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無憂成了攏月茶園的常客,往後的半個月裏,他來時沒再讓九皇子跟着,一個人坐在櫻花樹下要一壺極品西湖龍井,靜靜的坐着。
這一日,已經很晚了,到了茶園關門的時間,但宗政無憂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桌上的那壺茶,早已經涼透,也沒讓人添水或者重沏。漫夭不能催他走,就讓園子裏的人都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來照看。反正她這些天爲避免出入公主府被人發現身份,都是住在園子裏。
沉魚也走了,茶園一下子安靜下來。
漫夭坐在離他不遠處的琉璃桌旁,看他一身白衣披着冷月光華,看起來竟然那樣孤單。她受了蠱惑般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他身邊,她才猛然回神,連忙問道:“殿下的茶已經涼了,要不要換一壺?”
宗政無憂擡眸,看着她沒說話。同樣的冷月光華下,她一身素白,淡淡的笑,從骨子裏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孤單和寂寥。宗政無憂心中一動,将茶壺推到她面前,漫夭替他換了一壺新茶,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淺笑詢問:“殿下不介意吧?”
宗政無憂一直望着她,目光流轉,淡淡道:“介不介意……你都已經坐下了。本王倒是好奇,你一個女子,不在家等着嫁人生子,卻爲何要自己跑出來弄這麽一個茶園?”更讓他奇怪的是,她定的茶園每天隻接待二十位顧客的規矩,顯然不是以賺錢爲目的,那她這麽辛苦耗财耗力開這茶園又是爲了什麽?這十幾日,他時常看到她一個人捧着一杯茶,很安靜地坐在一個地方出神,似靈魂遊離了身體。她看上去一直都是鎮定淡然的表情,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令其動容半分。他忽然想,這世上會不會有那麽一件事或一個人,能令她那雙淡然而又明慧的眼眸現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漫夭微微一愣,宗政無憂果然識穿了她女子的身份!她皺眉道:“誰說女子就隻能在家等着嫁人生子?她們也可以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可以是獨立的,不一定非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如果可以,我甯願不嫁,一個人守着這園子終老,也不失爲一種歸宿。”
可惜,她的身份不允許。
宗政無憂明顯一怔,再朝她看過來的目光一瞬間閃過無數表情,很是奇怪,漫夭猛地意識到她的這種思想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年代超乎尋常,她忙笑了笑,正想着怎樣岔開話題,卻見宗政無憂将身子往後一靠,忽然問道:“你可會下棋?”
漫夭的思維有點跟不上他的節拍,愣了愣,搖頭,以爲宗政無憂會失望,誰知他竟然說了句:“本王教你。冷炎,拿棋來。”
漫夭呆了一呆,幾乎以爲自己聽錯,她萬分奇怪地望着他面無表情的俊美臉孔,心想這個人的行事作風當真是讓人摸不着頭腦,難道是他寂寞得太久了?
一刻鍾之後,冷炎神速現身,将棋盤和裝了棋子的錦盒放到桌上,漫夭低眸看了一眼,隻見那白玉做的棋盤晶瑩剔透,定然價值不菲,在那棋盤的中央,還豎着刻了四個字:楚河漢界。
是……楚河漢界?!
漫夭整個人僵愣在那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象棋!他說的竟然是象棋!!!
漫夭無比震驚地擡頭,呆呆地望着宗政無憂,宗政無憂卻沒有擡眼,隻是淡淡問了一句:“你認識這棋?”
她沒有回答。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宗政無憂是誰?爲什麽會有象棋?這象棋從何而來?他爲什麽要擺到她的面前……
她還在怔愣,宗政無憂已擺好棋子,簡單給她講了一遍每個棋子的走法。漫夭回神,看着他邪妄深沉的眼睛,她終是沒有将心中的問題問出來,而是沉澱思緒,故作初學者,拈了棋子亂走一氣。
宗政無憂由着她亂走,甚至陪她周旋,就算紅子送到黑子的嘴邊,他也不吃。
漫夭什麽也沒說,什麽也不問,就這樣與他下着。她面容沉着淡定,心中卻百轉千回。
宗政無憂看着她移動棋子的手,神思漂遊。他有多久沒與别人下過棋了?已經記不大清楚。他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一枚黑子,正要落下時掃了一眼棋局,猛然間心頭一震,才發現自己已無路可走。縱觀棋局,他的路都被封死,所有的子都被困住,車不能走馬無法跳象無處飛士不能支……他一子未失,将卻不得救,輸赢竟成定局。
“你會下這種棋?”宗政無憂犀利的眼光緊緊将她鎖住,微帶急切地問道:“你從何處習得?”
漫夭沒有回答,她擡頭回望着他的眼睛,試圖從那雙邪妄的眸子裏看出些什麽,但那雙眼晦疑莫測,什麽也看不出來。她淡淡的笑,不答反問道:“殿下又是如何學來的?”
月光如水,傾灑在二人身上,他們靜靜對望,相互猜測疑惑着,心思各異。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桌上新添的熱茶,還冒着騰騰的熱氣,在兩人視線間升騰纏繞,再一點點散開。
宗政無憂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灼目,蓋過滿園流光。他說:“再來一盤。”
漫夭沒有反對。
棋子歸位,依舊是她紅子他黑子,漫夭淺淺笑道:“殿下先請。”
宗政無憂也不推讓,起子先行,不再是初時的漫不經心,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漫夭越是多走一步,越是心驚。棋如人生,透過一個人的棋術,去看一個人的心思,當真是深不可測。縱使她全力以赴,仍覺有些吃力。
這一局,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他們都走得很慢,誰也不會出言催促,給足對方思考的時間。
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的萦繞着鼻尖,令人不自覺心神恍惚。宗政無憂看着對面靜坐的女子沉思中的面容,一雙充滿慧光的眸子,仿佛月光下的清泉,清幽明澈,淡靜美好得不可思議。這是許多年來他第一次用心去看一個女子,竟不覺得排斥。
“殿下,離王殿下?”漫夭落子之後,見他毫無反應,一擡頭,他竟怔怔地望着她出神,那種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透着思憶的空茫,她蹙眉輕喚。
宗政無憂蓦然驚醒,神色微變,眼中劃過一絲冷厲,轉瞬即逝,恢複一貫的邪魅深沉,撚起一枚棋子,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别告訴本王你叫璃月。”
漫夭忍不住輕輕一笑,說了自己前世的名字:“漫夭。”
宗政無憂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夭?”
漫夭搖頭,眸光微垂,淡淡道:“是早夭的夭。一生坎坷,注定不長壽。”前世算命先生是這麽說的,事實上也應驗了。她執子望他,輕聲問道:“你呢?宗政無憂……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一生無憂愁。”
宗政無憂沒說話,端起已涼透的茶,淺淺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有了澀澀的苦味。
他淡淡道:“爲何不是站在最高處俯視蒼生,卻一無所有?”無憂,無有。他嘴角的淡笑含着那麽點諷刺,朝她望過來。
漫夭心尖一顫,忽然覺得他們之間似乎離得很近。也許是燭光太柔月色太美,也許是多年尋覓難得棋逢對手,恍然之間,她感覺在某些方面,他們竟奇異的相似。不過是一個名字,本可以有無數種解釋,但若不是曆盡滄桑,誰會賦予自己的命運最悲涼的注解?
那一晚,那一局,曆經兩個時辰,最後和棋,誰也沒有赢了誰。
忽有風起,卷起柳梢枝頭,帶着冰冷的寒煞氣息,拍打一樹殘紅,落花似血。
氣息突變,一股強烈的蕭殺之氣,瞬間充斥了整個園子。宗政無憂眸光遽冷,面色卻是冷靜從容,勾唇冷笑道:“都現身吧,本王沒有耐心再等下去。”
十多名蒙面黑衣人遽然現身,将他們團團圍住。
漫夭一驚,這樣強烈的殺氣,這樣多的人,她竟絲毫沒有察覺?!暗暗運氣,卻突然發覺她的内力提不起來,頓時心中驚駭無比。她掃了眼周圍的黑衣人,隻見他們緊握着手中的長劍,面色凝重地緊緊盯住宗政無憂,看來這些人是沖着他來的。可是,爲什麽她會突然失去了内力,而宗政無憂好似什麽事都沒有?
宗政無憂姿态優雅地喝着涼茶,嘴角含笑,口中卻是冷哼道:“他還真是不死心!無隐樓的人請不到,找了你們這些不入流的殺手,就想要本王的命?”
他似乎知道是誰想要殺他,竟還這般淡然以對,想必這樣的刺殺早已不是一次兩次了。而那個想要他命的人,能在他明知是誰的情況下,還能好好的活着,真是奇怪!
爲首的黑衣人眼光一厲,殺氣更盛,也不多言,朝着同行之人使了個眼色,提劍齊齊朝他刺了過去。那速度,極快,不過眨眼功夫,數柄劍形成一張精心織就的死亡之網,朝他當頭罩下。
宗政無憂彷如不覺,仍自顧自地喝茶,神态閑定。漫夭不自覺提了心,心想宗政無憂不會也跟她一樣突然喪失了内力吧?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一個快如鬼魅的身影憑空閃現,在宗政無憂身邊亮出一道冷冽寒光擋開他周圍的劍光。
冷炎?她幾乎忘了,他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神出鬼沒的人。而那些殺手也并不真的像他所說的不入流,至少對于她來說,不是。那些人訓練有素,個頂個的都是一流高手,每一招絕不含糊。冷炎被他們圍在中央,雖未見敗迹,但若是想把他們都解決了,似乎并不容易。
有一名黑衣人抽身而出,鋒利的劍刃忽然削向宗政無憂的後頸,眼神兇狠,動作迅猛,卻又悄無聲息。
漫夭驚得脫口叫道:“殿下小心——”還未喊完,那黑衣人竟已經倒下,咽喉處插着一把斷劍。宗政無憂仍然閑定地坐在那裏,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鳳眸微挑,語帶嘲笑道:“劍的質量如此低劣,怎麽烏嘯門的生意已經差到這等地步了嗎?”
烏嘯門?漫夭心底一震,那是一個聲名僅次于無隐樓的殺手組織,隻要出得起銀子,什麽任務都敢接,據說至今還未曾失過手。
黑衣人被點破身份,愣了一愣,明顯有些慌神,再顧不得和冷炎纏鬥,舉劍朝宗政無憂背後刺了過來,宗政無憂一揚手,這回漫夭聽見了利器破空的聲音,緊接着他的身後響起一連串地慘叫。
近十名黑衣人翻滾在地,雙手緊緊捂住眼睛,鮮紅的血從他們粗糙的手指間流出來,淌了一地。漫夭怔住,身子頓時有些僵硬。
宗政無憂由始至終,不曾回頭,他的表情淡漠平靜的像是殺死幾隻螞蟻。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之氣,刺鼻。濕熱粘膩的液體,蔓延在她的腳下。她雖然會武功,卻隻用來自保,從未殺過人,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殘酷血腥的搏殺,見證上一刻還喘着氣的活人,下一刻瞪着眼,面目猙獰地倒在她的腳下,停止呼吸。她隻覺全身發冷,死過一次的人,似乎對死亡格外的敏感。
黑衣人還剩下三個,在冷炎的劍下一死兩傷。他們看着身邊倒下的同伴,眼中漸漸升騰起恐懼,開始尋找脫身的方法。殺手也怕死!
宗政無憂将目光停留在漫夭的身上,看她眉頭緊蹙,臉色微微發白,他忽然傾了身子,語帶關懷道:“驚着你了!”
這話一出口,兩名黑衣人立刻将目光鎖定她的身上,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将冰冷的劍已經架上了她的脖子。漫夭瞪着仍帶着笑意的宗政無憂,他是故意的!
“别動,離王,想要他活命,放我們走。”黑衣人全然将她當做了保命符。
宗政無憂漫不經心地望去一眼,冷漠道:“她的死活,與本王何幹?”
漫夭氣結,這個男人故意把她引入黑衣人的視線,又不管她的死活,他想做什麽?
黑衣人也愣住,剛才離王明明很關心這個比女人還要美的男人,此刻怎又變得這樣毫不在意?甚至,他還幹脆地靠着椅背,抄起手來,完全一副與他無關的看戲姿态。
漫夭銀牙暗咬,摸不準宗政無憂到底是什麽心思,她眸光一轉,擡手輕輕碰了碰面前的棋子,對宗政無憂大使眼色。
宗政無憂沒給她反應,黑衣人卻不負她所望,以爲那棋子有什麽玄機,當機立斷飛起一腳踢翻琉璃桌。咣的一聲,茶具碎了滿地,白玉棋盤摔成幾半,精緻圓潤的棋子滾得四處都是。
宗政無憂眸光一沉,冷冽無比的氣息瞬時充斥了整個茶園,他兩眼一眯,手腕翻轉,有什麽東西飛速射向黑衣人的四肢。
一聲尖銳的慘叫,幾乎刺破她的耳膜,黑衣人癱倒在地,渾身抽搐。漫夭這才看清宗政無憂射過來的奪命暗器,竟是他随手摘下的四片柳葉。
宗政無憂看也不看那黑衣人,隻定定地望着她,鳳眼半眯,這個女人……是有意的!用眼神傳遞消息是假,誘使黑衣人毀他棋子,引他出手是真。她的心思當真細膩,竟看出他對這副棋的珍視。漫夭在他冷冽眸光的注視中微擡下巴,默默表達着她的不滿:“是你先算計我。”
最後一名黑衣人看着被深深釘入前一名黑衣人四肢經脈的柳葉,頓時明白了他們與宗政無憂之間實力相差懸殊,當下一陣慌亂,将漫夭當做盾牌般地狠狠推了出去,轉身就欲逃走。
漫夭不防,身子不可控制地撲向冷炎,冷炎皺眉閃開朝黑衣人追了出去,而她便沒有選擇的直直地,直直地撲到了冷炎身後那個連喝過的茶水都不讓女人碰的絕世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