過帝妃之後,漫夭端了一杯茶再次步下中亭,來到羅植跟前。
羅植皺眉,擡頭看她,雖然她很美,但在他眼裏,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以美色迷惑君王的女人!
漫夭不理會他不敬的目光,隻舉杯笑道:“羅将軍此次立下大功,本宮替皇上以茶代酒敬羅将軍一杯。”
酒能壯人膽,這話不虛。本來皇妃敬酒,乃天大的榮耀,即便是毒酒,也得仰脖子一口飲下,還得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但羅植将軍顯然不懂,他連站都未曾站起,鷹目帶着譏諷道:“茶非酒,酒非茶,本非一體,豈可混淆替代?”
漫夭淡淡望他,笑容依舊,聲音卻沉了兩分道:“将軍的意思是……本宮沒資格代皇上敬酒?莫非……将軍想讓皇上親自敬你不成?”
羅植面色一凝,擡眼就看上位的皇帝,隻見皇帝微瞌着眼,面無表情地坐在高位龍椅上,若不是他的手在緩緩轉動着杯子,别人會以爲他睡着了。羅植看了看皇帝,再看面前目光犀利的皇妃,皺着眉頭,起身抱拳道:“末将不敢!”
漫夭定定望着他滿含煞氣的眉峰,她眸光突然一冷,将手中茶杯猛地擲到地上。
“咣——!!!”茶水四濺,白瓷青花碎成十數瓣不止。
這動作來得突然,驚得衆人身子一顫,周圍的奴才們抖了一抖,慌忙跪了一地。羅植也震住,繼而皺眉。
漫夭眼光沉沉,不見冷厲,但卻讓人心驚膽戰,她緩緩開口:“你不敢?本宮看你膽子比天還大!你自恃有功,驕縱不軌,一再藐視皇權,看來方才的二十刑杖遠遠不夠,來人,帶下去,加杖五十。”
羅植眉心煞氣倏然凝重,一雙手握得骨節咔嚓直響,似是在極力忍耐,随時都有可能不計後果的爆發。
衆臣們見此情形,大駭。羅家數萬大軍乃朝廷精銳,雖然他此刻身在皇宮,掀不起大浪,但難保他不會記恨在心。除非今日就趁機把他除去,但如此一來,羅家軍怕是也會鬧事。
衆臣在心裏一陣衡量,最後都拜倒,齊齊道:“娘娘息怒!”
丞相道:“羅将軍酒後失言,縱然有罪,但請娘娘看在羅家三代忠良的份上,饒恕羅将軍這一回吧!”
“請娘娘饒恕羅将軍這一回!”大臣們求情。
整個禦花園,跪滿了人。
一片求情聲過後,人們呼吸凝重。空氣仿佛被凍結,時間凝滞不前。
宗政無憂依舊瞌着雙目,面無波瀾。
九皇子難得一本正經道:“七嫂,羅将軍喝多了,您就放過他這一次吧!”說罷,他叫了羅植一聲,示意他認錯。
羅植這才斂了煞氣,慢慢松開緊握的十指,擡眼看了漫夭一眼,隻見她面色淡淡的,竟仿佛方才大發脾氣的人不是她。他想了想,還是跪了下去。
跪是跪了,但心中着實不甘,他不認爲自己有錯。所以跪得脊梁筆直,頭高高擡着。
漫夭睇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服?”
羅植瞥了眼,不吭聲。那眼神分明在說:“你不過是仗着皇上的寵愛,拿身份壓我,我爲什麽要服?”
漫夭對他的眼神隻當不見,複又沉聲問道:“羅将軍,你何以爲将?”
羅植不吭聲,周圍的人都捏着一把汗,暗暗在心底怪責此人不識時務,身爲一介臣子,非要跟皇帝的妃子杠上。
漫夭在他面前踱了幾步,轉頭再次問道:“難道僅僅憑着你是已故的羅老将軍之子?”
羅植猛然擡頭,直覺反駁道:“當然不是!我能當上将帥憑的是真本事!”他最反感的便是别人拿他的身份來否定他的能力。他從小在馬背上長大,武藝不俗。百步穿楊,他十二歲就能辦到了。而此次攻占玉上國,他隔着千軍萬馬,于數十丈的距離,一箭射穿玉上國王的心髒,豈是一般人能爲?
他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漫夭微微揚唇,不動神色道:“哦?那羅将軍的真本事是什麽?本宮倒想開開眼界。”
九皇子插嘴道:“羅将軍騎射最厲害!”
羅植面色難看至極,難道要他在受傷的情況下在這禦花園裏爲他們表演騎射?他的功夫不是用來觀賞的!
漫夭笑道:“騎馬就算了,羅将軍剛受過杖刑,而且這禦花園也不适合騎馬。射箭倒是可以,正好本宮也曾淺習過一陣子,今日不妨就請羅将軍指教一二。來人,取兩套弓箭來。”
宮人送來弓箭,恭恭敬敬遞到漫夭面前。羅植怔了一怔,用十分懷疑的目光看着面前纖弱的女子,似是在說:你也會射箭?
漫夭淡淡道:“羅将軍先挑吧。”
羅植滿面不屑,心想他一軍統帥赢了一個女人也沒什麽意思,便沒下一步動作。
漫夭微微笑道:“倘若羅将軍嫌射箭太無趣,不如我們順便賭一場。”她指着十丈開外的箭靶子,“以靶心爲準,誰的箭在靶心最中央,就算誰赢。”
羅植眉頭一動,道:“如果臣赢了,請娘娘退出朝堂,永不再插手朝政!”
衆臣聞言不禁吸了一口涼氣,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偷偷望向上位的皇帝,皇帝依然面無表情。
漫夭沒有立即答話,而是緩緩拿起靠近她面前通體漆黑的沉木彎弓,挑了一支白色的箭羽,才轉目望向羅植,不帶任何情緒道:“你要本宮退出朝堂?那好,本宮……就賭你羅家軍兵符!”
羅植爽快應道:“好。”羅家軍兵符代代相傳,對他有非凡意義,但他仗着自己箭術不凡,便也沒有擔心會輸。
漫夭嘴角微勾,要的就是他這聲“好”。她微笑道:“将軍請吧。”
羅植倒也不謙讓,望了眼不算很遠的箭靶子,十丈開外的距離他根本不放在眼裏。擡手,搭箭開弓,拉成滿月狀。扭頭看了眼身旁高貴娴雅的女子,他自信滿滿,狂傲一笑,連看也不看,就送開手指,隻聽那箭“飕”的一聲,破空挾風而去,竟直指靶心。
“好!”周圍大臣及将領們忍不住喝彩,連漫夭都不禁在心裏暗暗叫好,能不看目标就能射得如此精準,此人箭術,果然十分了得。
宗政無憂這才緩緩睜開雙目,掃了眼正中靶心的黑羽箭,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九皇子拍完手,忽然覺得不對,連忙上前對漫夭道:“七嫂,用不用我幫你?”
漫夭沒說話,大臣們看她的眼光不是擔憂就是同情,羅将軍一箭直入靶心,半分都不偏離,縱然她箭術超群,但最中央的位置已經被占了,她要如何才能取勝?她微微凝目,聽到羅植語帶輕蔑道:“不自量力!”
她忍不住笑道:“勝負未分,将軍現在下結論,似乎爲時過早!”
她将白羽箭搭上漆黑的彎弓,緩緩拉弦,纖細的指尖青白而有力。冷風掀起她暗紅色的鳳袍衣袖,露出白皙的皓腕,本是柔弱無骨的姿态卻仿佛蘊含了無比強大的力量。她瞄準前方紮入紅色靶心的箭矢,表情異常認真。
衆人屏息凝神,心想,這真是一場稀世罕見的豪賭!一個看似纖弱傳言以美色侍君的絕色皇妃與一名馳騁沙場以箭術聞名的少年将軍,以箭術爲賭,皇權與軍權爲注!似乎在一開場,就已經分出了勝負?然而,那勝負的結果與他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同樣是“飕”的一聲,白羽箭以看不見的速度朝靶心中央疾速而去。不同的方位角度,同樣的目标,白羽箭擦過黑羽箭鋒利的箭簇,金屬鐵器的激烈摩擦,火花飛濺。然後,黑羽箭掉在了地上,白羽箭取代了先前黑羽箭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所有人的表情都發生了質的變化,無比驚異。
羅植瞪大眼睛,愣愣地看了眼被白羽箭震落在地的黑羽箭,似是不能相信般地望着眼前這名淡定優雅的女子,她看上去纖弱無比,沒想到竟有如此箭術,遠遠超出他預料之外!
九皇子驚訝地張大嘴巴,那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驚叫道:“七嫂!你的箭術什麽時候練得這麽好了?”
漫夭淡淡一笑,這一年的光陰,她可一點沒浪費,閱覽戰陣兵法、研習帝王之道、練習騎馬射箭,以備不時之需,而她最大的進步其實還不是這些,而是在宗政無憂的幫助下,她突飛猛進的内力,早非昔日可比。
周圍衆人在震驚詫異中回過神來,贊歎聲一片,會射箭的女子不難見,但是震落十丈開外已入靶心的箭矢并替代其位置,而又不毀箭靶分毫,在場的所有将領,自問都沒有這能耐。
漫夭凝眸望向還沉浸在敗于女人之手的打擊中的羅植,問道:“羅将軍,你可服氣?”
羅植從腰間掏出一枚刻有“羅”字的銅牌,雙手奉上,卻将頭扭到一邊,道:“娘娘箭術了得,臣,甘願認輸!羅家軍兵符在此,但是,我不服!”
漫夭問道:“你有何不服?”
羅植道:“如果是娘娘先出手,末将也可以反敗爲勝!”
漫夭眉心一蹙,道:“是嗎?那好。本宮就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她回身又取了一支白羽箭,沒有一句廢話,迅疾開弓,毫不猶豫地朝着那箭靶激射而出。這一次,白羽箭不隻射中了靶心,而且,利箭所攜帶的強大内力直接劈開了結實的箭靶,“噼啪”一聲,碎裂四散的木屑,如被無數馬蹄濺起的煙塵,彌漫于空久久不散。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靜默無聲。
如果說先前那一箭更重要的是精準度,那麽這一箭,讓人震撼的則是深厚内力所帶來的龐大氣勢。
羅植握着弓箭的手完全僵硬,上一次,他搶先攻占靶心,結果被她震落箭羽反敗爲勝。而這一次,她先出手,直接毀了箭靶,連出手的機會都不給他。他轉頭望她,見她面色平靜淡然,他心有不甘道:“娘娘觸犯了規則。”
漫夭凝眸望他,淡淡笑道:“何謂規則?本宮隻說,誰的箭在靶心最中央的位置便算誰赢!”有宮人将射出的白羽箭撿來,那箭頭赫然紮在一塊完整的紅色靶心之内。
羅植一怔,頓時無話可說。
漫夭沉沉問道:“羅将軍,你可知你爲何會輸?”
羅植閉唇不語,竟羞愧地低下頭去。他太狂妄自信,以至于犯了兵家大忌——輕敵!如果第一箭多用三成力道,那麽,即使她内力深厚,也隻能毀去箭靶卻震不落他的箭矢!如果他按耐住性子,先探測對方的實力再想對策,也許同樣有機會勝出,但是他沒有,所以他輸了!
原來女人,也可以是這樣的!羅植微微猶豫,還是開了口:“如果娘娘能再給微臣一次機會……”
漫夭截口道:“如果是在戰場上,敵人可會再多給你一次機會?羅将軍!你是一軍統帥,你應該明白,你身上擔負的是什麽?”
羅植怔住,竟無言以對。他沉思片刻,再次掏出兵符,遞到女子面前,雙手微顫,但再無遲疑。盡管以此等方式丢了兵符,他将無顔面對祖先,但輸了就是輸了,這一次,他心服口服。
漫夭見他眼中雖有不甘,但面色還算坦然,她沒再多說什麽,緩緩接過兵符,卻連看也不看,仿佛那東西對她而言,隻是個賭注,别無他途。
宗政無憂這才緩緩步下廣亭,望了眼神情沮喪且懊悔的羅植,沒有說話,隻牽過漫夭的手,淡淡一掃周圍,聲音低沉而威嚴道:“都散了罷。”
衆臣連忙叩頭,漫夭離去前,羅植忍不住問道:“娘娘有此箭術和内力,爲何第一回不直接劈開箭矢?那樣豈不赢得更加容易?”
漫夭回眸,意味深長地望着他,淡淡笑道:“一支好箭,毀之不忍!”
帝妃離去很久,羅植還跪在原地,酒意早就散了,不禁回想起今日發生的一切,不明白皇妃娘娘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回府之後,羅植徘徊在庭院之中,不敢進屋,他都不敢想象,母親知道他賭輸了兵符之後會做出什麽事來,所以想法設法的瞞着,但終是瞞不住,第二日一大早,羅母知道兒子竟然拿兵符當賭注,氣得當場昏了過去,醒來後一哭二鬧三上吊,誰勸也沒用,整個羅府熱鬧極了。
直到漫夭出現。就在這一日,漫夭終于明白了羅植爲何看不上女人。
從她踏進羅府的那一刻開始,羅母沖出來行禮過後,倚老賣老,拉着她哭得天昏地暗,罵兒子不孝,從羅植的曾祖父跟着第二代臨天皇打江山開始講起,一直講到羅植父親的去世,三輩人的英雄事迹,講了整整一天。中間沒停止過哭,連吃飯也沒閑着,一邊抹眼淚,一邊喝水補充水分,補完再接着哭。
漫夭不由暗歎,原來一個人的哭功竟可以修煉到如此境界!她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耐煩,隻是認真的當個稱職的聽衆,時不時安慰一兩句。羅植就坐在旁邊,緊皺着眉頭,勸了他母親幾次,被罵了回去,還換來一陣更洶湧的哭鬧。他萬般無奈的仰頭望天,對那位容貌美麗身份尊貴神色淡定無比的女子多了幾分佩服。
天黑的時候,宗政無憂見她還未回宮,便遣了人來接。
羅母這才不好意思地放開她,哀聲歎道:“讓娘娘見笑了!我們羅家幾代忠勇,毀在了老婦這不成器的兒子手上,這叫老婦将來死了如何有臉面對他的父親啊!娘娘你不知道,植兒的父親生平最讨厭的就是賭,偏偏這個逆子居然拿兵符當賭注,幹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以後還怎麽繼承他爹的遺志,守護邊疆啊?”
羅母邊說着,邊拿眼偷瞧漫夭。漫夭隻靜靜地聽着她說,面上不動聲色。羅母見她沒反應便住了口,起身相送。
到了外頭院子裏,漫夭止住腳步,掏出那塊兵符,遞到羅植面前。
羅植一愣,不解地望着她,沒敢伸手去接。
羅母目光精亮,忙朝兒子使了眼色,羅植仍就沒動。
漫夭微微笑道:“本宮昨日見将軍醉酒,便與将軍開了個玩笑。羅家軍乃我朝精銳之師,而羅将軍又是我朝不可或缺的忠臣良将,這兵符豈是随意用來打賭的?”
羅植眼神變了幾變,他自然知道那不是一場玩笑,若他赢了,他必定會當着百官之面逼她退出朝堂,從此不再參與政事。而這枚兵符在她手中,她完全可以借機掌控更多的兵權,爲什麽要還給他?他想着也就問了出來。
漫夭笑道:“本宮不是武則天,也無意做武則天。”在她眼裏,國家,天下,民生,都不如那一個人。而她,隻是想幫助她的丈夫,僅此而已。
羅植奇怪道:“武則天是何許人?”
漫夭忘了,這個時代還無人知曉武則天這樣一号人。她淡淡道:“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
羅植一怔,曆史上還有女子當過皇帝嗎?他竟從未聽說過。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這個女子,她有時候語帶深意旁敲側擊,用行動提點他,有時候又直接而坦率,讓人驚奇。她似乎什麽也不怕,什麽都不在乎。她用一天的時間,讓他明白了很多東西,皇權的不可侵犯、對女人不可輕視、機會在于人的把握、成敗本無定律……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帝王的恩賜,有或者無,不過一句話,一個轉念之間罷了。
一個看似柔弱的皇妃尚且如此厲害,那從來都深藏不露的皇上,又是何等的可怕?
羅植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帝妃想要的,無非就是他一顆忠心。他規規矩矩地跪下,伸手接過兵符。
漫夭深深地看他一眼,語重心長道:“羅将軍,希望你……不會令本宮和皇上失望!”
羅植擡頭,目光中再不複見先前的不屑與狂妄,他用一個軍人該有的姿态,萬分堅定道:“末将懂了。請皇上和娘娘放心。”
漫夭欣慰點頭,在羅母及羅府上下一片皇恩浩蕩的感激聲中,離開了羅府,并未立即回宮,而是去看了項影,她不會因爲項影是自己人而認爲他所受的委屈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