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坐在陰涼的屋子裏,聽泠兒念着從觀荷殿傳出的聖旨。
“離王目無君上,屢次違逆聖意,本該嚴懲,但念在離王曾對社稷有功,又有心悔改,就罰其一年薪俸,去思雲陵面壁思過三個月。”
漫夭蹙眉,這大概是宗政無憂第一次被責罰吧?不由問道:“他什麽反應?”
泠兒道:“離王沒反應。既沒領旨,也沒反抗,就那麽走了。”泠兒說着,偏頭看她,問道:“主子,您……在擔心離王嗎?”
漫夭一怔,直覺地皺眉,“别瞎說,我隻是随便問問。”
這時,一個宮女進來禀報道:“夫人,冷侍衛求見!”
漫夭扭頭,看到園門口立着的不苟言笑的冷炎,她微微一愣,道:“請他進來。”
冷炎進院,不曾行禮便面無表情道:“我家王爺請公主去一趟。”
漫夭心頭一跳,疑惑問道:“離王找我……所爲何事?”
冷炎道:“屬下直管請人,不問别的。”說罷讓開道,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她若不去,他便會用強硬的方法帶她去。
漫夭蹙眉,心知宗政無憂遣了冷炎來,她不去都不行。泠兒有些不放心,附耳道:“主子,要不要我去找将軍回來,讓他陪您一起去?”
漫夭搖頭道:“不必了。等将軍回來,你跟他說一聲便是。”
冷炎帶着她來到扶柳園,這裏依舊楊柳拂岸,白蓮盛放。
岸邊成蔭的柳樹下,男子一身白衣,背靠柳樹,眼眸半合,神情倦怠慵懶,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個新的白玉棋盤。遠遠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偷懶的神仙。
冷炎無聲退下,漫夭不由自主的放慢腳步,緩緩朝他走過去。
“你來了!”宗政無憂懶懶地睜開眼睛,淡淡的望着她,眼中有密布的紅血絲。
漫夭輕輕點頭,這樣的情景,她平常那些保持距離的客套話怎麽都說不出來。
桌上楚河漢界兩邊的棋子各歸其位,她愣了一愣,泠兒說觀荷殿傳出棋盤被砸的聲音,這裏卻還有一副,莫非他上山之前早已料到會有此一着,所以多備了一副?
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她拿出昨晚九皇子送去的白玉藥瓶,朝他遞過去,盡量用平淡的口吻說道:“謝謝你的藥,我已經好了很多。”
宗政無憂沒接,甚至都沒看上一眼,隻神色淡漠道:“效果好就收着。陪我下盤棋,算作你的謝禮。”
這是他們重逢之後最平靜的一次對話,漫夭蹙眉,猶豫半響,終還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靜谧的園子,除了淺淺的風聲以外,便隻有偶爾響起的落子之聲,極輕極輕,仿佛怕稍重一點,便驚擾了那不爲人知的心事。
空氣中彌漫着似懷念又似傷感的淺淡氣息,那些朝夕相處,那些雷打不動每日一局和棋的日子,随着每一子的落下,變得愈加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宗政無憂的目光越過棋盤緩緩上移,看向那雙明澈聰慧的眸子,不論何時何地,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也不管她對面坐的是誰,她下棋總能全神貫注,動一子而觀全局。
歲月如洪流一般卷走了過往那些美好的感覺,隻留下了斑駁的刺痛人心的記憶,像烙鐵一樣印在他的心裏。
漫夭等了一會,見他無意識的握着棋子,半響都沒動靜,便擡眼,目光對上的一瞬,那幽深冷漠的眼底掠過的悲傷和溫柔讓她心底爲之一震。
夏日的風,有幾分炎悶,幾分清爽,混合着湖水的潮氣,以及白蓮淡雅的清香,輕拂過他們的眉梢眼角。她恍然回到了那些靜好的歲月,他也如此刻這般握着棋子,時不時擡頭看她,眼底隐現溫柔之色。她有瞬間的恍惚,不知怎麽就叫出了那個名字:“無憂,該你了。”
說完她心頭狠狠一震,竟沒想到分别一年後的今天她還能這麽自然的叫出他的名字!他曾經傷她騙她利用她,她曾經發誓要遠離他,甯願被天下人欺騙利用,也不願再爲他傷心流淚。今天這是怎麽了?
她懊惱萬分地低下頭去,黛眉緊蹙。
宗政無憂手中棋子一個不慎滑出指尖,滾落在地,他卻懵然不知,眼光倏然熾烈,望着她低垂的眼睫,酸楚莫名道:“阿漫……”
“離王殿下!”漫夭猛地打斷他,再擡頭,面上神色又恢複了一貫的淡然平靜,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她彎腰撿起他落到地上的棋子,遞到他面前,仿佛在糾正之前的錯誤,“離王殿下,該你了。”
宗政無憂眸光一頓,那眼中剛剛燃起的熾烈光芒像是遭到重錘一擊,碎裂開來。他緊緊握住那枚棋子,修長的手指在烈日的照射下,白得發青,忽覺喉頭湧上一絲血氣,他忍不住咳了一聲,強自将那血氣咽下。原來人的内傷,也可以是這樣一點一點忍出來。
宗政無憂重又将眼光放于棋盤,随手落下那枚棋子,早已忘了先前的布局。
就是那一子,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和棋局面。
幾起幾落,勝負分出。
漫夭看着那局棋,有些錯愕。就這樣,結束了?才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以往他們一局棋需要那麽久那麽久。
宗政無憂自嘲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慘然,他擡頭,直直地望向她,似要望進她的心甚至是她的靈魂。
漫夭默然回視,壓下心頭的怅茫,抿着唇,兩人都沒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宗政無憂似是喃喃自語,聲音很輕,帶着幾許自嘲,幾許飄渺茫然,他說:“我輸了!”
褪去了冷漠僞裝的言語,像是風的歎息,憂傷而綿長。
他說:他輸了!
漫夭心底巨震,詫異不已,此刻的宗政無憂與平日那個驕傲自負、冷酷邪妄的他是那樣的不同。好像他輸的不是一局棋,而是整個人生。她呆呆地望着他,一時無語。
宗政無憂垂眸,盯着棋盤上慘敗的棋局,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輸了!他和她,從相識的那一刻起,就彼此試探,各有算盤。不同的是,她一直都是小心謹慎,步步爲營,而他總以爲一切盡在掌控,以爲隻要是他想要的,就逃不出他的手心,那時候,他并不知道,愛情不容算計,真心不能利用。在那些日子裏,亦真亦假的情感之中,他不知不覺投入了全部感情。她卻一直保持着清醒,總記得爲自己多保留一分。雖然她會痛,但她勇敢的承受了那些痛,并理智的封存了自己的感情,設下連環計決絕地走出他的生命。當他蓦然驚醒,卻爲時已晚。
這一場無意識的感情較量,他慘敗而終!她心裏已經有了另一個人,他還能做些什麽?
宗政無憂緩緩站起身,撐着石桌的修長手指,仿佛褪去了那些堅韌的力道,他慢慢地走過她的身邊,風揚起他毫無束縛的長發,掃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頰。
漫夭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似是還沒從他的那句話中緩過神來。
宗政無憂從袖中取出一把精緻的墨玉折扇,放到她面前,語氣不明道:“收好它。也許你用得着。”說完不等她反應他就已經放下扇子離開了。
她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背影,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望着棋盤,怔怔發呆。心口傳來陣陣苦澀的痛感,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都是在做些什麽?
半響之後,她才拿起那柄折扇,難得一見的上好墨玉,光澤圓潤,觸手光滑,玉骨一側,雕有夔紋,栩栩如生,極具氣勢。與九皇子經常拿在手裏的那柄折扇除了顔色之外,其他相差不大,隻明顯比那個看上去更顯得尊貴和神秘。
一場籌備良久、聲勢浩大的選妃盛宴就這麽結束了,無論是臨天皇,還是離王,又或者塵風國王子,甚至文武百官,原先對這場盛宴所寄予的厚望終究全盤落空。究其原因,也不過是因爲一個女子。
漫夭随傅籌回了将軍府,一切又重歸平靜。
甯千易來探望過她幾次,對她當日以命相救甚爲感激,說是再逗留一個月,賞盡山水就回塵風國去。這一個月裏,爲防止清涼湖之事再度重演,臨天皇明處暗處派了大量高手護衛甯千易的安全,并将當日的刺殺案交給傅籌查辦。
漫夭傷勢漸漸好轉,仍然每日待在清谧園裏,很少出門。傅籌這段日子早出晚歸,雖然還是會來清谧園歇息,但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卻不超過十句。他總是在她睡下之後才進屋,喜歡從身後抱住她,動作異常輕柔。她偶然半夜醒轉,會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歎息。
這晚,傅籌出乎意料回來很早。
漫夭用過晚飯,坐在院子裏乘涼,随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柄折扇,自顧自地扇風。
傅籌在她對面坐了,眼光一掃她手中折扇,溫和的眸子頓時一變,問道:“容樂,你這扇子……很特别,哪裏來的?”
漫夭這才驚覺自己拿的竟然是宗政無憂給她的墨玉折扇,她連忙收了,垂眸淡淡道:“别人給的。”
傅籌劍眉一皺,望着玉骨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夔紋,眼光沉了沉,朝她伸手道:“給我看看。”
漫夭凝眉,不動聲色的拒絕道:“一把普通的扇子而已,有什麽好看的。”她将扇子收進袖中,左右一顧,岔開話題道:“最近怎麽不見項影?”
傅籌望着她的衣袖,随口道:“他護主不力,以後不會出現在将軍府。”
漫夭一怔,立刻想到那一夜假山後頭的那兩個丫頭,不禁驚道:“你把項影怎麽了?”
傅籌慢慢押了口茶,道:“我罰了他去軍中看守大門。”
漫夭這才松了一口氣,項影是個不錯的人,究其原因,那件事錯不在項影,以他的能力,看守大門實在太委屈了。想了想,她歎道:“将軍如果隻是因爲我受傷而責罰項影,那我覺得,第一個要受罰的應該是将軍你。”
傅籌愣了愣,“容樂是要罰我嗎?你想怎麽罰,我都認。”他笑着說,神色竟然有兩份認真。
漫夭故作輕松地笑道:“我随便說說,我哪兒敢罰将軍你啊!我隻是想跟将軍讨個人情。項影我看着不錯,我身邊正好缺一個這樣的人,将軍能不能……”
“你想要項影?”傅籌似乎很意外,目光一瞬變得複雜。
漫夭淡淡問道:“将軍不肯嗎?”
傅籌沒有立即回答,隻是看着她發愣,漫夭也不催,她知道傅籌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考量。過了好一會兒,傅籌都沒給她答案,就在漫夭以爲他不會同意的時候,他卻忽然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面色複雜的歎道:“容樂,我們成親一年多了,一直都是我問你需要什麽,想要什麽,你從來都是搖頭,說不用。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能主動開口,把我當成你的夫君那樣,想要什麽就跟我說。我以爲我這一輩子都等不到……容樂,謝謝你,還肯信任我!你放心,項影雖然跟了我七八年,但既然你要了,你就可以信任他。我向你保證,以後你的事,你不願告訴我的,我絕不會私下裏去問他。明天我就讓他來找你。”
他握着她的手,第一次目光誠摯。
那一晚,月光格外明亮,透窗照在清谧園寝閣的地面上,印下窗花碎影。她依然面朝着裏邊側躺着,傅籌在她身後輕輕摟着她的腰,聽着她清淺而均勻的呼吸,清楚的知道她沒睡着。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着她無意識的放在枕邊的墨玉折扇,無言的酸楚翻湧在他的心間,任他怎樣努力也壓制不住。腦海中浮現出扶柳園裏的那株柳樹下緊緊抱住的兩個身影,難過、慌亂、惱怒、懷念、失落、掙紮、無措、決絕……隻有面對那個男子的時候,她才會有那麽多的情緒湧動,而面對他的時候,她永遠都是那麽平靜、淡漠,隻有那一次,他要求同房,才看到她一閃而逝的驚慌,也不過刹那,她便冷靜的和他談判。她所作出的最大讓步,是同意他睡在她身邊。
他重重地閉上眼睛又睜開,突然控制不住地支起身子,一把将她扳了過來。
“容樂!”他啞着嗓子叫她,對上她猛然睜開的明澈的雙眼,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
漫夭愣道:“将軍?”
“我不是聖人!”他說完這一句,猛地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漫夭心中一駭,還沒叫出聲,就被他侵入口腔,攪亂了她的氣息。這一刻的傅籌讓她覺得陌生,他似乎很狂躁,心智不知被什麽擾亂,失去了平日的溫和。漫夭連忙推他,卻被他捉住手,翻身壓了下來。
夏天的衣裳本就薄如無物,此刻被他這樣壓着,雙方身體的曲線毫無隐藏。她感受着身上男子的焦灼渴望,一下子慌了神,才發現她的那點武功在他們這樣的人面前有等于無。
心下一陣荒涼,她掙紮了幾下,幹脆放棄,不動了。
身上男子又親了她幾下,見她沒反應,詫異的停住了動作,擡頭問道:“爲什麽不反抗了?”
漫夭悲涼道:“我不是将軍的對手。”
傅籌望着她淡若死灰般的眼神,心頭一震,眼中灼熱的欲望遽然冷卻,滾燙的身子慢慢變涼。
他苦笑:“有人說,隻要得到女人的身子,她的心就會慢慢向你靠攏。我真想試試。”
漫夭蹙眉道:“人和人也不一樣。将軍與我,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你比我更清楚。我這副殘軀,将軍若是真想要,又不嫌棄,那就拿去吧。反正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
夜,靜谧極了。她的面容和這夜晚一樣平靜,仿佛失去靈魂的軀體,默默等待着狂風暴雨的蹂躏。
周圍沒有聲音,隻有男子極力平複内心情緒的喘息。
漫夭等了許久,預料中的風暴沒有到來。她強壓住心裏的不安,依然緊閉着雙眼,似乎感覺到一股悲哀的氣息漸漸充斥了整個房間。傅籌忽然笑起來,怎樣的開始,便決定了怎樣的結局。
他一個翻身坐起,随手抓了件衣裳,打開房門,大步離去。
七月的天氣越來越炎熱,連夜裏的風都帶着焦灼的暑氣,漫夭在床上翻了幾個身,沒能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甯千易派人來約她去攏月茶園一叙。
攏月茶園自從一年前打破每日隻迎接二十位客人的規矩之後,生意奇異的好,同時也開了幾家分園,竟也有盈利,隻白天客人會少些。漫夭走過通道,遠遠的一眼便看到一身貴氣的紫衣男子坐在綠葉滿枝的櫻花樹下。茶園裏的侍人朝她躬身行禮,卻并未上前招呼。
甯千易起身相迎,關懷問道:“公主的傷,可痊愈了?”
漫夭道:“勞王子惦記,已無大礙。”
甯千易笑道:“這我就放心了。都是因爲我,你才受傷,我一直也沒好好向你道謝。”
漫夭道:“王子不必客氣。我說過,我幫你,但不是爲了你。我若知道那一劍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也許就不會幫你擋了。”
她笑起來,從來都不是喜歡欠别人情的人,也不需要别人時刻惦記着她的救命之恩。
甯千易搖頭道:“這世上,像公主這樣的女子真不多見。”
她救了他的命,卻不讓他對她心存感激。
兩人落座,甯千易要了一壺茶,親手爲她倒上一杯,對她說道:“公主往後直喚我千易吧,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就叫你璃月。璃之通透,月之皎皎……這個名字很适合你!”
明燦的陽光透過琉璃天窗,灑下一輪淺淺的橙黃,甯千易端着杯子,笑得爽朗而明快。
璃之通透,月之皎皎,不過是九皇子随興起的一個名字,到每個人的口中都不盡相同。她恍惚記得,曾經也是在這棵櫻花樹下,那人說“琉璃目,月華人,女子當如是”一語道破她女子真身。一切糾纏,從那時候已經注定。
自從上次扶柳園一别,過去的一切似乎在她心裏變得愈發的清晰,總是讓她在不經意間想起,她低眉,搖了搖頭,想擺脫那些莫名的思緒。對甯千易問道:“你一個人進這茶園,也不擔心再有人對你不利嗎?”
甯千易目光炯亮,半開玩笑道:“這是你的地方,我不擔心。”
這聽似簡單的一句話,卻着實令漫夭大吃一驚。她緩緩擡眼,目光犀利了幾分,卻見他笑容坦蕩,眼中并無試探,而是一種透徹的了然。她不禁詫異地坐直了身子,重新審視了面前豪爽大氣的男子,君子坦蕩蕩,形容的大概就是他這樣的人。
她沖甯千易微微苦笑,先撿了一個最不敏感的問題,問道:“你……怎知這是我的地方?”
甯千易望了眼門口的侍人,笑道:“别人進園,會有人上前相迎,打招呼并引到座位,隻有你進來,他們隻行禮,卻無别的動作,這是對待主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