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已經不僅僅是去世一位長輩這麽簡單的事情了,這其中包含着老爺子生前的地位、成績、貢獻,包含着一個家族種種的興衰榮辱。
顧衿默默看着他妥帖地跟對方回禮,看着他面無波瀾地接受人家的安慰,看着他眉眼間不曾流露出一點難過的表情,心如刀絞。
顧衿知道,在他尚未用成年的冷漠面孔示人之前,旁政心裏,一直是住着一個小孩子的。
她知道“爺爺”這兩個字對于他的全部含義,不僅僅是他人生中一個慈愛的長輩,更是他靈魂依賴的支柱。
她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以何立場,該如何開口。
大門外有幾輛車開進來,是宋方淮、張平津這些一起和他玩兒到大的發小,旁政見到他們,這才稍微将情緒表露出來。
兄弟幾個沉默擁抱,自有一種無聲默契在。
顧衿不願打擾他們,收住想要過去的腳步,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去了後院坐着。三月的晚風很涼,後院有一張小石頭桌和兩張石凳。
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還在這裏和旁爺爺下過棋。
老頭耍賴,她不依,最後老頭無奈地咂咂嘴,才不情不願地把偷着藏起來的幾個棋子兒都給她。
後院對着那層小二樓的窗子是旁政卧室的,顧衿仰着頭,看着看着就發起了呆。
她想起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旁政盤腿坐在地上打遊戲,他說那台遊戲機大概是時間太長了,手柄進了灰塵,怎麽也修不好。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總是帶着一點無奈歎息,恐怕那個時候,他心裏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吧。
遊戲機更新換代,早晚有一天會被淘汰,人也是這樣,會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種種無力的現實,慢慢離開我們身邊。
想着想着,顧衿就哭了。
不是真正心裏迸發的那種壓抑痛苦的情緒,而是默默的,不知不覺之間,就有眼淚順着眼角落下來。
她伸手抹了一把,才發覺旁政正在她身後注視着她。
他手裏拿着自己的大衣外套,輕緩地給她披在肩上,然後面對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來。
他伸直了兩條腿,望着遠處,幽幽地道:“怎麽幾天沒看見你,好像人瘦了一圈兒。”
風一吹,都能吹跑了。
顧衿問他:“客人都走了?”
“沒有,方淮他們在照應着,我出來抽煙。”旁政把煙盒和打火機放在桌上,摸出一根細長的煙卷銜在唇間。
風大,打火機打了幾次都打不着,顧衿不忍,見狀便伸出手去幫他擋着,小小兩隻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溫熱。
啪——
淡藍色的火苗應聲而出。
顧衿收回手。
旁政不自覺地動了動手指,剛才那溫度,跟打火機裏的火苗一樣,轉瞬即逝。
濃重的煙霧從鼻中噴出來,帶着他的氣息,讓緊張了一整天的神經得到放松,旁政扭頭看着顧衿的側臉,聲音醇厚地開口,就像回憶往事似的:“我小時候,總帶着宋方淮、張平津他們一起惹老爺子生氣。那時候他在研究所上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奶奶走得早,沒人管我,我就天天逃課,下午和方淮他們去學校後面的台球廳,或者那個小錄影棚裏看電影。等到下午四點半,再爬牆回來,假裝剛從學校放學。”
他自顧自聊着,十分沉浸其中:“結果被學校的老師發現,老頭兒被叫到學校裏去挨罵。他在部隊頤指氣使半輩子,哪兒受過這個啊,回了家就把氣兒全撒我身上,一開始是拿笤帚打,打不過瘾又拿他那個木闆凳,舉起來的時候看看我,看看闆凳,又給放下了,估計是舍不得。
“後來長大了,學會狐假虎威打架了,當時八号院兒分倆陣營,一個是我和方淮他們,一個是參謀長家那幫孩子,我們兩夥整天誰也不服誰,沒事兒就在院子後面那片楊樹林裏約架。有一次對方手潮,用酒瓶子給我開了瓢,當時腦袋後面傷口特深,老頭兒知道以後什麽也沒說,領着我去醫院包紮,等傷好了就帶我去門口那理發館兒剃頭,剃得特短。他說這樣以後一照鏡子就能看見那道疤,告訴我以此爲恥辱,不要總瞎跟人家約架,要麽就把對方打趴下,要麽就再也别逞能擺陣勢,這平頭的習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他說得認真,顧衿聽得入迷,輕輕問他:“那後來呢?”
“後來?”旁政揚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好像想起件特别驕傲的事情,“後來那幫孫子再也沒敢找我們麻煩,沒一年工夫,就從院兒裏搬出去了。
“再往後,我爸從島上調回來要接我回去,臨走那天我跟着老頭兒車屁股後面哭了那麽長時間,他也不理我,假裝看不見,把我送到廣州就坐飛機回去,連頭都沒回。”
他彈了彈煙灰,神情慢慢落寞下來:“其實老爺子這些年對我付出的心血比對我爸都多。我說我不想當兵想做生意,其實他當時特不高興,但是也冷着臉同意了,後來生意起來了,結果讓譚禹坑了一把,窮得叮當響,又沒臉跟我爸借錢,眼看着盛恒就要倒了,老爺子拿出個存折給我,裏頭是他這些年攢下來的全部家底兒,爲了給我湊錢,他還賣了我奶奶當初陪嫁的一對兒镯子。當時我就想啊,這輩子我就是砸鍋賣鐵都得讓老頭過舒坦了,再也不讓他爲我操心。”
煙燃盡了,旁政把煙頭碾滅在石桌上:“其實從他去三亞療養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他不願意去,但是爲了讓我安心,還是去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沒親人,沒朋友,護士打電話來說他狀況不對,時不時忘事兒,不認人,我還以爲他是跟我鬧脾氣。”
“我早該想到的……”他越說越哽咽,眼底一片悔恨,“我早就該想到可能是上次手術出了問題,如果發現得更早,可能他就……”
“旁政。”顧衿聲音沙啞地叫他的名字,“這不是你的錯。生老病死,誰也不能免俗。爺爺走了,對他來說未嘗不是解脫。”
顧衿走到他面前,低下頭,很溫柔:“他對你好,一定從來沒想過要你回報他,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大概就是你能過得更好。自始至終放不下這件事,覺得自己虧欠他的人,是你。”
旁政坐在石凳上,仰頭望着她,眼神茫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會嗎?他會原諒我嗎?”
“會。”顧衿肯定地點頭,“這世界上你犯的每一個過錯都會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即使不能被原諒,最終也都會釋懷。”
她外面罩着他的大衣,更顯得瘦弱,可是偏偏這樣一個人,在夜裏給了他無盡的溫暖和安慰。
他抱着顧衿,把頭埋在她懷裏,感受着她溫熱的身體:“那你呢?你原諒我了嗎?”
顧衿沉默半晌,“離婚”兩個字怎麽也不忍心說出口,她伸手去摸他漆黑精短的頭發,聲音缥缈:“旁政,我要走了。”
他低聲乞求她:“别走行嗎,我答應過爺爺,要好好照顧你。”
顧衿心裏像被千萬隻手撕扯着,她特别想抱抱他,但是她知道,這樣不行。
“放開我。”她聲音緩慢,像是在陳述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實。
顧衿感覺胸前的毛衣有滾燙的眼淚滲進來,溫度灼人。
旁政摟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收緊,她聽到他笃定的聲音,像一個幼稚的孩子:“不行。你哪兒也不能去,你是我的。”
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