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澎跟哄孩子似的從老闆的錢堆兒裏拿出幾十蘭特,在他跟前晃了晃:“這是我赢了,赢——了,拿走了啊!”
老闆還在琢磨那四張牌的玩兒法,皺着眉頭。胡澎占了便宜,從吧台上跳下來摟着顧衿轉了一圈,面露得意:“中午請你吃好的啊!”
“我不吃,這錢你也不怕赢得虧心。”顧衿笑着啐他。
“你懂什麽,這叫中非娛樂文化的合理交流。”胡澎振振有詞,又跑過去跟雷西搗亂。雷西從電腦裏擡起頭,無意和顧衿對視一眼,帶着尚未掩好的笑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帶着即将分别的味道。
顧衿知道,租了這趟船,去了好望角,他們就要分别了。
雷西要準備作品參賽,胡澎要寫關于這次大遷徙的長篇稿件,張教授夫婦要回上海指導學生的畢業作品,薩娜也要開始自己新的哲學課程。
所有人都有了一個新起點。
不知道爲什麽,那天和譚禹分别以後,顧衿心裏總是隐隐不安,她後來也沒再見過他。
暴風雨停在了一個黃昏,夕陽壓在黑漆漆的雲層下頭,天空一半烏灰一半赤紅金黃,整個港口披上了一層特别奇妙的瑰麗顔色。
雷西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過來,很興奮:“快,收拾東西!有兩艘船剛回來,老闆答應租給我們了。”
在開普敦窩了整整五天,這個消息十分振奮人心,大家紛紛起來收拾行李,一窩蜂地徒步往港口走。
到了口岸,雷西分給他們一人一個面包,說是留着晚上充饑。他則跟胡澎登港去看船上的具體情況,跟老闆砍價。
開普敦離好望角有六十公裏,如果早上四五點鍾走,當天下午之前就能到。
顧衿脖子上挂着相機,背了一個快跟她差不多高的登山包,拖着箱子,她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塞進箱子裏,咬着面包,坐在上面靜等。
過了一會兒,胡澎罵罵咧咧地跟雷西回來了。
顧衿站起來,張教授迎上去問情況:“怎麽了?不租嗎?”
“租!他媽的坐地起價,收了一千五蘭特不說,船上基本的航海設施要什麽沒什麽!還是最老的羅盤和指南針,連個熱水壺都沒,眼看着明兒早就走了,買也來不及!”
一籌莫展的時候,雷西想了個主意:“聽說那邊三号港都是咱們中國來出口的貨輪,他們船上的東西肯定全,咱倆過去跟人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幫上忙。”
胡澎猶豫:“行嗎……”
“都是中國人,有什麽不行的,裏面肯定有行家。”
胡澎從地上站起來,呸呸吐掉嘴裏的煙,大手一揮:“走!”
倆人在港口的暮色中漸漸走遠。
不一會兒,薩娜跑過來帶了消息說,雷西和胡澎在船上找到了可以幫忙的水手和船工,正在上頭拾掇,等天亮就能走。
顧衿放下心來。
夜色漸深,張教授夫婦去了從旅店老闆那裏租來的吉普車上休息。不願打擾,顧衿隻能坐在石階上發呆,身邊放着大大的行李箱。
下了一場暴雨,空氣中燥熱的溫度消散幾分,風拂過,舒人心脾。
顧衿漫無目的地按着相機方向鍵,翻看着裏面存的照片。
從旅店出來的時候她剛剛洗過澡,頭發披散着,跟一頭濃密的海藻似的散發着淡淡的香。
不知道看了多久,可能翻了有幾百張,她身後忽然有人出聲問:“這些都是在肯尼亞拍的?”
那人的身影在港口路燈下淡淡籠罩住顧衿,聲音低沉,熟悉。
顧衿背對着那人,以爲是雷西,下意識地抱怨了一句:“對,你不是知道嗎……”
顧衿住口,手也停了。
不對,不是雷西,雷西知道這些照片都是在哪兒拍的。
她坐在箱子上,後知後覺地仰頭去看。
然後她對上那人漆黑平靜的眼眸。
那人蓄着幹淨利索的平頭,嘴角噙笑,穿着白色半袖衫,高高地站在她身後,兩隻手插在褲兜裏,露出手腕和一截表帶。
顧衿認識那塊表,勞力士潛航者。
映襯着港口昏黃的路燈,她在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茫然遲鈍的表情。
顧衿仰着頭,眼神茫然,毫無防備。
因爲仰着頭的關系,她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和一條細細的銀鏈,風一吹,頭發從頸窩拂開,細細密密的觸感撩得人皮膚發癢。
旁政垂着眼,不動聲色地望着她。
兩人目光相對,交纏了十幾秒。
半晌,旁政悠閑地插着兜,往石階下邁了兩步,和她并排坐在那個銀色的行李箱上。
顧衿手裏還拿着相機,屏幕上停留的畫面是她站在一片草原上的背影,逆着光,她回頭,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拍她,眼睛眯起來,笑得開懷。
旁政從她手裏拿過相機,也不說話,自顧自一張一張翻照片。
越看,他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深。
顧衿局促,一時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她想和他說話,可是張了張嘴,又發現說什麽都不對,都沒氣勢。
旁政看照片的速度很快,遇到那些風景和動物時他都極快略過,隻有翻到人像時他才會微微停頓一下。
裏面顧衿的照片不多,大部分是雷西不忙的時候或者薩娜給她拍的。
端詳了一會兒,旁政從兜裏摸出支煙含在唇間,啪一聲點燃了。
抽了一口,他淡淡噴出淺白色的煙霧,用拇指點了點屏幕。
屏幕上是他們一行人在離開肯尼亞時的合照,她和雷西站在最前面,他拇指點在雷西身上,問得漫不經心,有點居高臨下:“這小胡子,是你新相好兒?”
顧衿蓦地擡眼去看他,心裏明白幾分。他也和她坦蕩對視。
顧衿哼了一聲,别開眼睛看向别處:“你跟譚禹可真是好朋友。”
明明是一句嘲諷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就多了點賭氣意味,旁政嘴邊笑意漸濃,他把相機遞過去還給她。
顧衿伸手去接,拿了一下,他沒松手,顧衿鼓着臉又使勁拽了一下,旁政松開了。
轉而,他又把手抓在她手上。
他右手整隻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溫熱,無意識地輕輕摩挲她手上的肌膚。那手的觸感一如既往,纖細的,軟綿綿的,他都不用費什麽勁兒就能都攥在掌心裏。
旁政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她的手,粗粝的指腹在顧衿細膩的皮膚上劃着,那力道不輕不重,暧昧至極。
顧衿掙紮了一下:“撒手。”
旁政擡起左手抽了口煙,眯着眼,挑釁似的把煙霧全噴在她臉上:“不。”
他揉着她的手的力道越來越重,帶着某種暗示,腕子上那塊表在燈光的折射下十分顯眼,像是故意給顧衿看似的。
天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顧衿感覺自己的臉快要燒着了。
不知道是晚上氣溫低還是怎的,顧衿全身開始細微顫抖起來。
她未施粉黛,披散着頭發,身上有沐浴露的清香和剛才沾染上的他的煙味兒,穿着貼身的半袖T恤,深藍色的牛仔褲,擦得幹幹淨淨的白球鞋,裸露在外的兩條胳膊旁政都不用摸就知道,一定是涼的。
她身上的一切,都讓人覺得蠢蠢欲動。
這是旁政最熟悉的顧衿,也是相隔半年再見時,覺得陌生讓人卻步的顧衿。
她頭發長得長了一點,瘦了一點,但是看上去,比記憶中她走的時候要健康一些。沒有那麽蒼白了。
旁政一直深深盯着她,顧衿在他無聲的眼神裏,無處躲藏。
他靠她越來越近,始終用右手抓着她不放,雖然坐在箱子這側,可他上半身一直是朝她壓過去的,左手撐在箱子的邊緣,手指夾着煙。
他湊近她的耳朵,若有似無地用舌尖去舔她軟軟的潔白的耳垂,遠遠看去,好似耳語一般:“你長本事了啊……”
熱熱的呼吸噴在耳邊,顧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還沒等人走近,先聽到胡澎的大嗓門:“嘿!哥們兒,你幹嗎呢?到處找你找不見人!”
顧衿一縮,猛地推開旁政。
旁政被推了一把,大大咧咧地往後倒,雙手撐在行李箱上。他回頭,看見了雷西和胡澎從不遠處走來。
他揚聲問:“怎麽?都弄完了?”
“都差不多了,真得謝謝你。”雷西站在石階上,目光在他和顧衿之間看了一圈,半開玩笑道,“在船上找了你半天,結果跑這兒找姑娘聊天來了。”
剛才他跟胡澎從三号港往回走,隐約覺得路燈下面那人像他,距離一共就幾十米,他剛才和顧衿幹什麽他們不可能沒看見,因此兩人神情各異,雷西看旁政的眼光也多了幾分打量。
顧衿背對着他們理了理頭發,然後也站起來:“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你。”胡澎沒心沒肺的,拉着顧衿介紹,“剛才我們去找人幫忙,多虧這位……旁?是姓旁吧?”
“旁政。”
旁政輕飄飄吐出口煙,也面對着顧衿站起來,擺出一副不認識的樣子。
“對,多虧這位旁先生,人家是從國内來非洲出口的,趕巧他們遠洋船隊今晚不走,貨輪上東西全,特意讓船工幫忙拾掇咱那破船。”
胡澎下台階拉了顧衿一把,讓兩人面對面,跟旁政介紹道:“旁先生,這是我們一起的,姓顧,顧衿,C城人,也是個爽快姑娘,本來想一會兒給你介紹的,沒承想你自己過來了。”
胡澎嘿嘿笑,畢竟是幫了大忙的恩人,示意顧衿跟人家打個招呼。
旁政反而先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你好,顧小姐。”
他笑着,眼尾紋路微微上挑,真像和她剛認識似的。
顧衿一口氣堵在心裏,也不示弱,跟他握手,禮貌地微笑:“你好,旁先生。”
真像他們第一次互相認識時那樣,兩隻手交握幾秒,随即淡淡松開了。
旁政問:“還有什麽麻煩嗎?”
雷西說:“給加了油換了船錨和幾個螺絲,就是一會兒得試試水,還有就是那船上的羅盤和指南針太老了……不太會看。”
旁政把煙按滅在石階上,往上走了兩步:“走,去看看。”
仨人沒多猶豫,又一起往港口去了,留下顧衿一個人站在那裏。走了兩步,旁政似無意地問雷西:“你們怎麽安排顧小姐,明天早上五點走,她一個人留在這兒?”
胡澎:“沒事兒,不用惦記她,站台有我們租的吉普車,累了她就回去睡了。”
他剛才回來的時候見到那輛吉普車了,三菱拉貨的,後排已經睡了兩個人,她還哪有地方躺?
旁政抿着嘴唇:“安全嗎?”
雷西解釋:“在外頭風餐露宿習慣了,沒什麽安全不安全的,離得近,小顧自我保護意識挺強,出不了事兒。”
旁政問:“你們一直這樣?”
雷西說:“對,一直這樣。”
旁政點點頭:“辛苦。”
他沒再說話,隻加快了腳步往他們租的那條船上去。
船上的羅盤确實有些年頭了,旁政彎腰鼓搗了一會兒,才給雷西說辨認的方法。
他站在操作室,因爲身高的關系微微低着頭,聲音低低的:“老式八方位的家夥,方位角正北,就是北極,是0°。”旁政指着羅盤的正上方,手往右移,“然後順時鍾90°是東,180°是南,270°是西。每個鄰近方位差45°。”
雷西湊過去看,皺眉問:“現在指的也不是正北啊?”
旁政又把手往左一劃,指着正北的方向:“現在是晚上,等到明天中午十二點,就是了。”
雷西直起腰,看向旁政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幾分尊重贊賞:“厲害,你常跟着船隊出來?”
旁政收回手:“像這回走這麽遠的,是第一次。”
旁政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帶了點京音,胡澎問他:“你是北京人?”
旁政不置可否,笑了笑:“我在北京長大。”
胡澎感慨:“怪不得呢。”
難得在異國他鄉碰上同胞,他第一眼就覺得旁政有點眼熟,胡澎打量着他,瞧瞧他的穿戴又瞧瞧他的臉,終于覺出哪兒不對味兒了。
試水确認安全之後,旁政留他們在貨輪的船艙裏住一夜。雷西考慮到張教授夫婦年紀大,身體吃不消,又想了想顧衿,再三道謝着答應了。
一行人回去找那輛租的吉普車,旁政站在貨輪的碼頭等。
車子慢慢開過來,果然像雷西料到的那樣,顧衿已經睡着了。
爲了不打擾車裏休息的張教授夫婦,她睡在皮卡後面拉貨的敞篷裏,趴在行李箱上,怕受風,身上還蓋着擋臉的夾克。
她睡得不太安穩,一直皺着眉,似乎随時随地都能驚醒。
雷西他們一面安頓着張教授夫婦和行李,一面小聲讨論着要不要叫醒顧衿。
“我喊她起來?”
“别了,她幾個晚上都沒睡好,一會兒給她抱上去吧。”
胡澎搬着行李箱,壞笑:“你抱我抱?”
雷西踢了他一腳,又回頭看了看顧衿:“我來,你搬完這個去睡覺吧。”
旁政無聲無息地站在車旁,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低聲說了句:“我來吧。”
“什麽?”雷西和胡澎一起扭頭看他。
隻見旁政手腳輕緩地上了敞篷車,牢牢抱起顧衿。顧衿的臉被夾克擋住了一半,因爲慣性又偏頭向右歪着,這下便徹底隐藏在旁政懷裏。
旁政抱着她從他們面前走過,輕描淡寫道:“我來,我送她去船艙,一會兒再出來幫你們搬。”
他高大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貨輪的船艙裏。
胡澎放下行李箱,拽着雷西小聲嘀咕:“這哥們兒,深藏不露。”
雷西不動聲色:“怎麽說?”
“身上就帶着那股子公子哥的勁兒,你瞧他穿的戴的,哪個都不是便宜貨,怎麽就偏偏這麽巧對咱這麽熱情?保不齊心裏憋着壞,小心點兒。”
雷西反問他:“對誰憋着壞,你還是我?還是張教授?”
胡澎咝了一聲:“小顧啊!那姑娘年紀輕輕的,你看剛才大老遠倆人那樣兒,肯定不簡單,搞不好啊,是想借着咱泡她呢!”
“也奇怪,平常顧衿睡得那麽輕,這怎麽抱起來都不見醒?你說——他不會趁着剛才咱們沒在,給她下藥了吧?”胡澎的眼睛睜得老大。
雷西沒說話,他想起了剛才在石階上見到兩人的樣子。他鼓着勁兒,一把提起兩個箱子送到船上,借着船工的力上了甲闆。
他緊跟着旁政,聲音笃定清晰:“不會。他不是那種人。”
旁政踢開船艙一間休息室的門,那是船工知道他來特意收拾出來的,床比其他宿舍的要大,要幹淨,雖然這樣,這裏的空間依然很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