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伏在窗前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張寬大的白紙,一手執筆畫着什麽。她黛眉微蹙,表情極爲認真,頭垂着,纖細的頸項彎出優美的弧度。長發從耳邊滑落,散在同樣雪白的宣紙之上。周圍堆滿了陳舊的書簡,那些書簡上是有關于兵器與戰陣的資料。
這幾日,除了晚上睡覺以及和無憂一起用膳的時間,其它時候,她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這上頭。聽說北朝邊關大捷,南朝在玉上國的大軍也在還朝的路上,這一年南北朝各自平定邊關,如今兩朝邊關已定,估計不久就要相互開戰了。南朝大軍的數量雖與北朝相當,但有一半以上是新兵或降兵,如果沒有優良的裝備和武器,即便謀略過人,打起仗來,也十分吃虧。而這個年代的裝備和兵器,無非就是盔甲、戰馬、矛、盾、弓、弩、劍……單獨的某一樣,不是攻就是防,卻沒有一樣能将攻防結爲一體。
她兀自凝思,全然不覺外面天色已黑。直到筆下的繪圖成型,她才終于呼出一口氣,微微揚唇,雙目之中流轉的光華,令空中高懸的滿月也黯然失色。放下筆,守在門口的宮女連忙進屋道:“娘娘,晚膳已經熱了四回了,您快去膳廳用膳吧。”
漫夭一愣,看了眼暗黑的夜色,這才發現她已經不知不覺在這裏坐了好幾個時辰。她扭頭道:“這麽晚了,皇上還沒過來嗎?”
宮女忙道:“回娘娘的話,剛才祥公公過來傳話,說皇上今晚有事,不過來漫香殿了,皇上讓娘娘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漫夭微怔,他們說好,無論多忙,晚膳一定要一起用。她皺了皺眉,問道:“可還說别的了?”
宮女搖頭。漫夭拿起桌上的繪圖,走到膳廳,見飯菜又有些涼了,對宮女吩咐道:“再熱一遍,熱好了送去龍霄宮。”既然他有事不能過來,那她過去好了。
宮女擡頭“啊”了一聲,屋裏其它幾個宮女相互望了一眼,眼中竟有擔憂和閃爍。
漫夭眉頭一蹙,凝眸問道:“怎麽了?”
宮女們面面相觑,都不做聲。
漫夭心知有事,不禁沉聲道:“你們有事瞞着本宮?”
宮女驚惶跪道:“奴婢不敢……”
“快說!”漫夭低眸睥睨着她們,面色一沉,語氣冰冷。
宮女們見她動了怒,心裏害怕,但仍舊低着頭猶豫着不敢開口,一名年紀較小的宮女忍不住了才說道:“宮裏來了一位桑小姐,住進了漪瀾殿。聽說這位桑小姐年輕貌美,唱歌唱得可好了……”
“萱兒!别胡說!”年長些跪在最前面的宮女面色一變,忙斥了一聲,道:“桑小姐再美也不及咱們娘娘的萬分之一,娘娘天人之姿,哪裏是一般女子可比?娘娘,奴婢……奴婢聽祥公公說,今天新軍發生暴亂……”
宮女本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但這消息着實令漫夭大吃一驚,她連忙問道:“是因爲流言嗎?”竟已經激烈到這種地步了?
宮女猶豫着點了點頭,小心翼翼道:“新兵不服從管制,說項統領是娘娘您的人!”
漫夭眼光一凝,“那桑小姐是新兵暴亂之後被召進宮的?”
宮女再度點頭,漫夭心沉如水,新軍暴亂,他不去想辦法平亂反而召了桑鴦進宮,是什麽意思?
“桑小姐現在何處?龍霄宮嗎?”她擰眉問道。
另一名宮女憂心回道:“是的,娘娘,聽說今晚,就是她陪皇上用的膳。娘娘……你快想想辦法吧!現在宮裏私下裏都在傳,說……說娘娘很快要被打入冷宮,說桑小姐會當皇後……”
“快住口,别瞎說!”年長的宮女慌忙阻止那嘴上沒個遮攔的宮女,并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忙道:“娘娘,您别聽她們瞎說,皇上對娘娘的寵愛宮裏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啊?就算桑小姐真進了宮,在皇上的心裏頭,也還是隻有娘娘您一個。娘娘,您先用膳吧,别餓壞了身子。”
漫夭攢緊了手中的東西,尖利的指甲刺透那白色的宣紙,釘在自己的肌膚之上。她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望着他平常坐的位置,面色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感到不安。
宮女們擔憂的望着她,過了許久,漫夭才淡淡道:“都撤了罷。”
“娘娘您……”
“撤了。”她重複,聲音冷冷冰冰:“你們都退下。”
宮女們應聲退出,漫夭在屋裏踱了兩圈,五指發白。
冬日的晚風很陰冷,拍打着雕花窗格,呼扇着涼白的窗紙,不曾合緊的窗子吱呀一聲被掀開,冷風透窗直入,掀動她一頭銀絲如雪飛揚。
朝臣相逼,軍心動蕩……到底是什麽人暗中做手腳,利用她的白發大做文章?目的又是什麽,僅僅是爲了讓她被打入冷宮嗎?怕是沒那麽簡單!無憂能召桑鴦進宮,這是肯定跟桑丞相脫不了幹系,隻是那桑丞相在江南的根基太深,滿朝文武幾乎有一半是他的門生,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拿到他犯下大罪的證據!
她想了想,轉身看了眼外面暗黑的天空,快步走了出去。
漫香殿離龍霄宮不遠,她隻用了一刻鍾的功夫就到了龍霄宮門外,遠遠的便聽到裏頭傳來絲竹之聲,伴随着女子的歌聲,那歌喉仿佛百靈般婉轉清靈,極爲悅耳動聽。她心頭一沉,還沒進門,就被門口的侍衛恭敬有禮地攔下,道:“請娘娘稍等片刻,容卑職先向皇上禀報。”
漫夭心間一涼,望着前方燈火輝煌的宮殿,直覺地阻止道:“不必了!本宮隻是路過而已,過來看看,就不進去了。”
她這樣說着,心中一片悲涼,從什麽時候起,她來這裏也需要提前通禀了?
黑夜裏的燈火格外的耀眼,空中圓月皎潔,将宮殿外的樹木投在地上的陰影拉得很長。這宮中已然熟悉的一切,在她心裏忽然變得有些陌生。
出門之時忘了披上外袍,此刻冷風直灌,她隻覺渾身發冷,連心也一起冰涼,就如同她腳下青白的地磚。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直入肺腑,她涼涼地笑了笑,喃喃道:“真冷!”沒有了那一雙溫暖的手扶着她,這日子冷得就像是結了冰。
她又望了眼那座宮殿,想了想,最終還是緩緩地轉過身,默默地離開。從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
“爲什麽不進去?”剛離開龍霄宮,一直遠遠注視着她的蕭煞便出現在她面前。他以爲她會進去,因爲她這樣驕傲的女子,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什麽,便不會容許有人破壞。
漫夭頓住腳步,進去做什麽?他說讓她相信他,她就該相信他!如果經曆那麽多波折,他還不值得她信任,那她留在他身邊又有什麽意義?人生已經很可悲了,她卻還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揚着下巴,目光望向遙遠而黑暗的天際,淡淡笑道:“他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說罷不理會蕭煞的怔愣,徑直離去,涼白的月光傾灑在她單薄的背影之上,讓人看了不禁心疼。
清風殿外,梅林之中,她叫人取來一方琴,獨坐于亭台。遣了所有人出去,整個漫香殿,她孤身一人,冷月相伴。
琴弦撥動,寂寥的音符如叮咚的清泉自蒼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帶着她此刻惶然不定的心情,萦繞在這寂靜深宮的夜裏,沾染上夜的蕭瑟凄涼。
對面清風殿裏一抹昏黃的燈光燭影在風中搖曳,照不亮外頭的漆黑。
她忽然在想,當年的雲貴妃看臨天皇娶了傅鸢,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哀沉痛?在傅鸢盛寵的那些日子裏,她是如何熬過一個又一個令人絕望的漫漫長夜?若是這個世界的女子也就罷了,從小被灌輸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經地義之事,那樣至少容易接受一些。而可悲的是,雲貴妃與她一樣,從那個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社會而來,在她們的思想之中,愛情就應該是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踏足。
“無憂,但願你不要讓他們的悲劇在我們身上重演!”
一夜無眠,她靜靜地坐在梅林之中,望着天,思索着,沒有血烏,有什麽法子可以遏制住她白發妖孽的流言,盡快平息這一場有心人惡意掀起的朝堂與軍隊的暴亂?
東方發白,她擡手揉一揉陣陣發緊的太陽穴。
這時,林子裏走進一個人,她轉眼看去,竟是蕭可。不似平常那般一見她便來挽着她的手臂,而是低着頭慢慢朝她走過來,面色少有的凝重,眼眶微紅。
漫夭奇怪問道:“可兒,你怎麽了?”
“公主姐姐!”蕭可輕輕叫了她一聲,咬着嘴唇,目光有些躲閃,似在猶豫着什麽。然後垂下頭,聲音極輕道:“公主姐姐,皇上他……”
提到宗政無憂,漫夭心頭一跳,皺眉道:“他怎麽了?”她竟不覺自己的聲音帶了些許的顫意。
蕭可擡頭看她,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漫夭失了鎮定,口氣急道:“到底什麽事?快說呀!”
蕭可道:“公主姐姐……您自己去龍霄宮看吧。”
初亮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罩上了一層濃霧。宮道兩旁的樹木挂着清冷的露珠,在女子經過之時,那露珠恰好迎風晃了一晃,滴落下來,打在她清冷的眼角,像極了心頭那無法流出的眼淚。而她對那如冰一般的溫度毫無所覺,連擡手拭一下都不曾。
龍霄宮在望,她走到門口,這一次竟然沒人阻攔,她徑直入内,看到寝宮門窗緊閉,她忽然猶豫,感覺自己的身子在輕輕顫抖,原來她還是會害怕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頓住身子,周圍靜悄悄的,除了她自己抑郁且沉重的心跳,再也聽不到其它的半點聲音。
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内心激烈鬥争中,她終于鼓起勇氣,推開華美厚重的雕花木門,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淩亂不堪,仿佛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搏鬥。
冷風呼呼灌入,撩動屋内唯一還完好無損的雕花大床。床上明黃色的床幔在風中搖擺,掀起的波瀾,晃得人眼睛疼。
她緊皺眉頭,望了眼床前地上散落的那再熟悉不過的衣物,那上面竟有斑紅血迹。她目光一震,再沒多想,快步來到床前,一把撩起床幔,床上竟空無一人。明黃的錦被被掀卷在床角,白色的床單不似往日的平整,皺巴巴的全是褶子,仿佛每一寸都被人用手狠狠攢過似的。床頭枕邊,白色之上竟也有大片的血迹,刺目驚心。
“來人,來人!”她驚得轉頭大叫,心慌不已。
宮外的太監聞聲立刻進了屋,小心問道:“娘娘有何吩咐?”
漫夭指着那些血迹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那太監探頭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竟有驚詫之色。忙跪下磕頭道:“奴才不知,奴才該死!昨夜皇上遣了這宮裏的奴才們都出去,讓奴才們不得吩咐都不準進來。”
漫夭一怔,掃視整間屋子,發現地上有一個被摔成兩瓣的瓷碗,碗中還有少許的褐色藥汁,已然凝固。她彎腰撿了起來,眼角瞥見門外似是想進又不敢進來的蕭可,沉聲叫道:“可兒,你進來!”
蕭可見被她發現了,這才慢慢挪步進來,低着頭,目光瑟瑟。
漫夭眼神犀利,緊緊盯住她,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碗裏裝過什麽東西?你若不說,以後就别再跟着我!”
蕭可一驚擡頭,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冷厲決絕的表情,慌忙道:“我說我說,是,是……是逆雪……”
漫夭手中的半邊瓷碗在聽到“逆雪”二字之時,“咣”的一聲掉在地上,又摔成了幾瓣。那帶着幾分尖銳的聲音回蕩在這間屋子,仿佛要刺破耳膜。蕭可身子一顫,立刻哭道:“公主姐姐,對不起,我,我……我不該把逆雪給皇上,可是……”皇上他非要不可,她一向很怕他,不敢違逆皇上的意思啊!
後面蕭可說了什麽,漫夭都聽不見了。在她的耳中,隻剩下逆雪二字。聽說逆雪是一種罕見之毒,極爲霸道,不會要人性命,卻會讓人血脈逆轉倒行,有如萬箭穿心,肝腸寸裂……服此毒者一夜白頭,減壽十年!
漫夭身子一晃,踉跄大退了幾步,身後的太監眼疾手快,忙扶了她,卻被她揮手推開。她愣愣望着躺在地上碎裂的瓷碗,心口像是有人拿刀在狠狠剜鋸,喘不上氣。
“皇上……人呢?”
太監忙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去乾和殿早朝了。”
漫夭朝着乾和殿一路小跑而去,也不顧及路上宮女太監們奇怪的眼神,當來到那座象征着至高無上之權利的殿堂,卻發現殿内同樣是空無一人。
“皇上呢?皇上去哪裏了?”她抓了名守衛急急問道。
守衛回道:“軍中暴亂,皇上剛剛帶領衆位大人去了北面軍營。”他話未落音,漫夭人已消失在他們眼前。
新兵軍營在江都的北面,她叫人準備了馬車,直奔軍營而去。
“什麽人?”軍營門口的守衛攔住馬車,厲聲喝問。
車夫斥道:“大膽!車内是皇妃娘娘,還不速速退下。”
守衛們一愣,面色有些慌亂,相互望了一眼,跪下行禮後,其中一名守衛昂首铿锵道:“軍中有規矩,女子不得擅入,娘娘請回。”
漫夭一撩車簾,哪裏管它什麽規矩不規矩,她現在隻想立刻見到他,立刻!飛身躍上前方馬背,奪過侍衛手中長槍,反手砍斷黑馬與馬車之間連接的缰繩,猛一揮鞭子,那馬朝着軍營裏頭狂奔而去。守衛們不料她有此一着,竟然震住,等反應過來,她人已經消失在視線之内。
新兵操練場,一望無際的廣闊。十萬人,鴉雀無聲。
大臣們低低垂首,面上一片肅穆,身着将服的項影單膝跪在皇帝的腳下,操練場中的将士們因爲皇帝的駕臨在一片暴亂聲中突然安靜下來。
近來軍中流言:皇妃娘娘紅顔白發必是妖孽轉世,有她在皇帝身邊,國家必亡!将士們從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而今,仰望着高台之上尊貴無比的帝王,那些讓他們暴亂的根源卻再也不能成爲理由。
十萬人無隊形章法,淩亂地站在操練場中。他們手執長槍,目光震驚地仰望着氣勢恢宏無邊的高台上身着黑色龍袍的皇帝,他有着俊美如仙的面孔、尊貴如神的氣勢、邪妄如魔的眼神,而最令人震驚的卻不是這些,而是被他們視爲妖孽的象征——滿頭白發!
十萬将士,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們的皇上怎麽也是一頭白發?他們可以懷疑皇妃是禍國妖孽,那隻是在他們眼裏可以随意廢掉的一個後宮女人,但是,被他們所承認的至高無上的生命主宰者,一國的帝王,絕對不能被稱之爲妖孽!因此,面面相觑,先前的激昂抗議全部如煙消散。
此刻,高位之上的帝王目光深沉銳利,睥睨衆生的姿态俨然天生的王者,而他那一頭變得雪白的長發襯着邪妄冷冽的氣勢,像是神與魔的結合,讓人不自覺就匍匐在他的腳下,覺得若不臣服于他,便是天地不容!他鳳眸朝底下冷冷一掃,全場将士皆是心神一凜,立即如浪潮般地跪倒在他的腳下。
宗政無憂面色如常,淡淡開口,低沉的嗓音灌注了深厚的内力,道:“朕,聽聞近日市井流言遍布朝野和軍營,朕的家事,很得臣民們關注,所以今日,朕将早朝搬來此地,與衆卿同議。來人,請各營将上來。”
操練場上一下子轟動起來,衆所周知,帝王早朝何等莊嚴神聖,曆朝曆代,像他們這種普通的營将哪有資格參與?而普通的士兵,平常見皇帝一面比登天還難,此刻竟然有幸參與早朝,不禁激動又害怕。十幾名營将神色拘謹,小心翼翼地上了高台,與心目中有如神祗般遙不可及的皇帝相隔如此近的距離,隻覺得連站着都需要很大的勇氣。
“吾皇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