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冷風裏,清隽儒雅的男子站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一邊咳嗽一邊不舍的望着她,目光真切,哀傷濃郁。她當時覺得,那就是她在這世界的親人。
可是,他就是這樣希望她幸福的嗎?
先是替身擇夫,逼她就範,如今又在臨天國的土地上下死令刺殺塵風國王子,他可想過,如果計劃敗露,她這個和親公主将會是什麽下場?
剛到清谧園門口,她頭痛遽烈,痛得像是要炸開一樣,連站都站不穩了。等在門口的泠兒見狀,急忙将她扶進屋坐了,慌亂道:“主子您去哪裏了?怎麽才回來?藥已經準備好了,快服下吧。”
漫夭瞅了眼泠兒遞到她面前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心裏一陣翻湧,越發的不确定這每月一碗藥到底是救她還是害她?既然她頭痛症并非風寒所緻,爲什麽皇兄要騙她?連雪孤聖女的徒弟都看不出病症所在,她的身體究竟有什麽問題?
“拿下去。我今天不喝了。”
泠兒驚道:“那怎麽行啊?”
“怎麽不行?”她頭痛欲裂,心生煩躁,擡手一揮,藥碗咣的一聲掉到地上,碎了。黑褐色的藥汁灑得到處都是,一眼看上去,像是幹涸的血迹。泠兒從來沒見她發過火,一時愣住,說不出話來。
漫夭歎道:“碎了也好,我倒要看看,不喝這碗藥,會有什麽後果!”
後果是,将軍府雞飛狗跳,整夜燈火通明,全城的大夫一個不落都被請進了将軍府,所有大夫爲漫夭診脈之後,皆說她身體無恙,隻是睡着了,但奇怪的是,她氣息全無。
一向溫和的傅大将軍大發雷霆,平日最爲清淨的清谧園裏跪滿了人,皆是滿心惶恐。
床上靜靜躺着的女子面容安詳,呼吸停頓,任人如何叫喚她也沒反應,像是魂魄已經歸天。傅籌呆呆的坐在床邊,握着女子微涼的手指,心似乎一下子空了。泠兒瘋了似的沖出将軍府,大半夜的将軟香樓的大門拍得啪啪直響。
那一晚,泠兒沒有拿到藥,因爲這種藥每月一份,必須經過上面的同意才能取得第二份。飛鴿傳書,最快也得一日兩夜,所以,當第二份藥拿到泠兒手上已是兩日後。這兩日,漫夭就那麽靜靜的躺着,她的意識很清醒,周圍發生的一切她全都知道,知道傅籌爲她發脾氣,知道他一直寸步不離的守在她床前,緊緊抓着她的手。她動不了,也睜不開眼睛。這一次的嘗試,讓她知道了,如果沒有那碗藥,她就不能活下去。
“秋獵快要到了。容樂,我該怎麽辦?”
耳邊傳來一聲無奈而又掙紮的歎息,與其說是問她,不如說是傅籌問他自己。
秋獵怎麽了?難道又有事情要發生?漫夭本想問問,但一睜眼,看到眼前男子的雙眼,她就愣住了。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眼中盛滿濃烈的悲哀,映着下眼睑因兩日不眠而衍生出的深青色的眼袋,觸目驚心的憔悴令她心頭一震。
“将軍?”她不确定的問。這還是那個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從容鎮定的應對,然後溫和笑出來的傅籌嗎?
傅籌愣了片刻,直到她坐起身來,他才欣喜道:“容樂!你……醒了?”
不是開懷的笑,也沒有激動的擁抱,但漫夭就是感受到了眼前人内心深處遽然湧現的喜悅,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毫無僞裝的欣喜,将他英俊面龐上積聚的無數疲憊一掃而盡。漫夭不由自主的對他笑道:“将軍今天還不去上朝麽?也不怕陛下怪罪!”
她的笑容仍然和以前一樣,淡然,卻多了幾分生動,不再像這兩日了無生氣的安安靜靜。傅籌看着她,沒說話,幾近貪戀的目光流連在她帶笑的容顔,像是怕錯過一分一毫,從此便看不到了。
漫夭忽然有些感動,一直覺得傅籌對她不過是表面功夫,但經過這兩日,他的緊張和在意,出乎她的意料。
“将軍……”她喚他的聲音還未落下,就被他抱住了。
“容樂……别動,也别說話,讓我……抱抱你。”傅籌閉上眼睛,低低的嗓音帶着祈求般的語氣,極輕極輕的傳進了她的耳朵裏,讓她心口不自覺的發澀,無法拒絕。
今日的傅籌,與往日有些不同。
她索性放松了自己,安靜地靠在他胸前,從他胸膛劇烈的起伏感受到男子内心的不平靜。
守了兩天,傅籌幾乎以爲她不會再醒過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緊緊籠罩,對她如此在意也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他抱着懷中纖細柔軟的身子,感受着女子溫香淡雅的氣息,數日前的夜裏從這裏忿然離開時的郁怒早已消失殆盡,此刻他竟然覺得幸福,能這樣抱着她,就是一種幸福。忽然有種強烈的渴望,能一直這樣抱着她,永不放手。
“将軍。”門外,他新換的侍衛常堅面色凝重的叫了一聲,似是有事。
傅籌皺眉,慢慢放開懷中的女子,柔聲說道:“我去去就來。”
漫夭點頭,看傅籌走出門外,常堅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傅籌面色一變,眉峰閃過一絲淩厲,很快恢複常态。他進屋對漫夭溫柔笑道:“我出去辦點事,你先吃點東西,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正午的太陽很毒辣,好像要将人點燃。
東郊客棧竹林後方一間不起眼的小屋裏,傅籌掀開書桌,觸動機關,開啓一道暗門。
那是一條幽暗森冷的密道,與外頭的炎熱截然相反。一進到這裏,便感到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下,他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變得緩慢了許多。
“參見少主!”走過密道,來到寬敞的殿堂,四處的守衛見到他畢恭畢敬地行禮。
這裏的每一座大殿,都隻有兩種顔色,鮮紅與漆黑。在一扇黑沉沉的巨大石門前,他停住腳步,裏頭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如被一把鈍刀割據過的低沉嘶啞,不辨男女。
“你回來了?進來吧。”
石門開啓,裏面沒有窗戶,常年進不來一絲光亮。傅籌踏進去,石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被關上,發成異常沉重的悶響,讓人的心也跟着堕入了這無邊的黑暗之中。
深沉的漆黑鋪天蓋地的籠罩了他的視線,他走了幾步便停下,眼睛慢慢的在适應。他看不見屋裏出聲的那個人,隻見到一道灰黑的幕簾,以及一把被撕裂過的嗓音,暗藏着尖銳和淩厲道:“你回來晚了,整整晚了一個多月!”
傅籌輕輕掀了眼皮,面無表情道:“近來很忙,耽誤了。”
“是嗎?”那人明顯不信,笑了一聲,森然的笑聲在這樣封閉的暗室裏格外的滲人,像是要把人的靈魂都掏盡般的感覺。
傅籌衣袖輕垂,長身直立,刻意忽視掉那些不适的感覺。這麽多年,他也該習慣了。
“找我何事?”他問。
那人道:“我聽說你這兩日爲了那丫頭不睡覺,不上朝,你是不是也對她動了真心?你可别忘了,她隻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
傅籌眼光一沉,“你找我來就爲了問這個?”
那人道:“我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身份,還有你身上的使命!”
傅籌眉頭一皺,語氣堅定道:“我當然不會忘。”
那人道:“不會忘就好,我可不想看你這麽多年的努力,因一個女人而毀之一旦。不然,你這些年的罪……都白受了!去吧,他們在那邊等你很久了。”
傅籌身軀一顫,似乎那人所說的那邊有什麽恐怖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攢緊了雙手,黑暗中他的眸子依舊是萬古不化的溫和,那溫和之中卻又燃燒着激烈的火焰,是對那人、那番話的強烈反感,也是對于某一個信念的執着和堅定。
“這是最後一次。”他說。挺直了腰脊,人還沒過去,脊椎處已經灼灼發痛。
那人笑道:“本門主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秋獵不久就要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那個丫頭……”
“這件事不用你操心!”傅籌不等他說完,斷然接口,語氣竟變得有兩分強硬,道:“你的任務,是輔助我完成大業,至于用哪種方式,我說了算。這些年,你對我的悉心栽培,我銘記在心。待将來大仇得報,我一定會……好好地……報答你!”
那人笑道:“報答就不必了。我知道你心裏痛恨我,甚至超過了痛恨你的仇人。但我不在乎,隻要你大仇得報,我對得起你母親的托付,能讓她瞑目,這就夠了。”
幕簾背後,有影子晃動,立刻傳出幾聲吱呀吱呀的響動,那人又道:“其實我也沒有要左右你的意思,我就是提醒你……你母親,她在地底下……等得太久了!”
“我知道!”傅籌眉間深鎖,沉痛隐于其中,沉聲道:“我不會再讓她等很久。所有傷害過她的人……全部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恩,這才是她的好兒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不可執着于兒女私情。去吧,去領受你母親曾受過的穿骨之痛,記住那種感覺,你就能記得自己的身份,頭腦也容易變得清醒。去吧。”
封閉的地宮,不知從哪裏刮來陰風陣陣,他任命地轉身,面無表情地朝着地獄般的刑室而去。
陰寒地宮之外,酷暑當空,京城的街道行人稀少,路邊的店鋪生意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