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煞立在十步外,隻擡頭看了一眼,便低頭道:“不出主子所料,将軍以爲我們通過無名巷裏出現的三個人傳遞消息,已經派人去查了。”
漫夭點頭,“可兒還沒回來嗎?”
“公主姐姐。”說曹操曹操到,蕭可走到門口朝門外望了一圈,确定沒别人才急急進屋。
漫夭連忙坐起身,拉過蕭可的手,問道:“如何?可見到無隐樓樓主了?”
蕭可點頭道:“見到了,我按照姐姐的吩咐,跟他問了離王的下落、情況……”
漫夭急切問::“他怎麽說?”
蕭可郁悶道:“他什麽也沒說。”
漫夭不禁失望,難道連無隐樓也不知他現在情況?那豈不是真的兇多吉少!黯然垂目,她隻覺胸口窒悶難當,這時蕭可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來遞給她,小聲道:“無隐樓樓主把姐姐你的扇子留下了,讓我把這個給姐姐帶回來。”
也是把扇子,隻不過是墨玉。
漫夭眼光一怔,微微顫抖着手接過那柄象征着無隐樓最高權力的熟悉無比的墨玉折扇,心頭一陣陣酸澀發緊。
蕭可又道:“無隐樓樓主說,以後無隐樓,是姐姐你的了。”
漫夭身軀一震,抓了蕭可的手,忙問:“那是什麽意思?”
蕭可茫然搖頭,漫夭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無隐樓以後是她的了!爲什麽是她的?難道無憂已遭不測?她忽然慌了,拿着扇子就要出門,蕭煞連忙攔道:“主子這一去,無隐樓就完了!”
漫夭愣住,再跨不出一步去,跌坐在椅子裏,半響無聲。
蕭煞皺眉道:“也許這把扇子代表王爺平安請主子勿念。”
“會嗎?”如果隻有扇子,她可以這麽理解,可是爲什麽還要加上一句無隐樓以後是她的?她不要無隐樓,她要的是宗政無憂!低頭怔怔望着手中折扇,恍惚間那人的臉就在眼前,溫柔的、邪妄的、冷酷的、憂傷的、絕望的、深情的……都不過是那一雙眼,如果沒有她,他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淪爲階下囚,不會含血稱降甘願受辱人前!如果沒有她,他還是高高在上的離王,籌備登基大典的是他而不是傅籌。
“傅籌現在人在何處?我去找他。”她收好墨玉折扇,剛要往外走,就見門外傅籌匆忙而來,腳步急切,旋風般卷進屋裏,他臉色不大好,神色帶着隐隐的慌亂和恐懼,一進屋,看到她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氣,所有的表情都在刹那間平定下來。他朝蕭煞、蕭可擺了擺手,讓他們出去。
門被關上的時候,他沖過來抱住她。
漫夭本能的抗拒,但他雙臂如鐵鉗,将她緊緊箍在懷裏,那種姿态仿佛隻要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漫夭皺眉,突然停止掙紮,竟慢慢擡手摸上他的背,傅籌身子一顫,一雙手将她抱得更緊,漫夭在他懷裏緩緩開口:“害怕我離開嗎?那就讓我見見他。隻要我确定他好好活着,我就不離開你。”
傅籌身軀蓦然僵硬,陡然放開手,目光複雜道:“你不是說不爲他受制于人嗎?爲何突然改變主意?”
漫夭揚起下巴笑道:“因爲我要借助你手中的權利替我報仇,啓雲帝容齊,他必須爲泠兒的死和我所承受過的一切付出代價!還有你,我忽然覺得,留在你身邊看你一生孤獨痛苦,也是種不錯的選擇。不過,前提條件,我得見到他,确認他還活着,并保證他能一直好好活下去。”
傅籌目光一痛,竟退了兩步,道:“你說晚了。”
漫夭心頭大慌,不受控制地撲上去抓傅籌的手臂,變了臉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把他……你把他怎麽了?”
她仰着頭問,滿目驚駭恐懼,傅籌看着她這樣的表情,眸光盡碎,他掙開她,轉身就出了門。
漫夭跌坐在他身後的地上,心猛一下子空了。如果他已不在,她做什麽都沒了意義。
門外,傅籌頓住腳步,終是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見她目光空茫,面如白紙,他閉上眼睛喘了兩口氣,對外叫道:“來人!從今日起,夫人不得走出這間屋子,也不準任何人進屋探視。你們好好看着夫人,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都别活了。”
“是。”清谧園的侍衛和婢女皆是惶恐應了,屋裏的漫夭沒有反應,隻是披散着滿頭白發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一坐就坐了三日,無論婢女如何求,她都沒反應。不吃飯,不睡覺,不說話,蕭可在門外急得直哭,蕭煞怒氣騰騰地去了趟清和園,回來後,寝閣門口的侍衛撤了,園子外頭的守衛還在。
蕭煞進屋,望着她,皺眉道:“主子不想離開這裏了嗎?”
漫夭緩緩擡眼,依舊空洞茫然。
蕭煞歎道:“主子如此自暴自棄,非離王所樂見。”
漫夭聞言面色微微一變,透骨的哀傷從空洞的眼眸中流瀉出來,她張了張唇,喃喃道:“對,他用他的江山、他的尊嚴、他的性命、他的一切一切來換我活着……我怎能如此糟踐自己的命!”
說完她站起身,吩咐人拿了吃的來,也不管是什麽就往嘴裏塞,一直塞滿爲止。然後提了劍去竹林,她很久沒練過劍了,一直以爲武功不需要太高,能自保就好,現在她不再那麽認爲。
一連三天,瘋狂練劍,直練到筋疲力盡還不肯停歇。
第三日晚上,月色極好,傅籌終于處理完堆積的政務,獨自在寝閣内徘徊,腦子一空下來,便都是那人的身影。
“來人,傳清谧園守衛。”他對外吩咐,不片刻,清谧園守衛已到門外,不等求見,傅籌已先道了一聲:“進來。”
侍衛進屋行禮,傅籌背着身子站在窗前,問道:“夫人今日如何?”
侍衛回道:“夫人下午練劍受了傷……”
“她受傷了?”傅籌立刻轉身,沉聲問道:“你爲何不來禀報?”
侍衛忙道:“聽說是小傷,練劍的時候不注意割破了手指。蕭姑娘已替夫人處理好了傷口。”
傅籌的面色這才緩了過來,又問:“夫人現在何處?”
侍衛道:“青竹林裏。夫人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命項侍衛送去一壺酒,屏退了所有人,此刻一個人在竹林裏飲酒。”
傅籌微微一愣,她從來都是一個冷靜自持的女子,竟也會因爲心情不好而飲酒嗎?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那次醉酒,若無醉酒,便不會碰痕香,不碰痕香,也不會有讓他悔恨終生的紅帳一幕。那個女人跟随他多年,了解他太多,明知他被門主逼迫處境艱難,還如此設計于他,引他用李代桃僵的計劃,毀了他和容樂,他一定要抓住她,将她碎屍萬段!
不自禁捏了捏拳,他大步踏出清和園,直往清谧園而去。
夜色甯靜,秋風蕭瑟,青竹林裏竹影搖曳,四方碧色環繞之中,女子一人獨坐,白發飛散,衣袂輕揚,她左手執壺,姿态優雅如仙,自斟自飲,已有幾分醉态。空氣中,竹子淡淡的清香氣混合着濃烈的酒香,配上那銀色月光籠罩下如詩如畫的清景佳人,讓人如癡如醉。
傅籌遠遠站在竹林外頭,竟不舍得打擾這份甯靜美好。他目光癡然相望,含着無數的想念和愛戀。幾日不見,竟如同隔了幾世那麽久。
漫夭又倒了一杯酒,仰頭灌下,喉嚨一陣燒灼,她擡頭望着空中皓月,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獨酌。
也許不應景,也許心境全然不同,她卻忍不住想,那個令後世敬仰的偉大詩人,他在飲酒作詩時心情是怎樣的孤寂和凄涼?放下酒杯,她拿起一旁的劍,便飛身而起,不是練劍,而是舞盡風情。
柔軟飄逸的身姿飛舞在青竹林中,如水銀流瀉般的光芒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劃出一道道優美至極的弧。她在那劍光之中偶然回眸,清冷明澈的眸子漾着酒後微醺的神态,飛揚而起映在眼中的雪白發絲流轉着聖潔的妖冶,散發着神秘的吸引。
傅籌見她握劍,本想阻止,卻挪不動腳步。這樣的她,他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淩厲的劍氣忽于空中橫掃,震了竹葉紛紛而落,飄零在她的周身,仿佛在書畫女子内心的蒼涼,又似是下了一場清葉竹雨,欲洗滌世間的一切污濁與不堪。
她的劍舞且柔且剛,将一個女子最美的姿态在這樣甯靜美好的夜晚展現得淋漓盡緻,柔和清美的月光也不過是她的陪襯。
輕盈的腳步逐漸移至放置酒壺的低矮桌案,她一個彎身後仰,用一指勾起酒壺抛于空中,美酒沿壺傾注而下,如一道清泉凜冽,她紅唇微張,醉态竟撩人心魄。
林外的男子仿佛被那一個神态猛地擊中,身軀僵硬。而女子在此時,手中的劍忽然脫手掉在地上,身子似是無力,往一旁倒去。
傅籌心中一慌,忙疾掠過去,緊張地叫了聲:“容樂。”
他扶起她的身子,見她右手厚厚的紗布已經被鮮血浸染,又是氣怒又是心疼,一把将她抱起就朝清谧園寝閣去了。
漫夭垂着眼,濃密的眼睫印下的陰影掩蓋住了眸中的神色,她很安靜地靠在他懷裏,不動。
傅籌将她放到床上,轉身叫人打了水來替她清理傷口,卻被她死死抓住衣袖。傅籌詫異回頭,竟見她眸子裏微微漾着水光,神态半醉半醒,嘴角含着凄楚無比的笑容,讓人一看便會心疼入骨。
“容樂……”他覺得他的心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他的心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爲什麽?”她拽着他,仰着臉龐,用醉意朦胧的眼神望着他,聲音凄涼哀傷,“爲什麽你要那樣對我?”
他心中一顫,就好像被一隻柔軟的手一點一點攢緊了他的心,那種痛從心底裏一直漫至心尖。他張了張口,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知道自己錯了!可是他回不了頭。
她望着他的眼睛,幽涼的語氣仿佛一陣寒風刮在人的身體裏,她說:“你知不知道,要我選擇去相信一個一直在利用、傷害我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你又知不知道,我差一點……差一點就愛上了你!”她搖晃着他的手臂,那聲音忽然就凄厲了,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切割在他的心裏。
傅籌胸腔猛震,震在那裏不能動彈,體内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間凝固,整個人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能相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說:她差一點就愛上了他!在他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無法回頭之後,她說她差一點就愛上了他,不管是真是假,這對他而言,都足以将他送進地獄。
他忍不住蹲下身子,對她問道:“容樂,你……說什麽?”
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她盈滿醉意的眼睛,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龐,雙唇顫抖。
她凄楚的笑容愈發的擴張,卻輕輕搖頭,自嘲笑道:“說什麽都沒用了!是你背叛諾言,親手用最殘忍的方式把我推給了别人,你用你的行動……給了我一個比死亡更慘痛的教訓!恨……這個字,我從來沒說過,可是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身心俱顫,傅籌失力坐到地上,眼神空茫絕望,悔恨重擊在心,痛不堪忍。
原來他曾經離幸福隻一步之遙,是他自己親手給毀了!
他控制不住的想,如果沒有實施那個計劃,她終将愛上他,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坐擁天下、大仇得報,都無法企及其萬分之一的快樂!
想象越是美好,現實便愈發顯得殘酷而令人絕望。
他突然擡手抓住她的肩膀,目中含有強烈的祈求,“容樂,再給我一次機會,讓一切都從頭來過,我什麽都不要了!不要權利,不要複仇,不利用你,不傷害你,隻一心一意的愛你,帶你遠走高飛過最平靜的生活……好不好?容樂……好不好?”
他急切地問着,明知無望,還是忍不住想要企盼。
漫夭睜着醉意朦胧的眼,似乎意識不是很清晰,蹙眉道:“重來?宗政無憂……他的人生,可以重來嗎?”
傅籌眸光遽痛,他的祈求她聽不見,他對幸福的渴望她看不見,她心裏眼裏,隻有一個宗政無憂!
他突然撐着身子站起來,看着她,她的臉龐因爲醉酒而浮出淡淡的紅暈,她的目光空空蕩蕩,明明落在他身上,可她的眼中卻沒有他。他忽然決絕而笑,“在你的心裏,我永遠不如他!爲什麽你對他念念不忘?你們之間也不過才相處了十幾日!如果……征服一個女人,真的要從身體開始,那我也不妨試上一試,反正……也沒有旁的希望。”
男子的眼神一瞬變得冷酷,再也不複從前的溫和,隻透出絕望,一種頻臨瘋狂般的絕望。
聽說,地獄有一十八層,他要看看究竟有多深!
漫夭直覺地縮了縮身子,皺着眉,一臉茫然。
傅籌道:“容樂,你别怪我!”
從第一次開始,他就不該放過她,早該與她行夫妻之實,也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心念一定,他用雙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讓她有躲閃的機會,低頭便欲吻上她泛着水澤的嫣紅雙唇。
她驚得掙紮,他便将她的手扣在頭頂,就要吻上她的時候,突然感覺身後有勁風襲來,他皺眉,眼光一利,放開她,急速轉身,但就在此時,一枚冰藍色極爲細小的銀針飛快的刺破他的肌膚,準确無誤地紮入他的穴道,令他動作凝滞,立時動彈不得。
他頓時心冷如冰,原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來降低他的戒心,等待這必中的一擊。他悲哀地笑着,艱難扭頭,那個醉意醺然的女子已經站在他的背後,此刻眼光清明,哪裏還有半分醉意。
漫夭冷冷地望着他,對他眼中的悲痛表情隻當不見,她對蕭煞使了個眼色,蕭煞點頭便去取他貼身的令牌,然後照着漫夭的吩咐将傅籌挪到床上,蓋好被子。
漫夭出門之前回頭望了一眼,那一眼神色極爲複雜,似看盡了他們兩人過往的一切糾纏,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後來的同床共枕,誰能說那中間沒有一絲情感?她扭過頭去,看向夜空的目光堅定異常,語氣冷漠道:“傅籌,念在你确實對我有幾分情意,這一次,我放過你。以後再見,絕不留情!”
傅籌眸光寸寸被剝裂,望着她決然離去的背影,濃濃的悲哀和絕望充斥着他的整顆心,他的世界就如同外頭被烏雲蔽月的黑夜,再也見不到光明。
夜色清冷,攏月茶園寂靜安甯。
漫夭站在園子正中央的那個琉璃桌旁,在離開京城前,她想再看一眼這園子,這裏有她曾經的夢裏,是她和宗政無憂開始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蕭索秋意。她沒有電燈,四周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站了一會,視線才漸漸清晰,目光觸及前頭的一扇屏風,忽然記起那裏還藏着一個匣子,臨天皇給她的,不知道裏面裝着什麽?如今她已經不再是傅籌的妻子,是不是可以打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