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無數次想象自己懷孕的樣子。
那時候的顧衿一定是歡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她什麽樣的沉重打擊,都不能奪走她想做一個母親的願望。
她和她愛的人,擁有了一個小生命。
她依然抱有一絲卑微的期望:“大夫,真的沒有别的辦法嗎?”
顧衿眼角濕潤,聲音很小,近乎懇求:“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個多月,已經不行了。”金屬器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冰涼的東西探進她身體裏,大夫動作熟稔,溫和地勸她,“你還年輕,好好養身體,以後還有機會的。”
顧衿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滑進頭發裏。
沒機會了。
顧衿不是一個矯情的人,但是她也和這世界上萬千芸芸衆生一般自私,渴求家庭和溫暖。她多希望這個孩子還在啊,小東西慢慢在她肚子裏生根發芽,然後她從這裏走出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依然可以對旁政作威作福。可是她知道,旁政不會原諒她了。
她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連這個孩子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的都不知道。
他是在用離開這種方式來懲罰她,懲罰她的粗心大意,懲罰她的不負責任。
以前她總覺得流産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大事,有無數個女孩會爲此心灰意懶,會終結掉自己曾經炙熱的感情,她們虛弱地從手術室裏出來,對着門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虛弱憤恨的眼光。
可是隻有經曆一次,顧衿才知道,那種失去骨肉至親的痛在這茫茫人世中有多麽輕描淡寫。
她被推到樓下外科觀察,吊着一袋營養藥和消炎藥,連個正經病房都沒有,醫生說你多包涵,産婦太多,真的是忙不過來了。
一個小手術,在這種人滿爲患的大公立醫院裏,隻要休息一個小時就可以回家的。顧衿不說話,隻點點頭。
她孤獨地躺在無人問津的走廊裏,腦子裏開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樣子,他說,衿衿,咱倆也要個孩子吧。
他想做父親的願望那麽強烈。
她活該,她咎由自取,她自作自受,可是她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說的心酸和委屈。她終究,還是和他到了窮途末路的那一步。
淩晨時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氣候多變,因爲下過雨的關系,空氣涼爽而潮濕。
再提起過去的事情,雖然沒那麽疼,可是說出來唇間總是苦澀的。
顧衿穿着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面的台階上,仰望蒼穹:“那時候不說,不是故意想瞞你,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旁政,其實我想過好多次的。”
我想過好多次,在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告訴你,在醫院裏寂靜難眠的夜晚,在爺爺葬禮之後的旁家花園,在兩人離别的機場大樓,無數次想過抱着你痛哭一場或者在你懷裏得到片刻安甯溫存。
夜幕中的星星多而茂密,顧衿看得出神:“我走的時候,其實想得很清楚,我不告訴你這件事,最後我們都能善終,要是我說了,那個時候,旁政你想過沒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輩子。”
他和她,都不是能将就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她旁邊,沉默良久。
“可你走的時候,也絕沒想過再回來。”他轉頭,一字一句,說得很堅定,“顧衿,你在機場,是想過和我就這麽算了的。”
和她在一起生活兩年,對于顧衿骨子裏的烈性旁政甚至摸得比她自己都要準。
顧衿彎起唇角,承認:“對,我想過和你就這麽算了。”
她留下離婚協議,走得不拖泥帶水,也沒給任何人解釋和交代。她以爲他會在未來的某段日子裏遇上比她更合适,甚至是他更愛的人。她也以爲自己離開他以後會變得更好,更開闊,更能接受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顧衿埋首,頭發垂下來,遮住她的臉。
她的聲音聽起來痛苦而壓抑:“可是雷西說他和你失散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做不到。旁政,那天要是死的是我你一定不會難過很久,但是你要是死了,我可能這一輩子都得給你守寡。”
她背負着自己一語成谶的罪過,背負着曾經傷人傷己的愧疚,永無止境地這麽活下去。
“不用你死了。”旁政低頭自嘲,“你在那兒躺着,我就覺着天都快塌了。”
這大概是他這半生說的最肉麻的一次情話,他說得坦蕩,平靜。
顧衿不說話,把頭深深埋在自己腿中。旁政強迫着把她抱過來,用手攏起她的頭發,多日以來第一次在眉眼中顯了倦态。
“顧衿,你知道我從别人嘴裏聽說你流過産之後的心情嗎?那是我活了這麽多年,覺着自己最窩囊的時候。”
比當年被兄弟和女朋友背叛的滋味兒更甚,不,更強烈得多。
忘了是幾個月之前了,保險公司給他打電話,要他去4S店拿修好的車。他當時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說的是她那輛肇事奧迪。
心裏有個結,旁政有意無意拖了兩三天才去。因爲是大修,得去離B市幾十公裏以外的車場提。
那天保險公司的人和負責修車的工人都在,車修得倒是不錯,看上去跟新的似的。單據給他,他簽了字,人家說讓他檢查檢查,他也沒什麽心思。車場的老闆在一邊瞧着他的穿戴估計他是個大金主,想着結交個客戶以後也能給自己照顧照顧生意,便熱絡地跟他攀談起來:“先生,這車的車主當時傷得不輕吧?”
旁政從單據中擡頭,不冷不熱地看了老闆一眼,似乎沒什麽心思,簽完字,他淡淡問了一句:“怎麽說?”
老闆熟門熟路地指了指大燈和保險杠:“這一看就是新手開的,前面全碎了,清洗座椅的時候您是不知道有多費勁啊!那滿座的血,拆了皮套重新縫不說,光這皮料就……”
“血?”旁政皺眉打斷老闆,“哪兒來的血?”
老闆被旁政嚴肅的表情吓住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指着駕駛座:“這裏頭啊,座椅往下,腳墊上,都是。”
旁政提了車,一路飛快地往市裏開,他摸出手機,聯系陳湛北。
當初是他給顧衿聯系的病房,找到當時幫忙的醫生一定能查到究竟是怎麽回事兒。陳湛北一聽,直接就奔去了醫院。
當時托人弄病房的是陳湛北的媽媽的初中同學,市二院的一個行政副院長,聽倆人說明來意之後,人家特地叫了婦科主任帶着病曆到樓上。
因爲有幾個月了,翻了好一會兒才查到顧衿的就診記錄。
婦科主任想起來了:“車禍進來直接急救的,我有印象,一個很年輕的姑娘。”
陳湛北急忙應和:“對對對,就是她。”
“那就沒錯了,這不寫着呢嘛,人工流産,我做的手術,三十七天意外性終止妊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當時在手術台上還求我呢,說孩子能不能保住,關鍵當時情況很明朗,送來的時候就不行了。”
副院長問:“湛北,這是你女朋友?還是背着你媽在外頭又鬧出了什麽花邊新聞?”
陳湛北沒心思開玩笑,跟人家道了謝就蔫蔫地走出來了。旁政站在門口,聽了之後一言不發。
“哥?”陳湛北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撓撓頭,“這事兒怪我,當初情況太亂了,誰也沒想到顧衿傷那麽重,我就尋思着趕緊找病房讓她住進去,别的也沒多問……”
“不怪你。”旁政聲音沙啞地開口,拍拍他的肩膀,“怪我。”
“哥……”
旁政一個人走遠了,他走出醫院,上了車,無意識地摩挲着方向盤,他想起那天車禍時她趴在那裏睜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的樣子。
他拉她下車,她掙紮,然後鎖上車門。
他當時真氣瘋了,氣她不拿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兒,氣她跟蹤自己,氣她那麽魯莽發了瘋似的想要撞人,見她還有力氣跟他鬧别扭,他以爲她沒事,于是扔下了她。
他把她給扔在車裏了。
很難想象她趴在車裏一個人等着保險公司和救護車的樣子。
大概車裏太悶了,旁政覺着自己喘不上氣,他降下車窗,胸口依然發悶。那幾天晚上他連續失眠,隻要一合上眼,顧衿睜眼隔着車窗望他的樣子就跳出來。
他忽然醒悟了她爲什麽要走。
不是想躲開他,也并非不想繼續和他的這段婚姻,而是她在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懲罰她自己。
天光漸亮,遠處荒野盡頭升起暗金色光芒。
“顧衿,看我現在這樣,你是不是特得意?”
顧衿搖頭,狠狠搖頭。
旁政長長歎氣:“你用這種方式懲罰你自己,也是變着法地在折磨我。
“以前總覺着自己離死特遠,連送老爺子走的時候我都沒考慮過自己可能也有那麽一天,但是昨天被海浪卷起的時候,我是真害怕了。
“我怕我死了你跟别人跑了。顧衿,我大老遠過來找你,不是想讓你得到自我救贖,不是想讓你放下過去,那些都是屁話,我回來,他們說你跳海了,我當時就想,不管你撈出來是生是死,我都跟着。”
顧衿嗚咽,旁政摸着她通紅的眼睛,妥協似的:“咱倆把孩子的事兒忘了行嗎。你說過,你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從頭來過的機會。顧衿,我相信我們也一定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太陽徹底從遠處升起來。
兩人眼前忽然閃現很多很多幀畫面。
那個盛夏傍晚,他說你好,旁政。
那個五一假期,她挽着他的手,穿着婚紗,心懷忐忑地看他把吻落在她的唇角。
那個不算甜蜜的蜜月,他摟着她,睡得昏昏沉沉,他說,你别鬧。
她搬進他的家,和他養了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她未經他允許扔掉他的地毯鋪上一整面飛行棋,他和她在那塊棋闆上接吻;她和他一起在新年的夜晚爬上矮牆,他給她看滿天的煙花和人間燈火;她和他吵架,和他分别,和他度過婚姻中最苦澀也最甜蜜的時光,她也和他,曆經生死。
原來,她和他之間竟然有那麽多無法割舍的過去。
隔着千山萬水,顧衿望着旁政的眼睛,聽見自己心裏咚一聲,落了歸處。
顧衿站起來指着遠方,手指向東,那是家的方向。
她的臉被朝陽鍍上一層金色餘晖,她說:“旁政,今天,又是一個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