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去世的繼父的,尹白露的性格是斷不肯讓母親繼續住在那裏的,自己在B市的房子是租的,這樣一來,買房的經濟重擔就都壓在了自己肩膀上。
母親緊緊地握着尹白露的手,不知道是愧疚還是難過。
簡單的葬禮結束,仿佛兩個家庭的關系也走到了盡頭。
尹白露走到白梓卿背後:“要我送你回家嗎?”
“回誰的家?”白梓卿反問她,“你們的家,還是我的家?”
尹白露飛快地回答她:“你家,你和你爸爸的家。我跟我媽會盡快從那裏搬出去的,你放心,這些年他們夫妻兩個人财産一直是透明的,我媽半輩子沒工作,白叔去世前家裏的存折裏還有七萬多元,算上補發的二十個月工資,一共十八萬多,我一分沒動,全留在白叔書房的抽屜裏了。”
白梓卿摘下墨鏡,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聲無波瀾:“白露,你是不是挺恨我的?恨我毀了你和顧衿的關系,恨我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活得比你優秀,恨我……很多你看不慣的事情。”
尹白露的目光落到墓碑上繼父的照片上,眼神悠遠:“恨。但是現在造成的一切後果也都是我咎由自取。白梓卿,我對你真一丁點感情都沒有,之所以忍耐你,全是看在白叔的分兒上。他對我好,比親爹都好,我不能看他生病見死不救,所以我眼睜睜看着你拿親爹的命去博旁政的同情,現在顧衿跟我這樣,全是我活該,我認。但是你要知道,這不是因爲你是我名義上的姐姐,我跟你永遠不可能是一路人。”
白梓卿笑了笑:“真好,我也讨厭你,我們都一樣。”
“房子我不要,那是阿姨照顧我爸這麽多年應得的,錢我會拿走,以後就這樣吧。”她轉動輪椅,一個人慢慢淡出尹白露的視線,好像是在做告别,“尹白露,再見了。”
以前回B市,是因爲B市有父親,有她想見的人,現在父親去世了,想見的人也終究沒得到,她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了。
望着父親的照片的時候,白梓卿總是在想,如果她當初沒有把那麽多精力放到别人的婚姻裏,多拿出一點時間來陪陪自己的父親,是不是這一切都會是另一個結局?
她不會連父親去世之前最後的遺言都沒聽到,甚至都沒時間去碰一碰他慢慢失去溫度的手。
這樣反複思量,白梓卿還是去找了顧衿。
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上午,顧衿換了病号服,正在病房收拾出院的行李,一天三千塊錢的高間裏待了五天,她整個人看上去清瘦又蒼白。
旁政自那天來過一次之後就再沒出現,電話也沒有打一通,像是刻意回避着顧衿。病房裏一直有位阿姨照顧她,那是之前照顧旁老爺子的,旁夫人聽說顧衿住院的事情隔天就帶着她過來了。
旁夫人姓沈,閨名沈瑞谷,隻不過嫁給旁磊這麽些年,人人都叫她旁夫人,幾乎快忘了她的名字。
她在病床前疼愛地看着顧衿,眼底難掩傷感之色。她說衿衿,這次是旁政不對,你們兩個年輕,不要總是把分手離婚這樣的話放在嘴邊,傷感情的呀。
她說你公公已經教訓過旁政了,他臉上的傷你也看見了,脫了衣服身上也全是瘀青,我養了這小子快三十年,真是第一次見他爸發這麽大的火。你們小兩口過年的時候還好好的,我當時還覺着特别欣慰,你說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她說衿衿,你媽現在不在,你爸又走了,把你托付給我們家,現在是這個結果,将來你讓你公公有什麽臉面去見你的父母啊。算媽求你了,有些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就是這麽過的,那白梓卿她爸也走了,再不能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了,有媽給你看着她,你放心,誰也不敢來欺負你,你就原諒他吧。
做母親的總是站在兒子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旁夫人以爲顧衿是掐着正室的一口傲氣,容不下旁政外頭那些枝枝蔓蔓的破事兒。
顧衿垂下眼也不說話,隻是藏在被子下的一隻手指甲越發摳進手心裏。
那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兒,以前總是生機勃勃的,看誰眼睛都能笑彎成一條縫兒,現在了無生氣,我見猶憐。
旁夫人知道多說也沒趣,斟酌着顧衿的臉色,心裏猜到了八九分,便起身走了,臨走時站在門口,還歎氣寬慰她:“前幾天你爺爺腦出血做了個大手術,現在還在ICU裏監護,旁政忙着家裏那邊的事情沒時間來看你,等你出院了,我讓他來接你。”
顧衿這才擡眼:“爺爺很嚴重嗎?”
婆婆一言難盡,跟阿姨吩咐照顧好顧衿之後便紅着眼眶走了。
阿姨話很少,顧衿問她旁爺爺的事情也說不太清楚,始終在病房外面的沙發上靜靜坐着,每天隻是到了吃飯的點兒進來送飯,都是家裏食堂開的小竈,準備得非常用心。
顧衿在醫院又待了兩天,覺得身體實在恢複得差不多了,也不想這麽虛張聲勢地住下去,便準備提前出院。
如今,看到白梓卿拄着拐站在病房外頭,阿姨十分警覺地擋在顧衿前面,語氣不善:“您有什麽事可以先跟我說,顧小姐需要休息。”
旁夫人帶來的人,自是之前交代過一番的,分得清好人壞人。
白梓卿對阿姨視而不見,直接朝裏面的顧衿問道:“旁政不在?”
“他在你還會來嗎?”顧衿輕描淡寫地說,把繳費票據扔進自己包裏,看都不看白梓卿一眼,“找他你來錯地方了。”
白梓卿拄着拐一蹦一蹦地進屋,參觀着病房裏的擺設:“不,我今天是專程來找你的。”
顧衿穿着黑色毛衣,黑色牛仔褲,長發一直披着,瘦瘦高高的,她給阿姨一個放心的眼神,阿姨這才輕輕掩上門出去。
白梓卿盯着顧衿:“你就沒什麽跟我說的嗎?”她胳膊上還戴着黑紗,很刺眼,“我出來的時候,我爸被推進太平間,從冷櫃裏拉出來都凍透了,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兒嗎?”
顧衿停止收拾東西的動作,從胸間呼出一口濁氣,終于直起腰闆來看白梓卿:“那滋味兒我比你清楚。如果一定要說點什麽的話,就是你活該,至少我沒有拿着得了癌症的爸去當籌碼,而且還是帶着最不可告人的目的。”
白梓卿憤怒,拖着一條腿幾步沖到顧衿面前,銀牙咬碎:“你以爲你自己就很高尚嗎?我用我爸博同情,你還不是用了你爸的一條命換了旁政和你結婚?一個死去的爹,一樁和旁家結親的好姻緣,這主意你跟你媽可打得真好。”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空氣瞬間凝結。
顧衿細瘦的手還微微發抖,手心通紅。
白梓卿被打得側過頭去,白皙的臉上迅速浮出一片紅印子。
這是顧衿第一次打人,打得臉不紅心不跳,好像用盡了畢生力氣,這一巴掌打下去,心裏一直憋着的那口氣好像才終于消散,痛快淋漓。
顧衿望着白梓卿,坦蕩發聲,铿锵有力:“我從來沒用我爸的命去換任何東西,我不是你,我知道因爲我你沒見到你爸最後一眼,我也知道因爲我你斷了胳膊折了腿,可是我甯願這些東西是可以等價來換的,哪怕我卸掉自己一隻胳膊一條腿還給你,但是我知道這樣不行。白梓卿,這回是我做錯了,我欠你的,但是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我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咱倆是扯平的。”
這樣的對話無關男人,純屬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掙紮較量。到頭來,你來我往,卻是兩敗俱傷。
白梓卿怔怔的,忽然問了顧衿一句話:“你會和旁政分開嗎?”
顧衿點頭:“會。”
她反問她:“你會和旁政在一起嗎?”
白梓卿想了想,臉頰紅腫,莫測一笑:“誰知道呢。”
她拄着拐,像進來的時候一樣一蹦一蹦地離開,她說:“顧衿,咱倆扯平了。”
咱倆扯平,最後,我們誰都沒和旁政在一起。可是我知道,我輸了,輸得一塌糊塗,輸得徹頭徹尾。
顧衿注視着白梓卿的背影,看着她慢慢走出病房、走廊,然後是樓梯拐角,良久,她才回頭拿起自己的包,穿上大衣,一個人離開醫院。
阿姨想讓她等一等,等她給旁政打電話讓他來接她,也被顧衿拒絕了。
她回了原來和旁政的家,家裏似乎好多天沒人來過了,衣服亂七八糟地堆在沙發上,自己走的時候什麽樣,回來就是什麽樣,甚至更甚。
顧衿脫掉鞋子,開始沉默地整理起來。
先是自己的衣服,全部疊好裝箱,然後是旁政的,要洗的分類塞進洗衣筐,幹淨的重新疊好挂好放進衣帽間。進了浴室,她把鏡子上面最上一層的東西掃下來,那是她的洗面奶、化妝品、香水、指甲油。
再然後是書房,她拔掉筆記本的電源,把充電線一圈一圈纏好,打包,扔進行李箱。
拉開抽屜,有兩個并排挨着的紙盒,裏面分别放着兩個人的護照、戶口本、結婚證,以及各種各樣的通行證和簽證單。
顧衿拿走右側的,又回頭翻了翻,那本暗紅色的結婚證上印着燙金的字,淺淺翻開,是兩個人頭碰着頭的照片。
登記那天,之前是沒有任何商量的,他早上給她打電話問,能抽出一個小時時間嗎?她問他幹嗎,他隻言簡意赅地說了兩個字,領證。
她說,好,然後在自己的小衣櫃裏迅速挑起衣服來。那天溫度特别好,一件白色真絲襯衫,淺淺的淡妝,頭發柔順地披在腦後,帶着顧衿小小的少女心。
她覺得兩個人結婚證上的照片一定要幹淨,一眼看上去就特别般配幸福那種,畢竟一輩子就這一張,再也沒有換的機會了。
到了時間,旁政到她家樓下來接她,坐在車裏看着她笑。
他穿着藏藍色的西裝外套,暗金色的大格紋,裏面是一件Ermenegildo Zegna(傑尼亞)的白襯衫。
那天民政局領證的特别多,他牽着她小心地在走廊躲開人群,然後拍照,攝影師說:“頭碰頭,來,朝我笑一笑。”
這張照片是顧衿最滿意的,于是她自戀地偷偷管攝影師多要了一張,放在錢包裏,就在那張全家福的後面。
顧衿是真舍不得啊。
她摸着那照片,蹲在書房的地上硬是看了五分鍾,再站起來的時候腿都麻了。
這房子兩百平方米,可是清理自己的痕迹時連半個小時都用不上。
她拖着兩個箱子,在門口放下自己的房門鑰匙、物業卡片,還有那張不知什麽時候在自己口袋裏的黑卡。
箱子吱呀吱呀在小區的石子路上發出綿延的響聲,顧衿頭也不回地走了。樓下保安見到她禮貌地打招呼:“顧小姐,是要出遠門啊?帶的東西可真不少。”
顧衿微笑:“是的,出一趟遠門。”
她回到了自己和媽媽以前住的老房子,擦了地,換上了新的床單被罩,然後打開郵箱查看幾十封未讀郵件。
有原來的合作客戶的,有公司HR(人力資源)的,有傅安常的,有很多詢問她病情的同事的,她一一點過,最後停在錢齊峰的賬戶上,發了一封辭職郵件。郵件發出去沒多久,她的手機開始有無數個電話打進來,第一通就是傅安常的。
顧衿關掉手機,将其扔在一邊。自始至終,她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平靜得就像是最自然的事情一樣。
她知道,自己是在理智地跟過去的一切告别。
顧衿蜷在被子裏盯着漆黑的電腦屏幕慢慢睡着了。她困頓地想,等第二天起來,一定要去醫院看旁爺爺。
老房子停了供暖,屋子裏陰冷,狹小的空間裏靜得隻能聽到牆上那個老挂鍾秒針轉動的聲音,顧衿不知道睡了多久,床頭放着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
顧衿驚醒,迅速擰亮了床頭燈。
電話鈴聲在靜谧的夜裏顯得很突兀,一遍一遍,總是帶着不好的預感。知道家裏這個座機号碼的人很少,顧衿以爲是媽媽出了什麽事情。
她緊張地接起來,在一片靜谧中屏息等待着:“喂?”
“……”
電話那端長久靜默,沒人說話,隻有淺淺的呼吸聲。
顧衿又問了一遍,小心翼翼的:“您好?”
過了好久,才從電話那端傳來一道沙啞的男聲:“衿衿……”
那聲音壓抑着無限痛楚,帶着旁政最熟悉的聲線傳入顧衿耳中。
那聲音太驚人心,顧衿抓緊了被子,下意識地應他:“我在。”
她的溫柔回應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寒冷夜裏給了旁政莫大安慰,他在車裏,仰頭望着那扇透出昏黃燈光的窗子,無比疲憊:“爺爺走了……”
旁爺爺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遭受任何折磨痛苦,好像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他醒過來的時候旁政正在外間窗戶下面的沙發上發呆,忽然就有護士急匆匆跑出來說了一聲:“老首長醒了,想見家屬。”
他回神,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這一句想見家屬,讓人心裏已經猜到幾分,旁磊聽聞消息趕來,醫院病房門外擋着大量前來探病的媒體和訪客。
病床前老爺子還罩着呼吸面罩,他面帶微笑地看着兒子這一家子人,吃力地指了指自己。
旁政會意,上前拿掉老爺子的呼吸器。
一聲長長的歎息,老爺子已經有些混沌的雙眼望着旁政:“這些天……辛苦你們一家子了。”
旁夫人隻是捂着嘴哭,眼眶通紅。老爺子見着這個過門将近四十年的兒媳婦,笑嗔道:“瑞谷,哭什麽,人有生老病死,我這是歲數到了,你怎麽連這個道理都看不透。”
旁夫人徹底痛哭出聲,旁磊強忍哀恸,也顫抖着叫了一聲:“爸……”
老爺子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兒子身上的軍裝和星星,緩了口氣兒,臉上依然是欣慰的笑容:“我這一輩子,吃過苦,也享過福,和你媽就生了你這一個兒子……當年覺着一個小子不夠,還想再給咱們老旁家多開枝散葉,結果那幾年我東西南北四處調工作,居無定所,你奶奶不忍心你跟着我遭罪,所以我跟你媽一年也見不上兩面兒,後來好不容易穩定了,你也長大了,也沒有那個精力了。”
人在彌留之際,總是願意回憶自己的一生。
老爺子擡手摸着兒子肩上的肩章,體力已然到了極限:“當初我不讓你考北大的中文系,硬生生把你塞進了潛艇學院,我也知道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