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香見那個鎮定從容的傅籌終于又回來了,心下稍安,也恢複常态,低聲禀報道:“那邊已經動手。太子毒害陛下的鐵證也已拿到,離王從江南調來的大軍被‘難民’堵在城外,禁衛軍大部分都在這裏,京城基本已在掌控,隻有無隐樓的人目前尚沒現身。”
傅籌面色深沉,沉吟片刻,對身後叫道:“常堅,你速速帶人下去接夫人回府。”
“不用去了。”傅籌話音未落,痕香已然接口:“少主,您往下看。”
高逾十丈的懸崖底下,漫夭扶着宗政無憂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他背上的劍紮得那麽深,稍稍一個動作,他的面色便煞白一片,但他咬着牙一聲不吭。他越是這樣,漫夭心裏越是難受,想替他拔了箭止血,卻又不敢動作,有些手足無措。
宗政無憂看也不看她一眼,自己将手伸到背後,她還來不及出聲阻攔,他已經一個用力将箭拔了出來,面容一陣扭曲,再迅速恢複冷漠常态,仿佛那把劍貫穿的肩胛骨不是他的一樣。
血箭飚飛而起,濺了她滿身。那倒鈎的箭頭帶出血肉翻飛,刺目驚心,她感覺自己的心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攢住,疼得喘不過氣來。眼角蓦然濕潤,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慌忙一手捂上他的傷口,發黑的血液浸染了她的手心,順着她指間的縫隙汩汩流淌而出。她心中慌亂而恐懼,顫抖道:“箭上有毒,你……快運功把毒逼出來!然後我再幫你處理傷口。”
宗政無憂詫異擡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極爲複雜,卻沒說話。見九皇子也跟着下來,宗政無憂沉聲斥道:“你跟來做什麽?外面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辦!”這懸崖下來不難,再想上去卻是難如登天。
九皇子撇嘴嘟囔道:“七哥你還知道有很多大事要辦啊?我以爲你隻記得璃月……”
宗政無憂冷冷橫他一眼,九皇子連忙住口,望了眼被烏雲遮蔽的天空,皺眉道:“糟了,這天,好像要下雨!”
老天似是爲了印證九皇子的話,一道閃電疾至,似要将天劈成兩半,緊随而至的雷鳴轟隆巨響,仿佛要震碎人的心髒。
瓢潑大雨,帶着秋日的寒涼,鋪天蓋地朝地面砸了下來,立時将他們澆了個透徹。
漫夭蹙眉道:“我去找找有沒有合适的療傷之地。”說着擡步就走,宗政無憂耳廓一動,閃電般急速抓住她的手。
漫夭微愣,回頭見他目光森冷銳利,警戒地盯住一個方向,遠處傳來極輕微卻整齊的沙沙聲響,仿佛從四面八方潮湧而來,她心頭一驚,連忙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驚得張大了嘴巴,隻見暗黑的天色下,那迅速飛竄過來的數十隻似是經過訓練的野狼,在三丈開外的距離突然停下,将他們團團圍住。
九皇子怒道:“怪不得獵場裏沒東西,原來都在這裏!他們早就設好了局,等着我們來跳。七哥,怎麽辦?”
宗政無憂沒說話,若是在平常,這些狼也算不得什麽,但如今他受傷不輕,身上又沒有稱手的武器,要對付這些兇殘的野狼,不被吞食入腹,也會血盡而亡。哼!那些人打的如意算盤。他冷哼一聲,緩緩站起身來,眯着眼睛,目光緊緊鎖定蹲在最前面的一隻通體暗黑的野狼首領。此刻它眼中閃爍着兇狠的綠光,貪婪地盯着他們三人,全然将他們當成了它豐盛的晚宴。
空氣中飄揚彌漫的血腥氣,不斷刺激着狼群,令它們蠢蠢欲動,但似乎又因這三人身上散發而出的冷冽殺氣而有所顧忌。
雨越下越大,在地上彙聚成一個個水窪,新下的雨滴砸在水窪裏,水珠帶着污泥四下飛濺,在他們華貴的衣擺留下猙獰的痕迹。
漫夭皺眉,壓下心頭恐懼,飛快地彎腰撿起地上僅有的三支箭,其中包括從宗政無憂身上拔出來的那一支。遞給他們,這就是他們用來對付惡狼的武器了。除此之外,别無它物。
握緊手中利箭,心思飛速旋轉,若是要将這些惡狼全部殺死,恐怕很難。她擡目四顧,幾乎是和宗政無憂同時用常人無法企及的目力望見了百米外的一處岩石旁的窄小洞穴。眸光一轉,将所有的可能在一瞬間都想到了。如果進了那裏,至少不會被四面圍攻,若是幸運一點,裏面的洞穴比較大一些,再可以生出火堆,那這些狼群就不足爲懼了,再不濟也可以爲他争取到包紮傷口的時間。當然,如果運氣不好,那洞裏有更兇猛的野獸,那他們就會被兩面夾攻,生死難定。
她轉頭望宗政無憂的同時,宗政無憂也正朝她望了過來,一眼便明了對方心中所想。
“怕嗎?”他問。
她搖頭,“不怕!”
那便賭一把!
“老九,我對付狼王,你們沖開一條道,去前面石洞。”宗政無憂迅做了決定。
九皇子“哦”了一聲,抓了箭矢便朝着前方的狼群奮然沖去,漫夭與宗政無憂随後而至,三人背靠背分守三方。
懸崖之上,傅籌看着底下的一幕,一雙手攢得死緊。感情驅使他立刻下去站在她身旁護着她,理智卻警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痕香将他的掙紮看在眼裏,憂心勸道:“請少主以大局爲重!這本就是您原定的計劃之一,隻要我們除掉離王和九皇子,拿私自調江南大軍進京之事說他們意圖謀反,您維護皇權出兵鎮壓,再拿出證據證明太子毒害陛下,有啓雲帝的見證,少主再向天下公布您的真實身份,登上皇位理所當然。請少主早做決斷!”
傅籌冷冷睇她一眼,所有的心緒都牽系在懸崖底下那個被惡狼包圍的女子身上,見她屢遭險況,他頓失冷靜,怒氣橫熾,低聲喝道:“夠了!我說過,取消這個計劃,在你們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本少主?”
痕香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眼中蓄滿了淚,哭道:“門主的命令不可違背,痕香也是事出無奈。我也是爲少主着想,我不想少主再遭受一年一度的穿骨之痛!在我心裏,少主本就該站在萬人之上,讓天下人都匍匐在您的腳下,以後,您再不必向任何人低頭,就算是尊如門主,也不能再用任何借口去傷害您,您也不會再日夜爲仇恨所折磨,您過去所受的苦,就該用世間最好的一切來補償!”
痕香聲淚俱下,情緒有些激動。從小時候遭逢家變,爲他所救,她便一直跟着他,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到如今的心狠手辣,不爲别的,隻爲仇恨爲他們所帶來的災難和痛苦。她曾發誓要傾盡全力助他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即便是出賣自己的肉體也在所不惜。即使知道他永遠不會給予她任何回報,她也無悔,隻求他得償所願。可是這一切,原本進行得很順利,卻因爲他對那個女子生情,而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數。
傅籌有一瞬間的怔愣和茫然,那麽多年難言的苦楚,用權力就能補償得了嗎?他望着懸崖底下密集的猛獸,内心掙紮不安。到底該怎麽辦?容樂,容樂……他怎麽能眼看着她處于危境而置之不理?說到底,他終歸不如宗政無憂愛得灑脫,愛得毫無顧忌。
傅籌站在懸崖邊上,豆大的雨珠拍打着他的頭臉,寒冷的秋風鼓動着他的衣袍,将那冰冷的溫度毫不客氣的送達他心底深處。他一動不動,一直緊緊盯住懸崖下的變化。他想,幾十隻野狼應該難不住宗政無憂,盡管身受重傷,但宗政無憂定然會護她周全。
漫夭不曾與野獸搏鬥過,她也沒見到這麽兇猛的狼群,心驚膽戰在所難免。
“有我在!”宗政無憂似是感受到她身軀的顫抖,用力握了一把她的手。一股暖流從心底升起,漫夭忽然就安了心。她凝神屏息,聚了内力,握緊手中的利箭,用尖利的箭頭朝着一匹龇着牙向她猛撲過來的狼頸狠狠劃了過去,狼血如箭飛飙而起,血腥味道迅速在空中蔓延,很快便被大雨沖刷下去。那隻狼哀嚎一聲,倒在地上,睜大眼睛似是不信一個這樣纖瘦的女子竟也會有這般強大的力量。
其它狼群一見同伴被殺死,仿佛被激怒般地狂竄而上,更是兇猛彪悍。
宗政無憂眯着眼,不顧身上的傷,出手狠絕,瞅準狼王一躍而起之機對準狼王暴露出來的咽喉狠狠紮了下去,再猛地拔出,速度驚人的快。狼王連哀嚎聲都沒有發出,就已經倒在了地上。這時另有兩隻趁着漫夭手中利箭還未收回的空當,朝她撲了過來,迅猛無比,漫夭情急之下,棄箭就地翻滾避開,不料,又落入更多狼群的爪下。
赤手相搏,血染全身,力氣漸漸耗盡,當數十條兇猛的野狼從三面同時朝她撲來的時候,那一刻,她以爲她死定了,可下一刻,死的卻是那些野狼。宗政無憂猛地拽過她的手,他的掌心濕潤黏膩,不知是雨是汗還是血,他握住她的手,很用力,似乎怕一不小心丢了她再也找不回來。
九皇子嘿嘿笑道:“還是七哥最厲害,受了傷也比我們強。璃月也不錯,不過嘛,比我還差了那麽一點點,嘿嘿。”他一邊揮舞着手中的利箭,一邊還說笑調侃。
真是自戀的可以,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這心思。漫夭翻了個白眼,想瞪他,抽不出空來。
大雨嘩嘩的下着,夜悄悄來臨,這一方平原之上,人與狼的血液混合而出的血腥氣在傾盆大雨中仍然清晰可聞,讓人幾欲作嘔。
三人一路開道,踏着野狼的屍體,終于沖進了幽黑的洞穴。
此時懸崖上的男子也終于吐出一口氣,才漸漸覺得踏實,卻又說不上來是該慶幸她的脫險還是該遺憾宗政無憂逃出升天,又或者難過于他們之間配合的默契,讓彼此的心靈靠得更緊。他不知道,這一個晚上,他們之間的關系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他更不确定,這一夜過後,她是否還會回到他身邊?
默然轉身的那一刹那,傅籌悲哀的意識到他其實已經失去了擁有她的資格。在窒息的心痛中翻身上馬,在黑夜中瘋狂的縱馬揚鞭,宣洩着心底無法傾吐的悲哀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