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白衣勝雪,墨發飛揚,俊美絕倫的臉龐陰郁沉沉,如地獄幽潭般的邪眸冷冽懾人,他就那麽放眼一掃,目光所及之處,莫不膽顫心驚。此人不是宗政無憂又是誰?
本欲上前行禮的官員們個個腳似生根,半步往前挪動不得,甚至被他帶來的那股冷冽氣息迫得直往後退。從不參加他人婚禮的離王突然夾帶寒怒而至,他們直覺今天有事要發生。
在這種冷冽的氣息包裹之中,還能保持鎮定自然的微笑,絕對隻有傅大将軍一人。傅籌溫和的眸子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緩緩迎上去,笑道:“離王肯賞臉前來參加本将的婚禮,令本将受寵若驚。雖然禮已成,但離王來得也不算太晚,請稍作歇息,午宴很快便會備好。”
禮已成!傅籌是在告訴他,他們已經拜完堂了,他來晚了!宗政無憂隻覺心口一緊,面色愈發冷沉,他走到大堂中央頓住腳步,隔着丈遠的距離去看前方那身着喜服的女子,大紅的顔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從來沒有這樣讨厭過一種顔色。捏了捏手,陌生的情緒在他體内翻滾叫嚣着,令他隻想上前一把将它們全部撕碎。
“容樂長公主嫁人,本王豈能不來?”他說,聲音沉緩,咬字極重,語帶雙關。
衆人不知所以然,有些納悶。
傅籌笑道:“原來離王……是爲容樂而來,那本将……就代容樂多謝離王的賞臉。”
宗政無憂冷冷道:“何需将軍代勞,容樂長公主不是就在此處?”
漫夭用手緊攢住衣袖,心似是被人勒緊,有些喘不過氣。她不知道宗政無憂爲什麽突然會來,隻是聽出他口氣不善,像是在極力隐忍着什麽。會不會……會不會他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如果是,那他下一步會怎麽做,她完全沒把握。
僵直了身子,聽着前方沉緩的腳步聲沿着淺灰色的冷硬地磚向四下裏震開,仿佛踏在她的心上。那人一步一步不斷迫近,令人窒息的壓抑感,愈發的強烈起來。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離王的異樣,忙管好自己的喉嚨。整個大堂除他腳步之外,再無其他聲響,一時之間,氣氛有些詭異。
白色的衣擺終于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内,那人離她的距離不過三步之遙,他頓住了步子。她的心一直在懸着,清楚的感受到,他的目光犀利敏銳,仿佛要透過綿密柔軟的紅紗直直刺進她的眼睛裏。這一刻的宗政無憂,像極了第一次見面時帶給她的感覺,冷酷、邪妄、危險……壓迫感尤爲強烈,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了顫,隻聽他道:“本王也想瞧瞧這位傳言奇醜無比的容樂長公主的尊容,看看這奇醜……究竟醜到何種地步?是天怒人怨?還是與之截然相反!”
如吐薄冰,語帶森森寒意。宗政無憂正要拂手一揮,卻被傅籌攔住。
“離王倒是比本将還心急。不過再怎麽急,她也是本将的妻子,這蓋頭……還是由本将親自揭開比較好。”
妻子?
宗政無憂目光一沉,諷笑道:“将軍認爲拜了堂便是夫妻了?本王以爲不見得!”
傅籌道:“連拜堂都不能算,那離王認爲……怎樣才算夫妻?”
宗政無憂看了漫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無數的複雜情緒,道:“自然是洞房才算。”
漫夭心口一窒,他這是在提醒她已經不是處子之身嗎?
看來宗政無憂是打定主意不放過她了!也罷,他既已來了,不得到答案,定不會善罷甘休,事到如今,她也沒必要再隐瞞下去,索性就亮開一切。她就不信,一個啓雲國加一個手握軍權的大将軍,臨天皇還能事事由着他。
她忽然平靜下來,淡淡笑道:“沒想到以容樂之陋顔,還能得到這麽多人的關注,就連尊貴的離王殿下也專門爲我跑這一趟,而我……又怎好意思令各位失望。”
淡靜的氣質,略帶嘲諷的語調,令宗政無憂心頭一顫,他還不及多想,她已經擡手,自己将頭頂的那塊大紅蓋頭一把扯了下來。
沒有了那塊紅紗的阻隔,視線豁然開朗,她微擡下巴,冷眼瞧着俗世凡塵之人的千姿百态。
回應她的,首先是滿堂的驚詫與抽氣聲,有人茶杯落地,碎成三瓣,茶水四下濺開。
然後,寂靜,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她一人身上,那些先前吵着要看她真面目的皇室貴族子弟們,個個睜大眼睛,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不敢置信的看着曾被他們避之如蛇蠍的女子,心中無一不在問着同樣一個問題:“她,她……她真的是……容樂長公主嗎?這……怎麽可能!”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傳言說容樂長公主相貌醜陋,可這名女子……她哪裏能和一個醜字扯上關系?他們平常自以爲學富五車,文采了得,可此刻,面對這樣一名女子,他們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她的美麗。其實這女子的容貌美麗還在其次,最懾人心魄的是那雙琉璃般明澈的眼睛,還有那份淡然高貴的氣質,令他們這些自诩血統高貴的皇室貴族們竟生出自慚形穢之心。再看一旁豔光四射的香夫人,竟再也看不出香夫人哪裏迷人。
第一次,他們覺得自己真的是淺薄無知,竟然會去相信莫須有的傳言,生生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将這天仙般的女子,拱手讓了人。
太子更是不可思議的張着嘴巴,這世上竟有如此美人?!早知如此,他還不如想個辦法休了太子妃,就能成爲最有資格迎娶和親公主的人選。
大堂之内,百人有餘,各人心思皆是不同。香夫人見太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樣,無比嘲弄地撇了撇嘴。轉眸時,目光落在身穿喜服的男子身上,隻見傅籌望着那名女子的眸光亮如星辰,眼底的驚豔之色溢于言表,和着意料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的淡淡欣悅,心猛然一沉。
蓋頭揭下的刹那,宗政無憂的心神猛烈一震,有什麽在瞬間土崩瓦解。他就站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怔怔地望着那個傲然擡眸目無一物的女子,心中一瞬間百轉千回,失了一切言語動作。
是她,真的是她!
三日前,她還心甘情願将自己交付于他,三日後,一身嫁衣,泰然自若與他人拜堂成親,還用那樣清冷淡漠的眼神掃過他的臉,就如同看待一個陌生人的眼光,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狠狠抽了一下。
“都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嗎?”她問,眼光漠然盯了面前的男子,而這男子的眼神,仿佛深受打擊,不知道的,還以爲他被人搶了心愛之人。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到現在他還在演戲,他以爲她還會愚蠢的上當?
轉過身,漫夭毫不猶豫地準備離開。
“我陪你過去。”傅籌溫柔地牽住她冰涼的手指。
十指相握,她沒拒絕,卻沒想到這個簡單無比的動作竟深深刺痛了身後男子的眼睛。宗政無憂想也沒想,就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
漫夭頭也不回淡淡道:“拜完堂還能去哪?當然是洞房。”
“你!”宗政無憂面色勃然一變,冷靜全失,望着女子平靜的側臉,忽然冷笑:“洞房?你……要跟他洞房!?怎麽容樂長公主這麽快便不記得了三日前的那個晚上?要不要本王給你提個醒?”他冷酷的聲音狠狠敲擊在她的心上,令她心口窒痛,身軀僵硬。
三日前,三日前……讓她無比痛恨的三日前!他就這樣輕易的在大庭廣衆的面前提起,下一句,他還要說什麽?雙眼竟有些發澀,她擡起頭,看着房梁,緊緊抿着唇竟不想說話。而這表情落在宗政無憂眼裏,卻是極度淡漠,好像不論他說什麽她都不在乎。他心裏猛地沉了下去,世人皆說男子薄幸,他卻覺得女子無情時,更勝男子無數倍,三日,才不過短短三日,她便迫不及待轉投他人懷抱!
“這就是你所說的無法扭轉的乾坤?”宗政無憂濃眉緊擰,怒極反笑道:“你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接近本王,騙取本王的感情,你想讓我爲你痛不欲生……以報複我當日對你的拒婚和羞辱?”
漫夭心頭一痛,明明是他心存利用,欺騙她的感情,傷了她的心,現在卻倒打一耙,說一切都是她的陰謀,真是可笑。她便止不住笑道:“離王太擡舉我了,我哪有那個本事!”
讓他痛不欲生……這個世界有那種人的存在嗎?她無比諷刺的想,就要掙脫他的桎梏,手臂卻被捏得更緊,骨頭像是要碎掉。
“放開我。”她皺眉。
宗政無憂反而将她抓得更緊,目光變幻不定,竟隐有恨意,道:“如果不是,那你爲何要隐瞞身份?還設下偷天換日的計謀!你以爲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别忘了,三日前離王府後山,你已經成爲我的女人!你以爲做了本王的女人,你還有權利嫁給别人?”
四周一片嘩然。
有人忍不住小聲議論:“原來她已經跟了離王……怎麽還好意思裝作若無其事的嫁給傅将軍?!真不要臉!”
“傅将軍真慘,還沒成親就被扣了頂大大的綠帽子……”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尤其是那些在看到她真容之後悔恨莫及的貴族子弟們突然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還不可勁的發揮起來。
鄙夷、嘲笑、不屑、質問、唾棄……她被這樣的眼光肆意包圍着,僅僅因爲那個男子的一句話,她在世人眼中從一個高貴美麗的仙子一瞬變成人盡可夫的賤婦。如果不是礙于她的身份,說不定現在會有人嚷着要把她浸豬籠,或者燒死。
漫夭閉上眼睛,牽着她另一隻手的傅籌正在慢慢松開她,她沒有去看傅籌現在是什麽表情。
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猛,沒有半點停的架勢,屋檐的水滴被大風裹着砸在半敞的窗子,啪啪的響。
是什麽迷了她的眼睛,再度睜開時,視線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睜大眼,冷風吹動着她的衣擺,整個身子微微顫抖着。她轉過頭,愣愣地看着她曾放下防備真心愛過的男子,他是那麽的無情,撕碎了她的心還不夠,還要來踐踏她的尊嚴。真的很想擡手狠狠甩他幾個耳光,但她最終什麽也沒做。她拼命的告訴自己,他隻是一個不相幹的人,他愛怎麽說,就怎麽說,隻要她不在乎,他便傷不到她,傷不到。可是……此刻她的心裏爲什麽那麽那麽難受,難受的像是有人在拿刀子不斷地捅她。她忍不住吸氣,擡高下巴,看窗外雨霧蒙蒙,口中一陣腥鹹,唇上不知何時竟被咬出血口,汩汩的往外滲着血,吞咽一口,那腥鹹的滋味,從喉間一直蔓延到了心底,苦澀不堪言。
宗政無憂看到她唇上滲出的血迹,目光一震,之前翻滾在他胸腔内的滔天怒氣突然消弭,更升騰起一股悶痛之感,令他不由自主的想擡手爲她擦去唇上的血迹,但那隻手始終沒擡起來。
周圍的議論聲還在繼續,他眸子一沉,冷冷地掃了一眼那些人,厲聲警告道:“都給本王閉嘴!誰再敢多說一句,本王讓他從今往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淩厲懾人的氣勢令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沒有人敢質疑他的能力。
宗政無憂望着女子身上刺目的大紅喜服,表情冷酷的說道:“脫了它!跟我走。”
漫夭笑,這個男人還是這麽狂妄,不把一切放在眼裏。他以爲她是什麽?他的奴才?還是他的寵物?
“對不起,離王殿下,我已經嫁人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傅将軍的夫人。即便将軍休了我,我也還是啓雲國的公主,不會任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以前是我看錯了你,以後不會了。”
她冷漠的說着,擡手一根一根用力掰開捏住她手臂的他的手指,神色倔強而堅持。
宗政無憂看着她的動作,看着她用盡全力也要逃離他的掌控的決絕,心裏突然湧起一種無力感。身份從來不是他的顧忌,但是這樣冷漠決絕的她,卻讓他陡然心生惶恐。
一直以來,他都堅信自己這一生可以做到無心無情,但這一刻,他對自己萬分失望。在這個女子面前,他十三年來的努力,竟比不上十幾日的相伴。假如換作其他人這麽不識好歹的違逆他,他可以用千百種殘酷的刑罰令其生不如死,不需要多說一句廢話。可是,對她,他現在連怒氣都沒了。
“七哥——”
這時候,九皇子突如一陣旋風般沖了進來,萬人莫擋的姿态,一進大堂,立刻察覺到情況有異,連忙緩下步子,探頭往裏慢慢走去。一看到漫夭,他怔了一怔,繼而興奮地一通叫道:“璃月?你在這兒啊?你害得我好找!你是不知道,這幾天爲了找你,我是一天也沒睡過好覺,快要累死了!唉,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他自顧自的說着,也不管别人的反應,伸手拍了宗政無憂的肩膀,一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一邊說道:“七哥,這回沒我什麽事兒了,我回府睡覺去。”
說着轉身就往外走,堂内除了他的聲音之外,依舊很安靜,安靜的有些不正常,他走了幾步之後,忽然站住了,似是想到什麽,雙眼蓦地一睜,猛然回頭,眼睛瞪得有銅鈴那麽大,三步并作兩步又跑了回來。扯着漫夭身上的喜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樣一身喜服面色深沉的傅籌,以及他七哥那雙常年冷漠如冰此刻卻糾結着複雜情緒的眸子,他驚訝得張大嘴巴,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扯着嗓子大叫:“璃月?你,你……你怎麽這身打扮?你别告訴我,你……你就是啓雲國容樂長公主?”
周圍的人皆是一愣,璃月?九皇子叫她璃月?衆人連忙打眼仔細再瞧這女子的面容,恍然大悟,原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美的“璃月公子”本身就是個女人,還是個傳言奇醜無比的公主!怪不得今日離王會來,可是,也不對啊,她都住進離王府了,爲什麽還要選擇傅将軍?還有那日大殿上公主選夫時璃月公子是在場的,這是怎麽回事?
漫夭淡淡地看了九皇子一眼,沒說話。
九皇子哀嚎一聲,抱頭叫道:“你怎麽不早說啊?早知道是你,我幹什麽要挨那一百個闆子?”他使勁兒地跺着腳,簡直就是痛心疾首,不爲别的,就爲那一百大闆挨得太冤了!
宗政無憂眉頭一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九皇子立馬就安靜了,扯着僵硬的頭皮,垂了手,立到他身後。
漫夭掙開宗政無憂的手,轉身望了望面色沉靜的傅籌,對一直呆愣在原地的泠兒吩咐道:“去準備筆墨紙硯。”
沒人知道她這時候要文房四寶做什麽,難不成事态發展成這樣,她還有心情吟詩作畫?衆人更加疑惑。
泠兒不敢多問,轉身便去了,片刻後,筆墨紙硯擺上桌,漫夭親自上前研墨,動作熟練,力道沉緩。一滴墨濺上她的手,順着指節間的縫隙緩緩滑落下來,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記。走到這一步,她依舊别無選擇。回想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别人的掌控,她總是被命運推動着向前,沿着既定的軌道,沒有選擇。
九皇子耐不住好奇,湊過去笑問:“璃月,你研墨做什麽?是要作畫嗎?你看畫我怎麽樣?我玉樹臨風、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很值得一畫……”他展開雙臂,原地還轉了一個圈,以證明他所言非虛,但那一個圈還沒轉完,就對上宗政無憂陰沉銳利的眼神,連忙停下動作,改口道:“你還是畫七哥好了,他……比我好看。”
那語氣,十足受氣的小媳婦。
宗政無憂嘴角一抽,額頭多了幾條黑線。
漫夭無語,本來沉重悲涼的心境,被他這一攪,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她歎出一口氣,停下研墨的動作,拿起一旁的朱筆,回身望住傅籌,在衆人詫異的眼光下,異常平靜地說道:“将軍,請。”
傅籌微微一愣,似是明白了她的意圖,但沒動作。
漫夭又往前遞了幾分,淡淡道:“此次誤了兩國和平大計,乃容樂一人之過,容樂自會一力承擔罪責。請将軍不必多慮,隻管寫下休書。”
在這個以夫君爲綱的年代,被休棄的女子可以說是再無幸福可言,隻能孤獨終老。因此,她這一行爲令人極度不解,衆人面面相觑,驚詫至極。換作一般的女子,遇到這種事,還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下跪祈求原諒,有誰會傻到自發請求被夫君休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