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無法說清此時内心的震顫,她這才發現,她對自己的丈夫其實一無所知,她隻看到他外表的光環、溫和的表象、精于計算的一面,卻不知他的身世、成長,以及過往。
她仔細地幫他換完藥包紮好傷口,沒叫泠兒,自己就把東西簡單收拾了。
傅籌也沒叫人,他覺得此刻的她,像是一個妻子在爲丈夫忙碌,心中充滿了幸福和滿足。站起身,悄悄走到她身後,伸手摟着她的腰,那樣小心翼翼的動作洩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懼,輕聲問道:“容樂,你會一直陪我走下去嗎?”
漫夭愣了一下,目光微閃,淡淡笑道:“我這身份……不陪着你,還能去哪?”
傅籌将她身子轉過來,撫着她的雙肩,眼神在她臉上流連輾轉,聲音無比溫柔,情深缱绻道:“容樂,我希望有一天,你留在我身邊不是因爲你無力改變的和親公主的身份,而是你想留在我身邊,因爲我是你認爲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我想要你的心甘情願!我允許你心裏頭有别人,但是,你能不能……空出哪怕是一點點的位置給我,至少讓我有機會走進你心裏?”也許永遠攻占不了另一個人的領地,但至少要有一個機會。有機會,活得才有希望。
他目帶期盼的凝望着她,那麽卑微的姿态,令漫夭心間一顫。他又在跟她讨要真心!她的頭腦忽然清醒起來,他可以要求她盡一個妻子的責任,也可以警告她遵守一個妻子的本分,但是……他要的是她的真心,她感情的回應!
漫夭擡眼,嘴角含笑,口氣卻是薄涼道:“那……将軍可不可以……少利用我一點?”
傅籌眸光一變,頓時握緊十指,扣住她單薄的香肩,眼神和語聲中滿是掙紮和疼痛,道:“容樂,你知不知道?帶給你傷害……我比你還要痛苦……”
“你痛苦?那你也沒有停止過對我的利用和傷害!”漫夭直直地望着他那深沉痛楚的眼,她嘴角的笑意漸漸冰冷,“那晚的賞花宴,你故意擾亂我心緒,暗中做手腳使我不慎打翻茶杯被孫小姐嫉恨,我一心想躲着風浪,你卻處心積慮把我推往風頭浪尖!我不知道你這麽費盡心思阻止宗政無憂選妃阻止臨天國和塵風國合作,究竟是爲什麽?但是你對我的利用……是實實在在的!你說我受到傷害你會難過……我信!可是傅籌,即便是你對我真的有情,但你又怎能這樣……一邊利用我,一邊向我讨要真心?”
她一字一頓,笑着問他。
傅籌雙手就僵在她的肩頭,十指如鐵,半分都不能動彈。面對她的聲聲質問,他啞口無言。那剛剛才充滿希望的一顆心,此刻,複又重重堕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漫夭又道:“剛才那個問題,我重新回答你。如果可以,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你身邊,做一個任人擺布的棋子。我是一個人,被别人當做棋子是身不由己,非我所願,也許我無力改變别人對我的陰謀利用,可我一定會控制住自己,不把心交給一個成天隻想着如何利用我的人。這是我……對自己活着最起碼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我甯願碾碎它。”就像對待與宗政無憂的感情的方式。面對愛情,她固執而決絕。相愛的人,至少要忠誠,那是她唯一的執着,不容陰謀利用。
傅籌震愣住,忽然覺得很無力。當初她選擇他,原來是因爲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愛上他!這一意識,令他感到絕望。他是一個久經黑暗的人,有一天突然窺見了一絲光明,他錯以爲那光明是爲他而現,卻原來,不過是爲了将他打入更深的黑暗。
那一夜,他們相對默然,心頭各自紛亂,徹夜無眠。
第二日,傅籌早早離開,漫夭用過早飯,心思沉澱下來,想着甯千易快要走了,刺殺一事必在這幾日有個了結。她靜坐屋内,細細凝思,昨日一行無功而返,事到如今,她又要到哪裏去弄七絕草?
随手拿起枕邊的折扇,一眼瞅見被她用來放那片奇怪葉子的錦盒,心下一動,她伸手将它打開,發現盒裏那片有着飽滿生命的葉子幹癟了許多。
她愣了愣,将那片葉子拿在手上,總覺得宗政無憂用一片葉子作爲雲貴妃賜給她的見面禮有些奇怪,而這片葉子先前是放在雲貴妃的遺體旁邊,想必不是凡品,她忍不住盯着那葉子直看,隻見葉片似乎是因丢失了水分而變薄,那葉片的七個角看上去更加清晰分明……她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會不會……
“項影,”漫夭噌得一下站起身,對外叫道:“快去請九皇子過來一趟!”
九皇子仍是人未到語先聞,一進園子便大聲嚷嚷:“璃月,我來了,快出來迎接啊!”
漫夭無奈搖頭,老九總是這樣,一出現就恨不能讓周圍所有人都知道。漫夭将他迎進屋,屏退旁人。
九皇子見她如此神秘,當即笑道:“璃月不會是得了什麽寶物,找我來鑒賞的吧?”
漫夭沒答話,徑直拿了旁邊的錦盒遞給他,九皇子好奇地打開錦盒,一下子站起來,蹭到她身邊,指着錦盒中的物品,萬分得意地笑道:“呐呐呐……你瞧瞧我說什麽來着,隻要是璃月你開了口,七哥他保準會割愛,把這‘七絕草’送給你。哈,還是我最了解七哥了!”
盡管已經猜到七八分,但漫夭還是止不住心神一震,不敢相信道:“這真的是七絕草?”
九皇子拍着胸脯道:“如假包換!”
漫夭愣住,她以爲七絕草是一株草,沒想就是一片葉子。宗政無憂竟然用這樣簡單的方法尊重了她的驕傲,解決了她難以開口的難題。不是施舍,不是交易,而是以他母親的名義送給她一個見面禮,作爲她對雲貴妃行禮的回饋,無需她承情。
漫夭喉嚨發澀,低眸問道:“那日,你說這‘七絕草’對他意義不一般,是什麽意思?”
九皇子道:“哦,我也是聽來的。聽說七哥小時候被人暗算,中了一種很厲害的毒,雲貴妃不知用什麽方法向當時的啓雲帝求來了一株七絕草,惹得父皇大發雷霆,聽說那是父皇第一次對雲貴妃發脾氣,整整三個月沒踏進雲思宮。之後,雲貴妃就生病了,再沒好過。”
原來如此!漫夭心裏越發的沉重了,照這麽說來,這七絕草對于宗政無憂的意義的确不一般,它代表着雲貴妃對他深沉的愛。而他,就這麽送給了她。
她又問道:“既是爲了解他的毒,爲何又留存至今?”
九皇子拿起七絕草,用手指比了葉片兩倍多的厚度,道:“聽說這葉子以前有這麽厚的,擠了一半的液汁用來入藥就能解百毒。剩下的一半不容易保存,當時雲貴妃讓人收在皇宮地下冰庫,後來被七哥放進棺中。你看,離了墓室,這已經快不行了,你要給誰用,就盡快把它入藥,别辜負七哥一番心意。”
漫夭沉重點頭。
九皇子半開玩笑道:“璃月,我真嫉妒你!”
漫夭道:“嫉妒我什麽?”
九皇子歎道:“嫉妒七哥對你好啊!七哥如果用對你五成的好來對我,讓我這輩子不娶媳婦兒我也幹。”
這是什麽邏輯?漫夭忍不住笑起來,将七絕草小心翼翼地放進錦盒之中,隻當他玩笑,沒放在心上。
九皇子卻收了笑,又道:“七哥如果用對你三成的寬容來對待父皇,這個江山早就是他的,父皇也不至于十幾年憂思難眠,落下個心痛的毛病。”
漫夭仍在笑着,那笑容卻是漸漸僵硬。她蓋上錦盒的蓋子,回身欲将錦盒放到櫃子裏。
九皇子繼續道:“七哥要是能用對你一成的情意去對待昭雲,你就算把昭雲扔到一個大火坑前,讓她現在就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笑着跳下去!”
漫夭蓦地心間一抽,頓住手中動作,再笑不出來。他這是在指責她擁有對他們來說最爲珍貴的感情卻不知珍惜。她苦笑道:“宗政無憂……他對我……真有你們說的那麽好嗎?”
九皇子朝她重重點頭,很嚴肅且十分肯定地答道:“有,絕對有!除了你以外,别人都知道。其實你也知道,你就是不願去想,不願去相信。也許,你是不願承認離開七哥是你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璃月,你在意的東西太多了,感情是沒有理智的,如果一個人的真心因爲受了傷,想收回便收回,那還叫什麽真心?如果那樣,我七哥這一年也不會那麽痛苦了!反正你都已經嫁了人,他做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你說是不是?咳……我都知道的東西,你還能不知道?其實你仔細想想,一個人的感情是怎樣開始的,真有那麽重要嗎?結果才是最重要的吧?!”
從來隻流連煙花之地,隻談風花雪月對婚姻避之不及的九皇子,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令漫夭詫異,對他刮目相看。
她沉默了,一個人的感情是以利用爲起點,難道不重要嗎?
九皇子見她面色漸轉蒼白,心有不忍,揚了眉毛,跳過去到她身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表情,卻是笑道:“你呀你!你要不是你,我一定去找塊大磚頭敲你腦袋,把你砸醒。可你就是你,這麽漂亮的腦袋敲破了,我會心疼的。最主要的是,七哥知道了,一定會殺了我!算了,權衡利弊,嗯……我還是用手吧。”他說着飛快的用手指在她額頭敲了一記,倒是真舍得使力,好像真爲洩憤似的。
漫夭撫了額頭,方才那樣沉重的心情因九皇子這一個動作忽然變得輕松了許多,那些問題還在,但是九皇子發洩情緒的方法真是令她哭笑不得。他這樣直接,喜歡與她笑鬧,對她關心有加,卻又因爲宗政無憂而直接表達着對她的不滿。
九皇子敲完她,嘿嘿笑了一聲,似是解氣般的開心,并不忘囑咐道:“你千萬别跟七哥說啊,他會敲死我的!拜托拜托,我走了,有事再來找我,保證随傳随到。”話沒說完,人已經在園外了。
漫夭還愣在屋裏,思緒如潮。宗政無憂,宗政無憂……
上午的陽光明媚燦爛,她看着手中還未來得及收起的錦盒,腦海中閃現宗政無憂和傅籌兩個人的臉孔。直到項影進屋她才醒過神,将七絕草遞給項影,讓他悄悄送給蕭可。然後拿了墨玉折扇給他,又交代了他去辦幾件事。
下午項影回府時,漫夭正在屋裏來回踱步。
人手有了,蕭可的毒也解了,但是平息刺殺一事仍然不好辦。
皇兄對蕭煞下達的死令,必須殺了甯千易,若是這次任務失敗,就算她這次能救得了他們,以後的事卻又不好預料。要怎麽才能讓皇兄覺得蕭煞已是盡了全力,刺殺失敗非他之過?
臨天皇命傅籌調查此案,搜羅證據,想必也是對這件事有所懷疑。要怎樣才能不讓傅籌抓住蕭煞的把柄,又不至令傅籌落得個辦事不力的罪責?同時還要确保甯千易的安全。真是頭痛,她擰着自己糾結的眉心,難以舒展。
“主子,”項影将墨玉折扇雙手奉上,道:“無隐樓樓主讓屬下回複主子,整個無隐樓的人将聽從主子的調遣。”
漫夭接過扇子,握在手心,想到臨天國太子曾經費盡心思花重金都請不到的無隐樓殺手,如今竟然全部聽她調遣,不由感歎,宗政無憂是太相信她還是太相信他自己?
漫夭深吸一口氣,将扇子小心收起來,才問道:“蕭可那裏如何了?”
項影回道:“蕭姑娘很開心,說她身上的毒終于可以解了,讓我代她謝謝主子!”
漫夭點頭,“你安排好,在行動那天提前将她接出來。對了,讓你查的地勢,查得如何了?”
項影忙道:“從京城到塵風國的邊境需要經過大小城池二十個,這一路最适合設下埋伏的地方是離京城三十裏地的伏雲坡。說是坡,其實是個險要的山谷,那裏四面高山環繞,隻有相對的兩個窄小的出入口,一旦有人在那裏中伏,很難突出重圍。屬下打聽到,已經有人去那裏勘察過地勢了。”
漫夭凝眸道:“那大概就是了。那附近可有盜匪出沒?”
項影道:“伏雲坡附近有個連雲寨,那裏有一夥強盜,大概幾千人,個個武功不俗,專劫過往的富貴行人以及商隊,從不管對方身份,很是猖獗。”
漫夭問道:“朝廷爲何不管?”
三十多裏地,離京城并不遠,朝廷沒有道理放之不理。
項影道:“前幾年朝廷派人去剿過幾次,但都是無功而返。那夥人很賊,一聽到動靜就躲在山寨裏不出來。那山寨地勢非常好,易守難攻,那個山寨門口有一排奇怪的暗器,隻要有人接近,就會自動發出有毒的銀針,每次去圍剿都會死傷很多人,成爲朝廷的一塊心病。後來這兩年,他們變得謹慎,偶爾出來作案,也都是寨中的一些小人物,寨中的五位當家一個也不露面。”
漫夭凝眉思索道:“那五位當家平常可會悄悄入京?有沒有固定出入場所?或者特别喜好?”
項影道:“聽說四當家好賭,偶爾在城裏和歡街的祥和賭坊現身,賭完錢他會去一趟彙聚茶樓。愛好……除了搶劫金銀财寶和美人之外,倒是有傳言說那五位當家還好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