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大床上,宗政無憂睡得并不安穩,似被夢境困擾,眉頭緊皺。
“父皇,這是什麽酒?聞起來好香!”七歲的男孩長着一張比女孩兒還美的臉,像是仙童一般。他身邊的男子冷峻的眉目蕩漾着專屬于慈父的溫柔,笑着說道:“這酒叫做‘十裏香’,皇兒若喜歡,明日晚宴,父皇叫他們多送些來。”
“好,可是……母親不喜歡我喝酒,我隻能喝一點點。父皇,您也少喝一點,不然,母親更不會理你了。”男孩鄭重其事。
那麽小的孩子,當時怎麽也想不到,就是那麽好聞的味道,最終将他和他最親的人全都送進了地獄。
冷峻男子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過了好久,才歎出一口氣。
黑夜如同一個幽暗冰冷的地獄深潭,似要将人吸附進去。沉浸在夢裏的宗政無憂眉頭皺得更緊了,像是打了一個死結。
畫面輪轉,那令人神魂具碎的一幕開始上演……
充滿濃重藥味的屋子,零落散亂着的破碎衣衫,失去理智的男人瘋狂索取,身上每一滴汗液都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欲望氣息,身下之人早已面無人色,纖細的十指摳進了床闆,用血淋淋的膚肉宣示着無法纾解的痛苦和絕望,死亡,在無聲中蔓延……
面如死灰般的慘白一片,豆大的汗珠自沉浸在噩夢中的男子的額角滾落下來,濺濕了雪白的床單。
宗政無憂一聲驚喘,猛地睜開眼睛,漆黑如幽潭般的眸子充斥着悲絕和痛苦的神色,他閉了閉眼,平了喘息,再睜開眼,又是一片清明的冷漠。掀開被子,起身走到窗前,窗子吱呀一聲被打開,冷風透入,鼓吹着他被冷汗浸濕的中衣,一陣透心的涼。
“冷炎。”黑暗中,他叫了一聲。
身後立即閃出一個黑影。
他問:“‘十裏香’不是都毀了嗎?爲何将軍府還會有那種東西?”
冷炎回道:“當年秦家被抄斬,酒窖裏的酒,的确一滴不剩。今日大殿上的‘十裏香’,聞起來與當年酒窖中的‘十裏香’味道一樣,但是香氣并沒有傳出将軍府,不像多年陳釀。”
“不像多年陳釀?”宗政無憂一怔,旋即回身,眯着眼睛,目中寒光閃耀,“你的意思是……秦家落江的那兩個孩子沒死?速速去查!”
“是。”
“等等。”宗政無憂叫住他,停了一會兒,又道:“将軍府那邊還是沒動靜?”
冷炎點頭,“找不到人,也沒見她離開。”
宗政無憂面色已然恢複如常,但内心卻因那夢境仍然起伏難定,腦子裏很亂,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他在窗前來回踱了幾步,擰着眉,沉聲道:“繼續盯着。明日封鎖城門,挨家挨戶的搜,一定要找到她。”
無比堅定,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這麽堅定的要找到她?是因爲不能容忍她不經他允許就擅自逃離他身邊,抑或是别的什麽原因?他沒仔細想。
整整兩日,京城裏四處都是官兵,從東城到西城,每一寸土地幾乎都翻了個個,就連皇宮和太子府,都安排了人去查探,就是不見那人。她好像從這個世界裏憑空消失了,無影無蹤。
外頭的綿雨細細碎碎地落,屋裏一室靜默。
進來彙報情況的侍衛忐忑不安地伏跪在地,心被高高懸起,額頭抵着地,不敢出氣。
宗政無憂捏緊了手,心下一陣陣煩躁,再沒有當日她離開時的那樣閑定的心态。
九皇子大步走了進來,沒打招呼就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爲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地一氣灌下,重重吐氣,“累死我了!七哥,你說這璃月究竟藏到哪裏去了?京城大街小巷,茅屋房舍,就連茅廁也都找遍了,這活生生的人,怎麽就憑空消失了呢?”
宗政無憂握拳抵唇,窗外濛濛的雨霧鋪天蓋地,像是幽幽訴說着誰的心事。
九皇子見他沒反應,撇了撇嘴,似是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湊近他,面色神秘道:“哎,七哥,你說……這璃月長得那麽美,她會不會是仙女下凡?被你傷了心,化作一縷青煙飄然離世,回歸她本處……”
“你胡說什麽!”宗政無憂不等他說完,猛地打斷。
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個女子本就是一縷孤魂寄于她人體内,如今突然消失,似從人間蒸發,蹤迹全無。宗政無憂蓦然想起,她離開那日,傲然冷笑着對他說:“我知離王殿下你權勢滔天,但這世間之事,不會永遠都在你一人的掌控。總會有那麽一個人,是你求而不得,終會有那麽一件事,任你宗政無憂翻手雲覆手雨,也無法扭轉乾坤。”
這句話,她說得那麽決絕而肯定,莫非……
想到一種可能,宗政無憂心頭陡然一緊,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沒有細想這恐慌從何而來,隻是垂着眼,握住椅子扶手的指尖漸漸泛白。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她說過不知道怎麽回那個世界,她說那個世界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人,即便她真的回去了,那她的身體總還在,可是現在,連軀體也沒找到,就說明這個可能性不大。
她究竟去了哪裏?這京城就這麽大的地方,怎會有他宗政無憂找不到的人?心中益發的煩悶,手下不覺就使了力,終于“咔嚓”一聲,椅子扶手承受不住他手上的力道被狠狠折斷,木屑碎了一地。
毫無預兆的悶響,令伏跪在地的侍衛身子一抖,冷汗如瀑。
九皇子一愣,瞪了眼睛,很是詫異,他所了解的七哥,冷漠深沉,不論遇到什麽事都會很鎮定,對一般人也不會上心,可是現在,他卻爲了一個女人大肆搜城,還動了真怒,這在他眼裏,真的是了不得了。
宗政無憂怔住,看着一地飛散的木屑,有瞬間的迷茫。
屋檐的雨還在滴滴答答落個不停,九皇子傾了身子,探頭,眼珠一轉,突然說道:“七哥,你爲什麽這麽急着找璃月?我從沒見過你對哪個人、哪件事這樣上心!你……該不會是對璃月……動真心了吧?”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直覺擡眼,嘴角習慣性地帶着諷刺,仿佛他說了什麽天大的冷笑話。但當他對上對面男子的眼,九皇子那平常玩世不恭的眸子此刻竟認真無比,還帶着犀利,宗政無憂嘴角的譏諷一寸寸僵硬,他騰地一下站起,背轉身子,極力抑制心中突然而起的慌亂。
真心是個什麽東西?他怎麽可能會有。
“你是閑着沒事幹了嗎?那就接着去找人,找不到就不要回府。”宗政無憂沉着聲,冷冷說道。
九皇子怔了怔,他本是随便說說,以爲他的七哥會嘲弄他的信口胡說,卻沒料到他竟是這種反應。不禁起了身,看了一會兒他僵直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臨出門的時候,他說:“七哥,你有沒有想過,像璃月那麽聰明又謹慎的人,爲什麽會這麽輕易地掉進你的溫柔陷阱?如果你真的沒放半分真心在裏頭,她會一點都察覺不到嗎?”
這絕對是九皇子有生以來說得最正經的一句話!
九皇子走了,所有的下人也都退了出去,門被關上的時候,夾進來的風吹滅了燭燈。
最後一絲光線也被隔絕了出去,屋裏頭一片漆黑。宗政無憂斜靠着椅榻上,動也不動,手中捧着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杯身冰涼的溫度透過指尖的肌膚直直地滲進了心裏,化作了無邊的寂寞孤單,無止盡的蔓延開來。
老九的話如同一記悶錘,重重敲在他心上。從來沒正視過的問題,此刻全擺在了他眼前。
爲什麽他非她不可?在碰觸别的女人時,會那般抵觸,卻唯獨她,總讓他不自覺的想靠近?
他這一生本不打算娶妻,卻在偶然想到往後的人生有她相伴,便覺得人生并非全無樂趣。不過是一個利用完的工具,爲何他要如此心急的找到她,甚至不惜動用無隐樓的人?才兩日而已,她的消失,已令他方寸大亂,無所适從。
這……到底是爲什麽?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滿是女子蒼白的面容,以及得知真相後嘴角浮出的那一抹諷刺薄涼的笑,還有她強掩心痛故作堅強的模樣。這一切,他并不是沒看見,隻是刻意忽略,最終埋進了他心底最柔軟的一處。
雨落了一夜,淅淅瀝瀝的聲音從緊閉的窗子傳了進來,天亮的時候,他就靠在那張軟榻上睡了過去,眉宇間盡是倦容,手心裏那杯涼茶還在,一滴都沒動過。
無憂閣的管事見屋内沒動靜,吩咐了人在門外候着,别讓人進來打擾,但挨不住九皇子的大嗓門。
“七哥……”他從進無憂閣的大門就開始喊開了。
宗政無憂眉頭一皺,睜開眼來,眼中血絲遍布,縱橫交錯。
外面的人朝九皇子“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請求道:“九殿下,您快别喊了,王爺還沒起身呢。”
九皇子哪裏會聽他們的,隻管推門大聲嚷嚷:“七哥,這都什麽時辰了,你怎麽還在睡?”他走進屋去見宗政無憂滿臉倦色,仿佛一夜沒睡,便調侃笑道:“七哥該不會是想璃月想的一宿沒睡吧?這可不像我的七哥啊!”
宗政無憂面色一僵,橫了九皇子一眼,九皇子連忙改口道:“我七哥天人之姿,視金錢……哦不對,視女人爲糞土,怎麽可能爲一個小女子牽腸挂肚,寝食難安呢?對不對呀……七哥?要想也是想我才對嘛,嘿嘿……”
宗政無憂看着他一臉欠扁的笑容,外加誇張的動作,嘴角抽了抽。
有人打了水,伺候他梳洗。
九皇子湊到他跟前,又道:“将軍府那邊是真熱鬧啊,這下着雨呢,大臣們可一個都沒缺,全都到的齊齊的,送禮的人從北城都快排到南城了。”
宗政無憂沒做聲。洗漱過後,管事讓人端來早膳,宗政無憂擺手,沒胃口。這才看了眼九皇子,淡淡道:“是讓你去找人,不是讓你看熱鬧。”
九皇子坐下,癟了癟嘴道:“找人連帶着看熱鬧嘛。這次真是便宜傅籌了,太子大婚都沒他這麽大的排場,不說别的,單看父皇的賞賜、容樂長公主的嫁妝,還有王公大臣們的禮金,啧啧……”
“怎麽,你後悔了?”宗政無端起新奉上的茶啜了一口,聽着老九語調中的酸意,嘴角微微有了一絲淡笑。
九皇子揚眉道:“後悔倒沒有,不過……假如容樂長公主長得跟璃月似的,娶回去還真是不錯,那可是人财兩得啊!”
宗政無憂斜了他一眼,這世上隻得一個阿漫!他随口道:“身形相似,若再長得一樣,那豈不是……”
豈不是一個人!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臉色突然變了,有什麽在腦子裏快速劃過。
“七哥,你……”
宗政無憂擡手制止了九皇子說話,他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屋檐大顆的水滴在雨窪裏濺起漣漪,一層層的還未蕩漾開就被下一滴水珠的到來掩藏了先前的痕迹。
浴室!
他腦子裏忽然一片清明。在将軍府的浴室裏,是容樂長公主唯一消失在他視線中的短暫的一瞬,在他随之而入之時,傅籌迅速的掀掉簾子,整個浴室一眼望盡,給人一種無法藏匿的錯覺。他看到了容樂長公主用手在池中撥水,她爲什麽要把手伸進别人沐浴過後還沒來得及被清理的水中去?那水是溫是涼隻消一眼便能看出,何須她一國公主親自拿手去試?除非……那池中剛潛了人進去,蕩起了波瀾,需要以此作掩飾。
果然是心思缜密,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招偷天換日!但是,容樂長公主爲何要不遺餘力的去幫她?
宗政無憂閉起了雙眼,極少用心去想某一件事。
宜慶殿内,她曾經說:“如果我是容樂長公主,你……”那句試探的話語她沒有問完,他隻當做她是如普通女子那般想要試探他的心意。那場晚宴,她神思飄移心事重重。
溫泉池邊,她說:“如果我要嫁人了,你可會替我高興?”那時,容樂長公主與傅籌婚期定在三日後。
有什麽在漸漸浮出水面,震得他身軀一顫,心口陣陣發痛,他突然睜開眼睛,竟不能再想下去。一轉身,語氣中帶着難掩的急切,“老九,你過來的時候,啓雲國公主的轎子可到将軍府了?”
九皇子一愣,不明白他怎麽問起這個,但還是答道:“這個時辰,應該快要拜堂了。”
他話音未落,宗政無憂人已經出了門,九皇子連忙大聲叫道:“七哥,你去哪裏啊?”
回答他的,是宗政無憂快速消失的背影,以及他那白色衣袂甩帶留下的呼呼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