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軒轅王能确定,在她悄無聲息站在這兒時,大長老就已經知道她來了。
她站在這兒後,也變成了雕塑,沒有發出任何生息,靜靜的守候大長老問蔔。
蒲團下,供桌前,有一個紫銅火盆,在牛油巨燭火下,閃着冷色調藍幽幽的光澤。
裏面燃燒着好像木炭般的東西,已經發白,騰起藍汪汪的火苗無風自動,仿佛裏面夾雜着許多小蛇,正試圖努力的撲出來。
每逢月圓之夜,隻要不是在閉關期間,烈焰的大長老,就會端坐在軒轅帝神像前,手捧銀盤對着火盆,掐算那個返老還童的人,有沒有入世,又是身在何方。
這是慣例,上千年來始終如此,從沒間斷過。
也是按照慣例,月圓之夜時,軒轅王都會出現在她所站立的位置上,微微垂首看着大長老手中的銀盤,一聲不吭的等東方曙光乍現後,才會像悄然來時那樣,悄然離去。
她的披肩秀發開始變爲半透明,這證明天快亮了,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即将結束,她也該回去休息了。
可就這時候,大長老手中的銀盤掉在了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銀盤落地時發出的巨響,在空曠的大殿内相當刺耳,讓毫無防備的軒轅王猛地打了個激靈。
眼看例行公事就要收工時,大長老怎麽出現失手把銀盤跌落凡塵的重大失誤?
祖傳上千年的銀盤,是不可以接觸凡塵的。
完全是本能,軒轅王身形一晃,化爲肉眼無法捕捉的幻影,彎腰伸手把羅盤從地上撿了起來,雙手捧着遞向了大長老。
大長老沒有接,仿佛終年睡不醒從沒睜開過的雙眼,這會睜大了,眼裏全是不可思議的茫然,被白須掩的嘴裏,喃喃地說着什麽。
軒轅王沒有打攪他,保持雙手托着羅盤的動作,豎耳傾聽。
“咳,咳——怎麽會,這樣?”
大長老劇烈的咳嗽幾聲過後,再說出來的話,終于能被人聽懂了。
“怎麽會,這樣?”
大長老重複着這句話,轉頭看向了她。
她那冰冷到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從黃金面具下傳出:“什麽,怎麽樣?”
“我明明感覺到它在憤怒的咆哮,上下盤旋着,要沖破遮住我雙眼,我意識的白色濃霧。眼看,我就要看到它了,看到它了——可它,卻又忽然消失了,消失的無影無蹤,任我拿出所有的意識,都無法再次感受到它。”
大長老雙眼慢慢地阖上,夢呓似的說:“它再次藏在了深不可測的白色濃霧中,沒有絲毫的生息,就像從沒出現過。怎麽會,這樣?”
軒轅王輕聲問:“它,還會再出來麽?”
“不知道,我感受不到,更看不到。”
大長老伸手,接過了銀盤,聲音疲憊的說:“有人,肯定有人搶在我要看到它之前,用強力把它強壓了下去,不許它出來,不讓我發現它。”
軒轅王藏在黃金面具下的雙瞳,悠地縮了下:“您是說,外界中人已經知道我們在搜尋那個人,眼看黑龍要破霧而出時,卻及時壓住了它的騰空?”
“就是這樣,也隻能是這樣。要不然,就憑宿主當前對黑龍的控制,還遠遠達不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大長老點着頭,嘴角的白須不斷發顫:“高手,絕對的高手。唯有不世出的高手——”
他在說高手的這些話,聽起來語無倫次的,可軒轅王卻很清楚,他在講什麽。
那個被烈焰苦苦搜尋上千年的人,前段時間終于出現後,大長老幾乎每天都在全力去感受它的存在,希望能通過最古老的占蔔,鎖定那個他的具體方位。
隻是一直沒有得逞,黑龍入世後,就像下潛進大海那樣,數月都沒有絲毫的動靜。
可就在這個月圓之夜,大長老卻清晰感受到了黑龍的存在,他立即催動所有心神,讓手捧銀盤中的磁針,紫銅火盆中的聖火,也都随着他的意念,變爲三體合一,全力靠近黑龍存在的方向。
大長老感受到了黑龍,更感受到它當前是多麽的憤怒,迫切希望它能在暴怒下沖出濃霧——眼看,黑龍就要按照他的意念,從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邊的白色濃霧中脫穎而出!
上千年的夙願,要在這一刻實現!
表面如枯木那樣呆坐的大長老,内心無比的激動,更加瘋狂的召喚它,出來吧,出來吧!
他已經清晰感受到就在下一刻,即将沖出白霧的黑龍,卻又忽然下潛。
風平浪靜。
極度失望的大長老,不甘心就這樣失去它的蹤迹,立即催動自己的意念,冒着魂飛魄散的危險,一頭紮進看不到底,更看不到的邊的白色濃霧中,奢望能從中找到黑龍的蛛絲馬迹。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雙眼。
一雙閃着邪惡的,妖紅的眼。
當他的意念與這雙眼猛地對上時,魂魄立即像被烈火圍攏那樣,立即慘叫着起來。
幸虧大長老及時收回意念,從白色濃霧中掙出來,如果再遲延瞬間,就不是把銀盤跌落凡塵的事了,而是會形神俱化,就此駕鶴西歸。
根據黑龍的成長周期來算,大長老不信它的宿主,能對它控制自如,在感受到被人用意念窺探時,立即察覺出絕不能暴露的兇險,然後迅速藏匿。
黑龍卻偏偏在最危急的時刻,及時藏匿了。
這說明了什麽?
隻能說明,有人意識到黑龍即将暴露後的危險,立即幫助它的宿主,把它藏了起來。
被黑龍魔性左右後的宿主,會有多麽的強大——大長老覺得,唯有軒轅王才能制得住他。
可軒轅王就在軒轅廟内!
那麽,是誰做到了軒轅王才能做到的事情?
高手。
不世出的高手!
外界俗世間,會有這種高手的存在嗎?
不可能!
可他卻又偏偏存在着。
而且,大長老現在也基本能确定,幫宿主藏匿黑龍的高手,應該很清楚它對烈焰有多麽的重要。
高手是誰?
他,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既然他知道這些,爲什麽又要故意讓黑龍玩了個神龍一現?
想到最後這個問題時,冷汗忽然從大長老額頭冒了出來。
他忽然想通那個高手,爲什麽要這樣做了。
這是一個針對他,才布下的陷阱。
那個高手,應該知道在月圓之夜時,大長老在用全部的意識,去搜索黑龍的存在,所以才冒着黑龍具體方位被暴露的危險,故意激怒黑龍左右宿主,讓大長老察覺到它。
等大長老即将鎖定黑龍時,高手卻又及時讓黑龍藏匿,吸引眼看成功在望不想就此放手的大長老,冒着形神俱散的兇險,一頭紮進濃霧中,搜尋它。
等他紮進濃霧中時,會吞噬所有入侵它領地的黑龍,就會——吞噬大長老。
大長老形神俱化後,整個烈焰内,就再也沒有誰,能在數千裏之外,用意識來探尋黑龍的存在了。
那樣,黑龍就永遠不會來到烈焰谷,軒轅王也永遠無法重生。
豁然想通這些後,大長老冷汗濕透了重衣,橘子皮般褶皺的老臉上,卻浮上了病态的嫣紅。
他沒有說出這些,軒轅王卻感受到了,盯着這會兒平靜上燃的聖火,輕聲問道:“既然外界有人,知道黑龍對我烈焰谷的重要性,爲什麽趁着它還沒有變到更強大時,毀掉宿主?”
這個問題,軒轅王曾經問過許多次了,但大長老從沒回答過她。
她現在問,也好像成了慣例,沒奢望大長老回答,問完後,轉身快步走向大殿門口。
天已經亮了,她滿頭秀發變成了烏黑色,說話時的聲音,也帶着女子特有的柔嫩,心思也開始女子那樣思考。
愛美的女子,不都是特别注重自己容顔的嗎?
整宿未眠,是女子花容月貌的最大敵人,所以每逢月圓之夜的第二天,她都會在沉睡中,一直到次日清晨。
愛美的軒轅王,快步走出神殿門口時,大長老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黑龍能讓你重生,同樣也毀滅你。”
她的嬌軀一震,霍然回頭,死死盯着大長老,很久後,才徐徐說道:“我試圖借助黑龍重生,他們卻試圖借助黑龍,來毀掉我。”
背對着神殿門口的大長老,沒說話。
沉默,有時候就是默認的意思。
軒轅王等了片刻,又問:“所以,無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他們,在借助宿主的黑龍,還沒有完全成熟時,都不會擅自殺掉宿主。”
大長老說話了:“桃子還沒有成熟時,摘了無益。”
軒轅王好像輕笑了聲:“那,您覺得,如果我能親自是守候桃子成熟,我們成功的希望,會不會大很多倍?”
大長老回過頭,看着沐浴在清晨金色陽光下的女子,緩緩地說:“按照祖制,軒轅帝神像雙目沒有變紅時,軒轅王是不可以出烈焰谷的。”
沐浴在金色朝陽下的女子,擡手攏了下鬓角的發絲,淡淡地說:“祖制,是人定的。既然人能定,那麽也能被人推翻。”
大長老沒說話,回過了頭。
“我希望,您能做通其他長老的思想工作,能允許我打破祖制,踏出烈焰谷。”
軒轅王也回過頭,就像膝蓋不打彎,更像行雲流水般,從九十九級台階上飄然而下,說話的聲音卻能束成一線,傳進了神殿内大長老的耳朵裏:“忽然間,我現在對這一天的到來,充滿了從沒有過的迫切——她們總是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想去看看。”
無形的聲音,仿佛有形的長龍,不斷在空曠的神殿大梁上回繞。
金色的照樣,悠忽從高處的天窗灑進來,映照在軒轅帝神像的雙目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