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一屁股坐到宗政無憂身邊,身上的衣服濕嗒嗒的,緊貼着肌膚又涼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要脫下來用火烤一烤。
宗政無憂冷光一掃,警示性地重重咳了一聲,九皇子遽然反應過來,看了看遠遠站着的漫夭,不情不願卻又沒法,隻好又穿了回去,無比哀怨地歎口氣,繼而眼珠一轉,就對漫夭說道:“璃月,你再不幫七哥包紮傷口,他的血就要流光了。”
漫夭一怔,朝他們走了兩步又停住,想想,有九皇子在,哪裏輪得到她來動手?她朝九皇子投去一個眼神,意思是,“那你還不快動手!”
九皇子就當沒看見,故意轉過臉去看了看宗政無憂的傷口,突然驚叫一聲,“哎呀,毒已經擴散了!這可怎麽辦?我身上沒帶解毒的藥,七哥身上的毒要是不吸出來,再過不久,怕是要滲入五髒六腑了!”
漫夭一愣,她看那血色已經恢複了正常,應該沒大礙了,怎麽聽九皇子的口氣,倒像是嚴重了?她對毒術向來沒有什麽了解,聽這一嚷嚷,心裏就慌了,也顧不得多想,連忙飛奔過去。
九皇子見她信以爲真,轉過臉去頗爲得意的揚唇偷笑。
宗政無憂挑眉瞪了他一眼,“你沒事出去守着洞口。”
九皇子抗議道:“洞口被石頭堵住了,不用……”不用守三字沒說完,已然收到宗政無憂眼中的警告信号,笑容僵住,忙住了口,不無委屈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反正我也不冷是吧,出去吹吹風涼快涼快也好……”說罷抽了抽嘴角,心中哀歎,果然是欺負誰也不能欺負璃月!
漫夭見他那委屈又不敢申辯的模樣,一時忘記了他們現在的處境,忍不住笑起來。
宗政無憂扭頭,一見到她的笑容,恍然間似是回到了那些日子裏他們三人說笑的情景。他看着看着便出了神,漫夭收斂心緒,伸手欲替他除衣清理傷口,宗政無憂忽然醒過神來,就躲開了她的觸碰,故作冷漠道:“不用你。”
漫夭知他還在爲上回的事别扭,心知現在也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先把他傷口處理了要緊。她皺着眉,看他明明傷得那樣重,痛到眉心直抽還極力裝作沒事人的模樣,别扭地拒絕她的幫忙,不由心疼又有氣。
她不客氣地拽住他,動作少有的粗魯,宗政無憂皺眉,望過來的目光微微閃過一絲詫異。她一眼瞪回去,就扒了他的上衣,那濕漉漉的衣裳蹭到傷口,宗政無憂控制不住地身軀一顫,漫夭無奈歎道:“你還知道疼啊!”說着就撿了幾根柴火,在火堆旁搭了個架子,将他的衣服晾上。
宗政無憂别過臉,冷哼道:“我疼不疼,與你何幹?你幾時在意過?”對他來說,這點傷痛算不得什麽,每每半夜醒來,想到她正躺在别的男人懷裏,那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煎熬。
漫夭一怔,看了他兩眼,沒說什麽,轉到他身後,望着他傷口處翻卷的血肉,頓時胸口窒悶,陣陣發緊。正欲扶着他裸露的肩背,替他吸出毒素,但宗政無憂卻别扭的轉開身子,一副死了也不用她多管閑事的模樣。
漫夭蹙眉,對他孩子般賭氣的别扭方式,郁悶不已。自己的身子怎麽都不知道愛惜,受了這樣重的傷,還鬧什麽别扭?也不知道那毒到底嚴重不嚴重,他不說,她心裏一點譜都沒有。
“轉過去。”她口氣微硬,宗政無憂斜眼看她,皺眉。
漫夭見他如此不配合,心中又急又氣,脫口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在意?你又何曾真正了解過我内心的感受?”她一句話沒說完,淚水突然湧了上來,她連忙擡了擡下巴,在他怔愣之際扳正他的身子,低下頭去替他吸毒。
宗政無憂還沒從那句話裏反應過來,被她這樣一吸,身軀猛地一震,瞬間僵硬似鐵。她的唇柔柔軟軟的,輕輕一貼,似乎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全部痛苦和掙紮都吸走了,那樣微妙的感覺,令他體内如火狂竄。他強烈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就僵直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就怕有些東西一旦喚醒,便一發不可收拾。可是耳邊,還是回蕩着她的那句話: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在意?
漫夭吸了兩口血吐在地上,用手擦了擦嘴角,血液鮮紅,哪裏有半點毒素的模樣?她緊蹙着眉,腦子開始清醒了不少,她八成是被老九給耍了!轉過頭,用十分懷疑的目光看着宗政無憂,問道:“你身上中的毒,到底要不要緊?”
宗政無憂見她有些惱了,這才不緊不慢道:“小時候服用過七絕草,一般的毒,奈何不了我。”
他說得平淡極了,漫夭卻忽覺鼻子一酸,羞惱和憤怒,瞬間填滿她的心房。她舔着口中的血腥氣,無名火就竄了上來,霍然起身,抿着染血的唇,二話不說轉身就要往外走。
宗政無憂心頭一慌,下意識抓住她的手,“你準備就這樣不管了?”
扒了他的衣服,然後扔下他,走人?
漫夭背對着他,緊緊咬住唇,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湧上心頭。
一年多來,她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盡管她心裏一直那樣苦,她将自己的感情藏得那麽深,隻因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太明白一旦嫁了,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如果他不再出現在她的視線,她也許就能一直欺騙自己真的可以忘了他,如果他不是一次又一次用行動來證明其實當初他的感情并非全然是欺騙和利用,她也許就能繼續過得平靜而安穩,就算被傅籌利用,就算是别人的棋子又如何?至少,她感覺不到這樣鑽心的疼痛。
本就蓄滿眼眶的淚水,無可抑制的淌下,将她許久許久以來積聚在心裏的苦全部傾瀉而出。
宗政無憂隐隐覺得不對勁,立刻站起來,扳過她的身子,那雙盈滿委屈的雙眼一下子撞痛了他的心。他震驚地望着她,半響都回不過神。她竟然哭了!那麽驕傲、那麽倔強、那麽堅強而善于隐藏情緒的她,竟然在他面前哭了!
他忽然手足無措,一雙手顫抖着捧起她的臉,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他從來不會安慰人,也沒有嘗試過安慰誰。
“阿漫?”
他試探着喚她的名字,聲音不自覺溫柔如水。
漫夭透過迷蒙的淚眼,看到他眼中彌漫的心疼和緊張,她沒有回應。
宗政無憂心被抽緊,一陣陣的疼,卻皺眉道:“你哭什麽?我還死不了!就算是死,也要把你帶出去再死。”
“誰爲你哭了?”漫夭拍開他的手,别過眼,聲音不知不覺就多了一絲蒼涼和哀怨,“你死不死,跟我有什麽關系?其實你根本不必救我,對我來說,這樣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宗政無憂眉心一緊,直覺問道:“你過得不幸福?不是對傅籌已經有了感情?爲何還說這種話?”
漫夭凄涼笑道:“幸福?”幸福早在離王府後山的那間沉香小築裏離她而去了!
宗政無憂看着她滿眼的悲涼神色,不禁迷茫,她心裏到底是怎樣的,他已經完全猜不透。
“當初,你……爲什麽不肯回頭?”他問,竟帶着怪責。
漫夭心頭一痛,不禁反問:“我爲什麽要回頭?是你拒婚在先,欺騙利用在後……在我得知真相時,你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向我做任何解釋……你對九皇子說,是我心甘情願,如果我當時知道你是虛情假意,我會心甘情願?”
她傷心質問,那些淡漠的僞裝全都不知蹤影。
宗政無憂眸光遽痛,急切抓住她的手,辯解道:“我不是虛情假意!”
“我怎麽知道?”漫夭甩開他的手,退開兩步,抹了把眼淚,倔強地擡起頭,一想到當時他那冷漠又傷人的态度,她依然心痛不已,又道:“你将娶我當做是對我最大的獎賞,你以爲我會欣然接受,對你感激涕零?你從來不知道你的态度有多傷人,你也沒有真正了解我内心的感受!你曾經問我,在那個世界是怎麽死的,我現在告訴你。我是被一個男人以愛情爲名義殺死的!爲了商場鬥争,爲了我家族的産業,他欺騙我、利用我,令我成爲了他上位的墊腳石,在他目的達到之後,毫不客氣地置我于死地!”
往事重提,那種痛苦和憤恨依舊刻骨銘心。
宗政無憂望着她明澈的眸子裏有着濃濃的諷刺,那是對自己命運的嘲弄。他心底狠狠一沉,這也是那一日溫泉池邊,她發現他利用的真相後的表情。
漫夭凄涼又道:“所以,我讨厭利用,但我卻一直生活在利用之中,擺脫不得。我以爲你對我是真心,可到頭來才發現那同樣是一場騙局!我可以接受任何人任何方式的利用和背叛,但我不能接受以愛爲名義的欺騙和傷害。你令我覺得,我前世,白死了一回!”
宗政無憂聞言心間震顫,深邃的鳳眸溢滿歉疚與心疼,終于明白當初她爲何那麽決絕的離開他,不留半分餘地!望着她倔強而又受傷的表情,這是第一次,她向他袒露内心。以前,她一直掩飾得那麽好,好得讓他幾乎以爲她其實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他。他張了張唇,啞聲道:“我當時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麽?”漫夭冷冷打斷他的話,問道:“不知道你的行爲會對我造成傷害?還是不知道你當時已經對我産生感情?如果……如果我不是容樂長公主,如果我沒有選擇嫁給傅籌,而是任你安排,由你掌控,我想你……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其實你當時也付出了真心吧?”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漫夭卻嘲諷而笑,被她說中了。他注定要在失去她以後才知道自己的真心,她也注定要在無法回頭時才明白他也有真心,這一切,命中注定。
秋天的雨夜,很涼,她還穿着被雨水澆過的衣裳,盡管旁邊就是火堆,她卻并不覺得溫暖。她想,有些傷口,也許隻有剖開了,才有機會愈合。
寒涼的風卷着冰冷的雨水穿過洞口拐了幾個彎,吹得岩洞内火苗狂竄,火堆旁的他們,都沉默下來。
心緒漸漸平定,漫夭感覺輕松了許多,那些一直被她壓抑在心底的不敢觸碰的傷疤不再讓她覺得窒息,她想以後,她都可以坦然面對了。
“過來坐下吧,我幫你包紮傷口。”她淡淡道,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這一次,是真的平靜,而一個人隻有真正平靜了,才能想通很多東西。
宗政無憂沒有動,他看起來比之前還要茫然、絕望,目光充滿悲哀和悔痛,再沒有了對付狼群的勇猛。
漫夭心裏微微一疼,過去拉他坐下,他倒是沒抗拒,隻是有些木然,任她擺弄。
漫夭替他包紮好傷口,在他身邊歎道:“我們之間,走到這一步……是注定的。即使重來一回,在那個溫泉池邊,你還是會對我冷漠以對,不會跟我做任何解釋,而我,在那間封閉的密室裏,也不會因爲你的一句話就不顧一切的回頭……這是我們的人生經曆和個性使然,即便重來一百次,結果依然不會改變。所以不必後悔,隻要認清楚以後的路,就好。”
她幽幽的歎息,帶着淡淡的傷感,久久萦繞在宗政無憂的心頭,他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即使重來一百次,以他們的性格,在當時,還是會做出同樣的反應。而,以後的路……
“以後的路……”他忽然轉身,抓住她瘦削的雙肩,目光極其堅定,道“以後的路,我認得很清楚!以前的事,的确無法改變,但是以後,隻要你願意,什麽都可以改變。”
漫夭看着他,搖頭,語氣平淡道:“我已經答應傅籌,隻要他以後不再利用我,我就會永遠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宗政無憂目光一變,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這殘酷的話語狠狠掐滅,他收回手,沉聲道:“他剛才已經利用了你!”
漫夭道:“我相信那不是他做的……”
宗政無憂皺眉冷笑道:“就算不是,他也沒來救你!摔下懸崖的時候沒有!險些中箭的時候沒有!被惡狼包圍的時候,也沒有!”
漫夭心底一沉,竟無語以對,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犀利的目光,輕聲道:“他有他的使命……”
宗政無憂截口:“他的使命是置我于死地!别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憤然起身,拂袖背過身去。
漫夭震住,愣愣地望着他僵硬的背影,試探道:“你……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宗政無憂冷哼道:“傅鴛的兒子,我怎麽能不知道?若知道得再早些,本王一定不會給他機會讓他活到今天!”
漫夭驚得也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說:“你們……到底是兄弟……”
“誰說本王和他是兄弟?”宗政無憂猛地轉過身來,那反應幾乎和傅籌一摸一樣,不隻矢口否認兄弟的事實,更是恨意濃烈,咬牙切齒。漫夭不禁疑惑,傅籌恨宗政無憂是因爲臨天皇,宗政無憂如此恨傅籌又是爲什麽?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宗政無憂冷冷吐出這八個字,将漫夭震在那裏。
這一夜短暫而又漫長,火堆裏的火已經漸漸熄滅,他們都沒去添柴,就那樣定定地望着對方,感受着四周充斥的絕望氣息,皆是無言。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天還沒亮,冷炎帶着無隐樓的人便尋到了這裏。漫夭随着宗政無憂走出洞外,那裏到處都是野狼的屍首。修羅七煞就持劍站在那些屍體的中央,他們面上的紅魔面具顔色與遍地流淌的狼血一般鮮豔。
見到宗政無憂,他們很是恭敬地垂首。
冷炎看出宗政無憂受了傷,面色微微一變,宗政無憂淡淡問道:“外頭情況如何?”
冷炎回道:“陛下突然重症發作,已被禁衛軍護送回宮。太子召集群臣,稱王爺擅自調兵回京,有不臣之心,不禁封了王府,刑部還發了通緝王爺的告示,并請衛國大将軍傅籌調派人馬出面鎮壓江南大軍,現在京城已經被他們控制。江南大軍在京城外三十裏紮營,禁衛軍向統領被太子以辦事不力的罪名革職入獄,五萬禁衛軍暫由太子親信統領……”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他們已是先機盡失。
漫夭聽着臉色大變,她一直以爲盡管傅籌手握三軍,但宗政無憂始終占盡上風,沒想到,隻是短短幾個時辰,朝中局勢竟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傅籌他……爲了對抗宗政無憂,已經和太子聯手,難怪,難怪傅籌不救她!
心寒如水,她望着前方身受重傷卻站得筆直的男子的背影,内心頓時充滿歉疚,到底還是她拖累了他。
前方宗政無憂眼中陰霾一閃,并無慌亂,隻面無表情問道:“太子此刻人在何處?”
冷炎道:“皇宮。太子正到處尋找傳國玉玺。聽說……玉玺不見了!”
九皇子叫道:“玉玺不見了?怎麽會?還有啊,父皇怎麽趕在這時候發病?這也太巧了吧!七哥,我們現在怎麽辦?”
宗政無憂鳳眸一眯,重症發作?怕是一心求去,将所有包袱都甩給他,讓他毫無選擇不得不接!他不禁面沉如水,卻平靜吩咐:“集結大軍,駐守伏雲坡。”說完回頭,看身後形容狼狽的女子,問道:“我最後問你,你是跟我走……還是回将軍府?”
“我……”女子張口,雙唇忽然顫抖起來,對面男子的目光已經沒有了昨夜的急切、憤怒、悲傷、絕望、悔痛、期盼,他的眼中此刻隻有平靜、鎮定,令她本能想邁向他的腳步還沒擡起就已經收了回來。
要跟他走嗎?她這樣的身份……
“哎呀,璃月,你還想什麽?趕緊跟我們走吧,沒時間了!”九皇子有些急了。
宗政無憂似看出她的猶豫,凝眉道:“倘若你願意跟我走,不必顧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