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無憂看了眼陳公公,面無表情道:“本王既承諾一年之後回京選妃,自然是要辦的。你們先去罷。”
陳公公不敢多言,自是領命去了。
漫夭聞言,紅唇染上幾許薄涼。心想宗政無憂不是不能碰女人麽?難不成那一夜糾纏,他連這毛病也給治好了?那他可真是一計多成。心間一澀,她扭頭就想走開,卻被九皇子叫住。
九皇子大步朝她走來,一邊走一邊不斷回頭看仍負手伫立在船頭的男子,像一個多日來百思不得其解之人急切想知道答案般的表情,對漫夭問道:“诶,璃月,七哥親自帶回來的一箱荔枝,是不是送去給你了?”
提起這事,九皇子很郁悶,當日還以爲七哥那箱荔枝是特地帶回來給他的,他興高采烈的去了,結果翻遍整座離王府,連個荔枝殼都沒見着。
漫夭一怔,打那日聽傅籌說臨天皇的賞賜裏并無荔枝時,她就猜到是宗政無憂給她的,但沒想到那箱荔枝竟是他親自帶回京城!一瞬間,她心神有些恍惚,不記得多久以前,在那個名爲漫香閣的園子裏,她曾說,所有的水果之中,她最喜歡的是荔枝,隻可惜這個世界很難見到新鮮的。她還說了一個與荔枝有關的帝王與貴妃的故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當時,是誰玩笑道:“倘有此一日,我親自爲你千裏一騎,倒不知,能否換阿漫你開懷一笑?”
那時候,他眼光溫柔,能溺斃芳心,爲的是讓她心甘情願奉上自己的身子,可如今,他又是爲了什麽?
再次望向立在船頭的男子,他清冽沉寂,冷漠非常,似乎知道九皇子問了她什麽,他本就冷冽的眼光又沉了幾分。
九皇子頓覺後心一涼,縮了縮脖子,立刻扭頭換上讨好的笑,朝宗政無憂道:“那個……我還是先走了。七哥,璃月,你們那麽久沒見,好好叙叙舊!”
叙舊?她和他,還有舊可續麽?漫夭嘲弄的想,這邊,九皇子已經拉了昭雲的手,想帶昭雲一起走,卻聽昭雲痛呼出聲。
漫夭連忙提醒道:“她手上有傷。”
九皇子頓住,一把捋起昭雲的衣袖,看到昭雲手臂上到處都是青紫瘀痕,不禁叫道:“姓肖那小子打你了?”
昭雲縮回手,不吭聲。
九皇子怒道:“姓肖的太過分了,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燕國公是不在了,可那小子也不想想,昭雲從小是誰帶大的?七哥,你說是吧?”
宗政無憂斜了他一眼,眼光如夜裏的湖水般冰涼,似是在說:“想幫她你就直說,拐彎抹角。”
九皇子嘿嘿一笑,揚眉道:“我是爲七哥你着想。姓肖的那小子太不長眼睛了。”九皇子說完跑去宗政無憂身邊拽了拽他的衣袖,朝昭雲努嘴,宗政無憂看了眼垂着頭泫然欲泣的昭雲,濃眉幾不可見的皺了皺,淡淡道:“明日叫人寫封休書送去逍遙侯府。”
九皇子喜笑顔開,“昭雲,還不快謝謝七哥。”
昭雲吃驚擡頭,有些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怔怔望着一直以來癡心以待的男子,無憂哥哥竟然願意幫她?她沒有聽錯嗎?
“我……真的可以嗎?”淚水再次湧出眼眶,昭雲低聲喃喃。真的可以擺脫那個禽獸不如的男人?
漫夭心裏也很震驚,女子休夫,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年代可謂驚世駭俗,也隻有宗政無憂這樣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也隻有他才能替昭雲辦到。看着昭雲淚水漣漣的眼,眼中的不敢置信是早已對生活失去信心的表情,她忍不住去握了握昭雲的手,由心微笑道:“昭雲,恭喜你,自由了。”
昭雲哽咽,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股力量。一邊哭一邊笑。
自由真好。漫夭忽然有些羨慕。
船頭上負手而立的男子望着她們緊緊相握的手,眼睛眯了一下,如果沒記錯,這個女子跟昭雲不過才見過三次面,除了剛才說的話多一些,前兩次加起來也才幾句而已,可她對昭雲卻如此真摯,這樣一個情感真摯的女子爲什麽獨獨不能對他寬容一些?腦海中不斷閃現一年前的那間密室裏,女子毫不留戀地扭頭離去的背影,是那麽的決絕,不留餘地。那是十幾年來,他唯一一次對真心還有希翼,唯一一次覺得他也許還能擁有幸福。他鼓起勇氣說出那句話,那句本不适合他的話,卻終歸沒能挽留住她離開的腳步。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宗政無憂也會爲一個女人而心灰意冷。
“七哥,七哥?”
不知不覺沉浸在回憶中的宗政無憂猛地回神,眉心深深鎖起,不悅問道:“你還不走?”
九皇子打了個寒噤,連忙道:“我走,馬上走。就是那個,昭雲以後怎麽辦?住哪兒?她肯定不能回國公府了。”
宗政無憂淡淡道:“你府中不是很空?”
“啊?”九皇子叫了起來,“住我府裏啊?”
“你不願意?”宗政無憂不鹹不淡道:“那就讓她回逍遙侯府好了。”
“不行不行。”九皇子忙擺手,他是看不慣那姓肖的小子這樣欺負昭雲,在背後偷偷說七哥的閑話,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但也沒想過七哥居然就這麽把昭雲塞給了他。他可不想府中突然多出一個女人,雖然昭雲也是個美人,但總是不方便的,他不喜歡,可又不能讓昭雲再回逍遙侯府,怎麽辦呢?九皇子眼珠溜溜地轉了幾圈,忽而一亮,朝漫夭湊過去,讨好道:“璃月,我們是不是朋友?”
這眼神,這口氣,傻子也知道他這是想打她的主意。漫夭警戒道:“九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九皇子笑得燦爛,連連擺手道:“你看你,生疏了吧!殿下這種稱呼是給别人叫的,璃月你以後就跟七哥一樣,叫我老九就行了。”
他倒是很會套近乎。漫夭笑道:“這恐怕不妥。”
“有什麽妥不妥的,你又不是外人。哎,璃月,跟你商量個事兒,你在西郊的攏月别院……能不能暫時先借給昭雲住住?你看啊,她休了那個姓肖的小子,住我府上會引來閑話,我是不在乎,但這對她不好。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你就幫幫忙嘛!”九皇子擠眉弄眼,一臉你不幫忙就不夠朋友的表情。
漫夭卻是心間一凜,面無表情道:“你怎知那個别院是我的?”
攏月茶園在表面上已經不屬于她的産業,西郊别院是用來與新開的幾家茶園管事議事之地,一般人并不知曉那别院爲她所有,除非他們一直在監視或者調查她。
九皇子自知失言,在漫夭犀利的目光下,在宗政無憂一記冷眼殺到的瞬間,他充分的展現出專屬于他的無賴本質,一拍腦門,仿佛想起什麽要緊事一般地大聲叫道:“啊!遭了!我竟然忘了一件這麽重要的事……七哥、璃月,我先走了,一會兒觀荷殿見。”話沒落音,人已經很不負責任的溜之大吉了。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将昭雲一并給扯走。
夜色漸深,天際浮雲聚散不定。這個優雅而僻靜的園子裏,就剩下漫夭和那個面容沉寂神色冷漠的男子。
空氣中靜默無聲。湖中有白蓮倒映,高雅聖潔,一副不沾人間煙火的姿态。
二人皆是沉默。
漫夭不知道先前她和昭雲的對話,他究竟聽到多少,但憑剛才九皇子透露的西郊别院一事,已足夠令她心生警惕。良久,還是漫夭先開口道:“容樂身爲和親公主,一直安守本分,自認爲不會對離王以及臨天國構成任何威脅,不知離王何以如此費神調查于我?”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這樣說,她隻是想不明白一向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的男子爲何至今還要調查她的一切?連西郊别院都知道,那她這一年來的一舉一動大概也都盡在他掌握。這種意識,令她很不舒服。
宗政無憂朝她望過來,眼光幽深寂遠,複雜糾纏,口氣卻是冷淡道:“你不必以容樂之名自稱,處處強調你的身份。本王知道你是啓雲國的公主,衛國大将軍的夫人,倘若本王真有什麽心思,這些都不在本王的計算之内。”
他還是那麽狂妄,目中無人。
漫夭嘲弄道:“我知道離王權勢滔天,行事無忌,從來都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
這話若是放在從前,宗政無憂也就坦然受了,如今從她嘴裏說出來,他隻倍覺諷刺。
她複而又道:“但我還是要感謝離王,七日前的救命之恩。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
客套的話語,道盡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一句“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令宗政無憂面色一沉,眼底瞬間結了一層冰霜。
他看着她的眼睛,從前淡然明澈的美眸似是被蒙上了寂寂煙塵,如一汪死水,不起波瀾。明明就在眼前,咫尺之遙,卻如同隔了天涯海角,往日的種種糾纏,在她心裏,終究是什麽都沒留下麽?他在心裏問着,想到她之前對昭雲說的那句話,便有如芒刺在心,痛不止息。不由冷笑道:“事到如今,你以爲,你對本王……還有利用價值?”
冷冽譏諷的語氣令漫夭心口一窒,她反射性地擡高下巴,同樣冷漠道:“我也認爲,應該是沒有了!可我實在不明白,離王爲何還要費心調查于我?又何以在那樣恰當的時機出現在清涼湖救我一命?我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那麽多的巧合!”也許是杯弓蛇影,但她卻不得不如此。悲哀無奈的人生,便是在身邊人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利用以及傷害背叛中一步一個血印踏過來的。她總在不由自主想起他的時候,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這個男人曾經利用她的身體做他練武的工具,在她卸下心防的時候,給了她緻命一擊,那種鮮血淋漓的教訓,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淡漠和懷疑從來都是雙刃劍,刺傷别人的同時,那咽下的痛也如利刃穿心。
宗政無憂眸光一暗,勾唇笑得自嘲,卻又極盡冷酷道:“本王隻是覺得無聊,想看看你選的男人,能給你怎樣的幸福生活?是否離開本王,你就能遠離利用和傷害?”
漫夭心頭一陣刺痛,原來救她性命隻是他無聊時的消遣,隻爲證明她離開他是錯誤的選擇。沒有他,還有别人利用她,視她爲棋子。
心頭窒痛,她卻極力笑得燦爛,道:“離王看到了?将軍待我很好。倒是離王你,我該說聲恭喜!今日名門閨秀齊聚,賞花宴名符其實,想必離王殿下定能得償所願,擇佳人相伴。”
平靜無波的聲音,每一句聽起來都沒有半點的言不由衷。
宗政無憂心間一沉,他選妃,她如此笑顔恭喜,竟這般無所謂之态。他突然生了惱恨之心,竟不受控制地朝她疾掠過去,猛地拽過她的身子,力度極大。漫夭本就不妨,哪裏經得住他這猛力一拽,身軀不穩,便直直地朝他撲了過去,如同一年前的茶園那次,猝不及防。
熟悉的氣息一瞬間染滿了鼻尖,往事如煙,席卷了他和她的腦海。這一年多,被刻意壓抑在心底的情緒洶湧而出,淹沒了他的怒火,撕裂了她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比一年前更加單薄的身子,雙手越箍越緊,竟不想再松開,這種感覺令他恐懼,卻又着了魔似的瘋狂迷戀。不知從何時起,隻要遇上她,他便好像不再是他。
突然渴望,時間能倒回從前。想喚她一聲“阿漫”,那萦繞心頭的名字,一如從前,喚得極盡溫柔。
他想問她,傅籌是真心待你好嗎?這樣的日子,真是你想要的?你當真對選妃一事半點都不在意?
她說:忘記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其實也沒有多難。他想問她,真的不難嗎?如果不難,他這一年爲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這些話終究不适合他。就連那聲“阿漫”,也卡在了喉嚨,如一根長刺,不得而出。
粹不及防的擁抱,令漫夭完全僵住,一年不見,他的行爲還是這般出人意料,一會兒漠然相對,形同陌路;一會兒冷酷無情,說話傷人不留餘地;一會兒又緊緊擁抱,仿佛擁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早已經分不清了。而這樣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氣息,深夜裏寂靜無人時,不是沒有想過,隻不過每每都被那刻骨的痛意狠狠壓制下去。
她不受控制的想,如果當初沒有利用,又或者真相揭曉時,他不曾那般冷漠傷人,那麽,一切是否都會有所不同?
可惜,沒有如果,那些利用,那些傷害,都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心亂如麻,她想讓他放開她,喉嚨處卻像被哽住了一樣,突然失去了語言能力,肩膀上的傷口被壓得很疼,她咬緊牙,沒有吭聲。
宗政無憂突然問道:“爲什麽一年不跟他同房,偏偏選在我回來的那一日跟他同房?你故意做給我看的,是不是?”
漫夭心底一震,那些話,他果然聽到了!她睜開眼睛,極力讓自己平靜道:“離王想多了!請離王放開我,這般行爲,不合身份。”
身份?那是什麽東西?宗政無憂冷笑,不松手,也不說話,就那麽抱着她,抱得死緊,似乎想通過這樣一個擁抱将這一年來的想念全部宣洩出來,直接注入懷中女子的心上。
時間在變,時勢在變,身份在變,她的心或許也不複從前,隻有他還站在原處,停留在那間漆黑的屋子裏,愈陷愈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明白,自己早已在心存利用之時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他忘了。
“阿漫!”
他最終還是喚了出來,磁性略帶低沉的嗓音仿佛想要刺穿時光的隧道,回到最初,撥動她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晚風輕輕拂過她單薄的身子,帶動湖中白蓮輕輕一顫,那盛開到極緻的白蓮花瓣仿佛留戀風的清爽,欲随之而去,卻因追不上風的腳步,最終無力垂落,落在碧水湖中,失了自身,也碎了銀白的月光倒影。她就像是那片落水的花瓣,随波逐流,早已被命運規定了走向,由不得自己。
閉了閉眼睛,她突然聚了内力,猛地推開緊緊抱住她的男子。宗政無憂始料未及,兩人遽然分開,各自踉跄退後。
她左肩傷口本就未能痊愈,這一運功,傷口撕裂了一般,疼痛難忍,她大退六步都未能穩住身子。
“容樂小心!”
身後傳來溫和的提醒,同時,她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心中蓦然一驚,她的心竟然已紛亂至此,連身後多了一個人都不知道,擡眸,看見宗政無憂眼中是同樣一閃而逝的震驚,繼而面沉如水。她愣了愣,已被傅籌扶住腰不着痕迹地帶入懷裏,仿佛宣昭所有物般的姿态。她微微蹙眉,卻沒掙紮,隻淡淡叫了聲:“将軍。”
傅籌目光一閃,被身旁柳樹投下的暗影模糊了表情。
“沒事吧?”他低眸朝她問了一句,語氣中并無半分喜怒,也沒責怪或者質問她爲何在此與人私會。
漫夭也不做任何解釋,隻搖頭道:“讓将軍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