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無憂淡淡瞥了他一眼,顯然對此沒興趣。
九皇子撇嘴道:“你真沒趣。唉!對了,七哥,你以後别再和父皇作對惹他生氣,每次都吓得我一身汗。其實你平常不是那樣的,可每次上了朝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七哥,你到底爲什麽那麽讨厭見到父皇啊?”
九皇子聲音充滿了好奇,漫夭對此也甚爲疑惑,她注意到,宗政無憂那日在大殿上稱呼臨天皇竟然是皇帝陛下而不是父皇,而臨天皇對宗政無憂極其縱容,即便是盛怒之時眼中也還帶着深深的無奈,不知是何原因?漫夭正想着,隔壁又傳來宗政無憂的聲音:“這就是你笃定我一定會喜歡的茶?”
他的聲音很冷漠,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失望。
九皇子道:“七哥不喜歡嗎?這茶的味道很特别啊!”
宗政無憂道:“這是北夷國的香麥茶,味道的确與一般茶水有别,但不是我想要的。”
九皇子哦了一聲,不無失望道:“七哥最喜歡喝茶,這些年來一直四處搜羅味道奇特的品種,我以爲七哥會喜歡這個。”
漫夭聞言一愣,宗政無憂喜歡喝茶?
“哎,七哥,你平常很少出府,既然今天出來了,我叫沉魚進來彈奏一曲吧?她的琴,彈得是真不錯。”
宗政無憂沒回應,九皇子當他默許,心情大好的對外叫道:“來人!”
有人應聲而入,恭敬喚道:“九爺。”
九皇子問:“沉魚人呢?還沒出來嗎?看看隔壁究竟是什麽人?問問他出了多少銀子,本少爺付他十倍,哦不,百倍。快去快去!”
來人道:“回九爺的話,沉魚姑娘回屋取琴了,很快會過來。”
“九爺。”那人話音未落,沉魚已經到了,并歉意道:“沉魚不知九爺有客人在,怠慢之處,請九爺見諒!爲表歉意,沉魚願獻舞一曲,未知九爺意下如何?”
九皇子一見美人,心情立刻好起來,馬上揚眉笑道:“好啊,本少爺還不知沉魚也會跳舞,那可得好好瞧瞧了,看你的舞姿是否跟你的琴音一樣美妙。”
琴聲悠悠響起,婉轉纏綿的曲調讓人如置幻境,漫夭幾乎可以想象出沉魚一邊撫琴一邊起舞的絕妙身姿,不知隔壁雅室裏,素來不近女色的宗政無憂看了之後是否依舊無動于衷?漫夭想着,腦子裏便浮現出那張完美的俊臉,他邪妄的目光好像就在眼前。漫夭回身,準備掩上窗戶,突然聽見隔壁傳來破窗之聲,伴随着一聲慘叫,漫夭大驚,心道不好,趕緊出了屋,就見一樓被蕭煞接住的沉魚口吐鮮血,痛苦不堪。
“你,碰到他了?”漫夭下樓問。
沉魚雙目閃爍,眼光茫然。
蕭煞摸了把沉魚的脈象,對漫夭說:“沒傷及經脈和肺腑。”
漫夭松了一口氣,幸好宗政無憂有不親手殺女人的規矩,不然,以他的内力将沉魚震出窗外,沉魚必定命喪當場。
周圍的人一見這青樓頭牌受了傷,都聚攏過來,秦媽媽驚聲叫道:“是誰在這裏鬧事?膽敢傷了我的寶貝女兒!快告訴媽媽,媽媽替你做主。”
沉魚垂目,捂着胸口咳嗽,卻沒做聲。
這時,樓上有人問:“你想如何做主?”那聲音端的是冷冽沁骨,叫人心發寒。
宗政無憂負手而立,居高臨下,身邊除了九皇子,又多了個冷面侍衛。
秦媽媽不是不會看人,隻一向仗着有後台,猖狂慣了,所以明知他們身份不一般,也沒太當回事。秦媽媽看了看宗政無憂,扭擺着上前,半笑不笑道:“喲,我以爲是誰呢,原來是九爺的客人!我知道九爺是個有身份的人,就是不知道我們姑娘哪裏伺候得不好,惹得您發那麽大的火,把她傷成這樣!您說,這事兒該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宗政無憂緩緩問道,語氣淡淡,沒有表情。
秦媽媽道:“你們也知道,沉魚可是我們樓裏的頭牌,許多達官貴人來這兒一振千金,都是爲了她。現在她受了傷,沒個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那這段期間,我們生意肯定是一落千丈,這損失……”
“想讓我賠?”宗政無憂仍然面無表情,淡淡補了句:“數目。”
秦媽媽看他如此好說話,頓時笑逐顔開,掰着指頭算了一算,才道:“不多,一萬五千兩就夠了。”
一萬五千兩!夠一個普通家庭生活幾輩子的。這秦媽媽果然貪得無厭。漫夭看了眼宗政無憂,見他薄唇微抿,面容深沉,眸光半垂,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緩緩步下台階,擁堵的人群自發爲他讓出一條道來。他緩緩走過秦媽媽身邊,目不斜視,淡淡問道:“區區一萬五千兩就夠了?”
秦媽媽眼珠轉了轉,目中貪婪之色顯而易見,正想說:“您要是願意再多賞點就更好了。”這句話她還沒說出口,就見宗政無憂頓住步子,微微回頭,忽然一掀眼皮,那眼中的冷冽邪妄如閻羅再世,看得秦媽媽不由自主的身軀一抖,直想後退時,宗政無憂已負手冷冷道:“半月時日,一萬五千兩白銀,是不多,也就本王十五年的俸祿。”
衆人驚愕。
他說本王?!整個臨天國,敢自稱本王的隻有一人。秦媽媽震駭住,半天反應不過來,等反應過來後,張大嘴巴,臉色煞白,她沒忘記她的主子千叮咛萬囑咐,叫她無論如何,千萬别招惹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離王宗政無憂!
“你、你……你是離王!?”秦媽媽結結巴巴的一句話沒說完竟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漫夭失笑,秦媽媽也算見過大世面的人,又有太子撐腰,想不到竟如此不經吓。
“拜見離王千歲!”周圍人群呼啦一聲全跪了下去,那反應倒是極快。
宗政無憂掃了一眼沉魚,淡淡吩咐:“冷炎,把這女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全給本王剁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說出來的話卻叫人遍體生寒。
沉魚聞言身軀一抖,差點也昏過去。
周圍的人全都不敢擡頭,整個樓裏,除了宗政無憂、九皇子、侍衛冷炎,還站着的,隻有漫夭。
沉魚望着朝她大步走來的冷炎,面如死灰,再顧不上胸口劇痛,掙開泠兒和蕭煞,一把扯住漫夭的衣角,哀求道:“公子救我,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我隻是……隻是指甲碰到了王爺的衣裳而已……公子……”
漫夭歎氣,就算沉魚不求她,她也不會袖手旁觀。
“且慢!”漫夭擡手制止。
宗政無憂斜眸,如地獄寒潭般冰冷又邪妄的眸子朝漫夭望過來。
漫夭忍不住吸氣,極力鎮定道:“離王殿下,沉魚姑娘究竟犯了什麽滔天大罪,要被剁去十指?您應該知道,對于撫琴之人而言,毀她雙手,比奪她性命還要殘忍。”
又是一個不怕死的,這是九皇子對漫夭下的結論。
宗政無憂看着漫夭的眼睛,明澈鎮定,似乎在哪裏見過。他說:“觸犯本王禁忌,自然要付出代價。”
漫夭笑問:“請問離王殿下的禁忌是什麽?”
宗政無憂目光冰冷,轉爲淩厲,漫夭恍若未覺,自答自話道:“離王殿下的禁忌,酒和女人?那麽……請問離王殿下,您此刻身在何處?”
“當然是青樓。”回答的人是九皇子,他仍是一貫的看戲表情。
漫夭笑道:“九殿下說得是,這是青樓!青樓是什麽地方?風流快活銷魂地,這種地方别的沒有,就是女人多,離王殿下既有此忌諱,就不該來。若非要來,也沒關系,但至少也要讓您的屬下舉一個金色的大牌子,最好用顯眼的顔色注明:離王大駕,女人與酒,勿近。這樣才會妥善,否則,每日來來往往客人多如牛毛,誰會知道,您就是鼎鼎大名忌酒忌色的離王殿下?”
周圍一片死寂,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跪地人群裏有人張大嘴巴,擡頭見鬼一般的瞪着這個膽子比天還大的俊美公子。
一股無形的氣流在空氣中攏聚膨脹,仿佛随時都要炸開。突然,一聲不怕死的“哈哈”大笑傳來,驚得人們身子一抖,瞬間便出了一身冷汗。
漫夭黛眉一挑,奇怪的望着九皇子,問道:“九殿下,您的紅顔知己就要被剁去手指了,很值得開懷大笑嗎?”
九皇子裂開的嘴角微微一僵,一看沉魚嘴角挂着殷紅的血迹,目光幽怨地将他望着,讓他覺得他這一笑真是太沒良心。九皇子忙斂了笑,輕咳道:“本皇子不是笑沉魚,而是在想你說的那個牌子。”
漫夭故作糊塗道:“牌子?什麽牌子?”
九皇子想也沒想,直說:“當然是你說的那個金色牌子,上面寫着……”剛說到這裏,他就感覺不對勁了,轉眼便見宗政無憂不知何時眯起鳳眸,盯着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九皇子心頭一驚,連忙打住話,伸手摸了摸自己俊挺的鼻梁,幹笑兩聲。
宗政無憂面無表情地問:“很好笑?”
九皇子嘴角抽了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惱怒地瞪一眼爲他挖下大坑的漫夭,又對宗政無憂連連擺手道:“不,不好笑,我也不是笑這個......咳、咳……”
“哦……那九皇子還是在笑沉魚姑娘咯?”漫夭在沉魚身旁蹲下,執起沉魚纖細修長的手指,搖頭歎息:“可惜了這麽美的一雙手,以後,再也聽不見那麽美妙的琴聲,也看不到她曼妙的舞姿……唉,真是可惜!”
沉魚悲由心生,眼淚簌簌而落,低泣出聲。
九皇子一想到剛才那支舞,也忍不住說道:“是挺可惜的,那支舞還沒跳完呢!七哥,不知者不罪,要不,你就看在我的面子,饒了她這回吧。”
宗政無憂冷冷瞥他一眼,“我給你的面子還少嗎?”
他奪過九皇子手中的玉骨折扇,緩步走到漫夭跟前,漫夭站起身來,宗政無憂手中的折扇便敲在了她的肩頭。肩上一沉,那柄被貫注了内力的折扇仿佛有千斤重,漫夭幾乎站立不穩。她側過頭,同時用自己手中的折扇去擋。一白一青碧,同樣是玉骨緞面,隻不過她手中扇子的玉骨一角除了無隐樓三個字以外,光滑平整,而他手中的那柄扇子還有一個圖形,似龍非龍,且隻有一半。
宗政無憂看了眼她手中折扇,微微一頓,手上力道竟松了少許,薄唇微勾,似笑非笑道:“休要在本王面前耍這些雕蟲小技。既然你覺得可惜,那本王今日就網開一面,用你的手……換她的。”
漫夭心下一沉,面上不動聲色地笑道:“難得離王殿下肯大發慈悲,在下本應欣然從命,但是,在下對這雙手也寶貝得緊,若是就這麽沒了,還真是不舍得。”她說得輕松,笑得淡然。
連宗政無憂都不禁要佩服她的勇氣,這麽些年,敢這樣輕松随意同他講話的人,還真不多。宗政無憂收了折扇,随手往身後一抛,九皇子連忙接住,宗政無憂轉身踱了幾步,回眸時半眯着眼睛,目帶探究道:“本王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你是何人,究竟憑着什麽,敢在本王面前這樣有恃無恐?”
漫夭肩頭一輕,渾身自在了許多,她想起宗政無憂在大殿之上的言行舉止,他看皇帝時隐有恨意的眼神,她眸光一轉,淡淡說道:“在下隻是一介生意人,沒什麽憑仗,隻是習慣了這樣的說話方式,殿下您身份尊貴,又最得皇帝盛寵,所有人見到您,無不誠惶誠恐,趨之若鹜。但是殿下,您可分得清,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其實生在帝王家,未必就是幸事。身份固然尊貴,卻不及平常人家,粗茶淡飯,一家人相親相愛,和樂融融的景象。”
本是說給宗政無憂聽的,但說到最後,漫夭心裏卻生出許多悲涼。往事點點滴滴浮上心頭,如果前一世,她的父親不是漫氏集團的總裁,整日忙于應酬,她的母親就不會去的那樣早。她明明有親人,卻更像一個孤兒,父親除了會要求她如何如何之外,從沒關心過她想要什麽或者她喜歡不喜歡那樣的生活。她生病的時候,照顧她的從來都隻有保姆。母親去世之時,父親在國外沒有回來,她一個人主持母親的葬禮,那一年,她十二歲。如果她不是漫氏集團總裁的獨生女,就不會有人利用她的身份,欺騙她的感情;如果她不是漫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就不會有人爲争奪家産害她死于非命,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整日活得提心吊膽……
宗政無憂眸光微變,幽深如潭。他定定望住漫夭,漫夭在與他的對視中,看到他眼底似有情緒湧動,一絲憂傷,一種無奈,一抹悲涼……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些情緒就已經被他壓制消弭。漫夭微愣,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宗政無憂,一個站在權力頂峰、狂妄自大、在皇帝面前都可以爲所欲爲的男子,竟然習慣于将一切情緒壓抑在心底。這個人的内心,定有着不爲人知的隐秘。
九皇子蠻有興趣地望着漫夭,天下人無不羨慕他們尊貴的皇族身份,生來便注定高人一等,可眼前之人卻說他們還不如尋常百姓?雖然他們的生活确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盡如人意,但這種話可不能随便說,弄不好,要丢腦袋的。
周圍再次回複安靜,大氣也無人敢出。
宗政無憂又望了她一會兒,忽而左右一顧,皺眉道:“怎麽連個凳子都沒有?”
衆人一愣,對于他的突然轉變,有點摸不着頭腦。已經清醒過來的秦媽媽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叫道:“有有有……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給王爺搬凳子,哦不,搬椅子來!”
樓裏的下人慌慌忙忙去了,不到片刻,大廳裏就擺了幾十張椅子。
秦媽媽從地上爬起來,弓着腰谄笑道:“王爺,您請坐。您想喝點什麽?”
宗政無憂不理她,一撩衣擺,就近坐了,懶懶地靠着椅背,一雙邪眸再度盯住漫夭,眼中神色已不複之前的冰冷,說道:“你好大膽子!就沖你這番話,死十次也夠了。”
漫夭不客氣地在他對面坐下,雙腿交疊,姿勢随意而優雅,笑道:“隻要離王殿下恕在下無罪,在下一次也不用死。”
宗政無憂薄唇微勾,傾身問道:“你想要本王恕你無罪?理由?”
漫夭不答反問道:“聽說殿下喜歡飲茶,不知可有此事?”
宗政無憂道:“本王喜歡飲茶是沒錯,但不是什麽茶都喜歡。況且,一般的茶,本王王府多得是。”
漫夭笑道:“那是自然,不過品茶講究的不隻是茶本身……如果殿下有興趣,就請三日後移駕西城天水湖邊的攏月茶園,保證不會令殿下失望。但是,請殿下準備好一樣東西。”
宗政無憂等着她說下去。
漫夭頓了頓,又道:“是心情。一份品茶的心情。”
宗政無憂看着她的目光微微怔了一怔,恍然記起曾經有人跟他說:“品茶品茶,茶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的心境!無憂,我希望你能做一個内心平和的人,如這清茶一般,不要被皇族戾氣纏繞……”
“品茶還要準備什麽心情?真是聞所未聞。”九皇子不以爲然,哈哈大笑。
漫夭笑而不語,從宗政無憂的表情裏,她看出他懂了。
宗政無憂起身,目光奇怪地将她望了一眼,在揮袖離開之前,他說:“希望三日後,你不會讓本王失望,否則,砍得……就不是你的手,而是你漂亮的脖子!來人——通知京城府尹,明日之後,若再讓本王看到這家青樓營業,讓他提頭來見。還有,聽說這家青樓每日盈利至少千兩白銀,查查他們經營了幾年,把這些年來盈利的總數目算好送去太子府。”
周圍的人正爲他這一交代感到奇怪,漫夭卻微微笑了起來,臨天國這兩年邊關戰事不斷,想必國庫早已空虛,這個宗政無憂,也許他内心并不像他表面所表現的那樣冷漠無情。可憐太子,要大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