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身形一滞,原來他沒睡着。她便隻好停步轉身,壓下心頭瞬時湧現的萬千思緒,故作疏漠有禮,淡淡道:“打擾離王休息了。”
宗政無憂緩緩睜開眼睛,每一次見到她,她都是這麽淡漠、平靜,仿佛他對她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望着她平靜如水的眼睛,他便忍不住自嘲,“你一定要把稱呼叫得那麽仔細?”
“不然怎樣?”她擡頭問,又道:“你本就是離王!”不叫離王,難道要叫無憂不成?
宗政無憂陡然氣道:“那本王是不是也要叫你傅夫人?”他将傅夫人三字說得極重,明顯動了怒。
漫夭蹙眉,刻意忽視掉心裏的不适,淡淡道:“如果離王願意,也可以這樣叫我。”
“你!”他氣恨,遽然起身,雙目狠狠瞪着她,竟說不出話來。從什麽時候起,他在她面前,竟如此易怒,控制不住情緒。
“好。傅夫人!”他叫她,語氣冷冽滲人,她聽得心頭一刺,卻是笑道:“上次……七絕草……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還有伏雲坡……無隐樓幫了我大忙,謝謝你!”
她是真心感謝他,偏偏有人最不喜歡她分得如此清楚。宗政無憂沉聲道:“本王不需要你的道謝!我隻想知道,你……希望誰活着?”
這個問題……漫夭心底一震,什麽都來不及想,他又補上一句:“别告訴我,你不懂。”
懂,她懂!先前隻是擔心、懷疑,他這一問,讓她那原本不甚清晰的預感變得清晰起來。他與傅籌,已經不是暗中調查、試探,而是你死我活。這兩個人,一個是一邊利用一邊真心愛她的丈夫,一個是傷害過她她卻始終無法忘情的男子……
“你不敢回答?”宗政無憂見她一直沉默,目光死死盯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般的犀利。
漫夭苦笑道:“我希望誰活着,誰就能活着嗎?這個世界,在刻骨銘心的仇恨和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女人的希望,從來都改變不了什麽。不會是我喜歡誰活着誰就能活着。”
那些被世人所傳誦的偉大愛情,被天下人所唾棄的紅顔禍水,到了她這裏,什麽都不是。在她看來,一個女人,在一段刻骨銘心的仇恨和一場浩蕩的政治漩渦中,其實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渺小得什麽都影響不了。
他們每個人的身後都牽系着萬千條性命,傅籌多年的忍辱負重,能答應不利用她去害宗政無憂已是不易,要有多大的決心才能做出這樣的承諾,而這個承諾對于他原定的計劃又會有多少影響?她無從知曉。而宗政無憂,她更沒有權利去要求他做什麽,站在他的立場,他有責任在最關鍵的時候挺身而出,捍衛皇權,保護自己的親人,盡管他對臨天皇有着解不開的心結,但那畢竟是對他百般縱容、寵愛的父親,也是他母親用幸福成就來的江山,他可以拒不接受,但絕不會任人掠奪。所以,他們二人,必然有一場生死較量,誰勝誰負,不是她所能決定。
忍不住歎氣,她心裏傷感而迷茫。
宗政無憂皺眉道:“我隻問你心中想法,沒問你能不能改變!”
漫夭道:“既然不能改變,那我的想法,就無關緊要。”
宗政無憂頓時氣惱,他想知道在她心裏,究竟誰更重要,她卻在這裏跟他裝糊塗,不肯說。他氣得拂袖轉身,冷冷道:“好!既然你認爲無關緊要,那,等傅籌落到本王手裏,本王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語氣中,竟夾帶濃烈恨意。
漫夭心頭一驚,想也沒想就急急叫道:“不要!”
他們是兄弟,怎能互相殘殺!
她慌忙轉到他面前,情急之下抓了他手臂,請求道:“無憂,别殺他!如果你赢了,請你放他一馬,别對他趕盡殺絕。這麽多年……他活得不容易……”
在她的意識裏,他有無隐樓,有江南藩地,有自己的軍隊,還有皇帝的支持,隻要他全力以赴,勝算總比傅籌大一些。
宗政無憂身軀猛地一震,望着她急忙抓住他的動作,他心裏忽然有些絕望。他想讓她叫他名字的時候她不叫,一聽說他要殺傅籌她便亂了方寸,什麽冷漠、平靜全都被她丢到九霄雲外。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濃烈擔憂和祈求重重刺痛了他的心,令他站立不穩,踉跄後退。
手上一空,漫夭愣了愣,然後就感覺到他周身遽然迸發而出的冷冽、憤怒夾雜着絕望的氣息,她震在原地,突然住口,再說不出一個字。
宗政無憂道:“你竟然如此緊張他!爲了他,你放下驕傲,來求我?”
“我……”漫夭失語,她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這樣受傷的表情,絲毫沒有掩飾。她心裏忽然好難過,從那日思雲陵裏,他說他後悔了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敢再去想有關于他的一切,因爲害怕,害怕明白他其實是真心愛她,更害怕當初她所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們都活着,不要有鬥争,不要相互仇恨。
“無憂,如果你輸了,我也會向傅籌……”
“我不會輸!”宗政無憂冷冷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道:“即便輸了,也無需你替我求情!”
他就是這樣驕傲又自負的男子,漫夭無奈歎氣,宗政無憂卻猛地朝她掠過來,一把捏住她下巴擡起她的臉,狠狠攫住她的唇,懲罰般地一口咬破她那嬌嫩的唇瓣,再将那漫出的血腥氣連同他的憤怒和絕望一起揉進她的口中。
漫夭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有吭聲,他又猛地放開她,胸口起伏不定,扭過頭去,沉痛問道:“爲什麽我隻利用過你一次,你恨我很得這麽徹底,他利用你那麽多次,你卻能原諒他、接受他、與他夜夜同床共寝……爲什麽?”
他的聲音痛怒不解,仿佛一個被抛棄的孩子,有着隐約的無助和迷茫。
以情感爲誘餌,那初衷是利用不錯,可是在利用的時候,他對她所表達的情感,全部都是發自内心的真實感情,這樣……還能算是利用嗎?
宗政無憂喘息着背過身去,不管怎樣控制,心頭還是有如鈍刀割據。
漫夭心頭大痛,忽然有淚光浮現,她連忙擡頭,凄涼笑道:“你問我爲什麽?你不明白嗎?”
因爲愛,所以才無法接受傷害!又因爲不愛,所以沒有原諒或不原諒,接受與不接受。可是宗政無憂不明白。因爲在宗政無憂的心裏,隻有不愛才能輕易放開。
宗政無憂道:“我最後問你,你對我,究竟……有沒有真心?”
漫夭沒有回答。耳邊秋風掠過,楓葉碎響,她聽到宗政無憂悲涼笑道:“原來一直都是本王……自作多情!”
日頭已落西山,天地一片蒼茫暮色,向來狂傲一身的男子此刻悲絕滿身,不再看她一眼,他的背影消失在成片的紅楓林裏,留下一片蕭瑟和孤寂。
漫夭眼角漸漸濕潤,她連忙擡起頭,睜着眼睛看天,直到天色完全灰暗下來,她才離開那個地方。但願,傅籌能遵守承諾,若是他不能遵守,她希望宗政無憂不要因她而受制于人。
出了紅楓林,走到一個拐彎處,一把鋒利的劍,突然橫在她面前。執劍女子一身紅衣,容顔豔麗,眼光恨意濃濃,似是恨不能立刻将她碎屍萬段。
漫夭鎮定地望着女子,淡淡道:“香夫人這是何意?”
痕香怒瞪着她,質問道:“你又背着他私會男人,一點也不顧及他的顔面!你何德何能,竟讓他爲你……甘冒風險,不計後果的改變計劃?我真想一劍殺了你,斷了他的念想!”
痕香抖劍,那鋒利的堅韌迫近她的咽喉。
漫夭并不驚慌,她甚至沒有驚詫,從成親那日起,她就已經看出痕香對傅籌的心思。看來她所料不差,傅籌原定計劃,真的是以她爲籌碼來對付宗政無憂!她淡淡擡手,撥開擋在面前的利劍,痕香就勢在她手上劃開一道口子,漫夭并不生氣,也不理會痕香對她的怒氣和憎恨,她隻是繞過痕香,徑直走了。
“容樂,你的手怎麽了?”回到行宮,太子已經走了,傅籌迎上來,見她指尖滴着血,一路落下斑斑血印,不由心驚。
漫夭随意道:“沒什麽,不小心擦傷了而已。不必擔心。”
傅籌皺眉,将她安置到椅子上,命人拿了傷藥,執起她的手,擦掉血迹,掌心處露出一道深深的劍痕。傅籌面色一變,溫和的眸子頓時沉了下去,卻是不動神色地仔細爲她包紮好傷口,然後囑咐她好好休息,便要出門。
漫夭從身後拉住他的手,傅籌頓住,回頭望她,她說:“别去。她是爲你好!人活在世上,遇到一個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不要随意去傷害,盡管她所做之事,非你本意。”
傅籌回身摟住她,無限愛憐,歎道:“你什麽都知道。”
漫夭靜靜靠在他胸前,沉默片刻,問道:“如果你赢了,你會怎麽做?”
傅籌微微一僵,反問道:“你希望我怎麽做?”
又是她希望,她的希望有什麽用?鑒于宗政無憂之前的反應,這次她沒有回答。隻說了句:“他是你的兄弟。”
傅籌卻變了臉色,沉聲道:“我沒有兄弟!他是我仇人的兒子!”也是他最大的情敵,不隻得了她的身,還得了她的心。
漫夭知道再說什麽也是無用,隻輕輕一歎,道:“謝謝你爲我所做的一切。倘若你輸了,天上地下,我都陪着你去。”
她是真心的!
傅籌身軀一震,推開她,問道:“如果他輸了,天上地下,你也都陪着他去,是不是?”
不知道。她還沒想過。
接下來的幾日,每日白日狩獵,晚上一邊烤着衆人獵回來的野味,一邊看笙歌豔舞,表面看起來平靜得仿佛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直到第六日,一行人狩獵歸來,拿着手中的戰利品,一如第一日狩獵那般興奮。
臨天皇和啓雲帝對他們大加贊歎了一番,此次秋獵,除兩國帝王及女眷之外,隻有宗政無憂和傅籌還不曾進過獵場。其他人多多少少也能拿個一兩樣獵物回來,也有人怕遇到狼群,不敢入深林,隻在周圍打隻野兔之類的小動物。畢竟是原始森林,林中野獸,非人工飼養,武藝不夠高,必然有許多的危險性。
太子望了眼傅籌,對着下首位置上斜坐着面無表情的宗政無憂,笑道:“七皇弟騎術箭術都甚好,爲何這幾日幹坐在這裏,不去一展身手,獵個痛快?聽聞傅将軍獵術也極好,不妨你們來比一場,看看誰更勝一籌?父皇以爲如何?”
臨天皇掀了掀眼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宗政無憂,隻見他神情倦懶,根本毫無興趣,不由皺了皺眉頭,也沒給予回應。
傅籌則是毫不避諱地握着漫夭的手,對她溫柔笑道:“容樂喜歡什麽?我這就去爲你獵來。”他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在場的人都聽見。那般輕松随意的話語,似乎與離王比狩獵根本不在話下,而是根據他妻子的喜好,想獵什麽都是手到擒來。而那無限寵溺的口氣,令宗政無憂聽來更是極度刺耳。
漫夭随口道:“将軍随意,什麽都好。”
太子哈哈笑道:“瞧瞧瞧瞧,公主的意思是,隻要是将軍出手,不管獵了什麽,公主都會喜歡。就沖公主這句話,傅将軍你也得多賣些力氣,獵些好東西回來送給公主,才不枉公主對你一片深情。”
傅籌笑道:“太子所言極是!容樂,我這就去,你在這裏稍等爲夫片刻。”說罷他瞅了一眼對面的宗政無憂,隻見宗政無憂重重捏了把身下的座椅扶手,手上青筋畢現,進而眸光沉郁,冷哼一聲,什麽也不說,先傅籌一步翻身上馬,一把奪過侍衛遞過來的箭袋,雙腿一夾馬腹,揚鞭飛奔進了獵場。
傅籌放開漫夭的手,不緊不慢地跟上。馬疾馳而去的瞬間,他面上的溫和褪了下去。
臨天皇對一旁的向統領使了個眼色,向統領連忙命一隊禁衛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