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什麽時候開始消瘦, 眼睑下面常有青色?好像是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 她隻當是天熱, 睡不着。
劉秀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小燃, 你跟媽說, 你在扯謊,你沒有什麽失眠症, 隻是爲了要跟那個男的在一起, 故意騙媽媽。”
高燃擡起空着的那隻手拍拍媽媽的後背。
劉秀抱着一絲希望看兒子,“說啊!”
“媽, 我沒有騙你,”高燃歎口氣, “00年的七月份,剛放暑假沒多久, 我開始整晚整晚的失眠, 大量運動,白天不睡,什麽法子都試了, 還是沒用,我經常從平台翻到封北家的院子裏跟他聊天,聽他說各種各樣的案子,後來我們慢慢熟了,他會翻到平台上來找我。”
他垂眼看右手上的紗布,“那年一整個冬天,封北隻要回來,不管是多晚,都會翻到我這邊陪我睡覺。”
話落,高燃依舊沒有如釋負重的輕松,因爲他還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如果要選一個人說,他隻會選封北,不敢,也不能告訴爸媽。
高燃之前答應過封北,等案子完結就告訴他,也許将最大的秘密分享給他以後,自己能換一種心态生活。
劉秀想起有一次半夜起來上廁所,隐約在二樓看到一個人影,她跟高建軍說,跟兒子說,父子倆都沒人信,就以爲是自己看花眼,原來是真的。
01年年初,兒子還在高建國家裏住着沒回來,有一晚劉秀跟高建軍從廠裏吃過飯回家,到家門口時,她感覺平台上有人,現在想來不是錯覺,也是封北。
想到自己被騙了好幾年,劉秀一下子失控,一巴掌扇在兒子臉上,“你怎麽能跟一個外人聯合起來瞞着你爸媽?”
那一下打的很用力,她的手發麻,顫抖。
高燃的嘴角流出血絲,他心裏反而好受了些,“五年前封北留給我一筆錢,我拿來做了近視手術,他還給我留了一批助眠的藥物,我考那批藥順利參加完高考進入大學,完成學業。”
劉秀連連抽氣,“照你這麽說,我們一家還得對他感恩戴德?”
高燃苦笑,“媽,你别這樣。”
劉秀看着兒子腫起來的半邊臉頰,心被揪住般疼,“他把我唯一的兒子帶到一條死路上去,陰魂不散的拖着不撒手,我還要感謝他是吧?”
“不是他帶的。”高燃的喉嚨裏泛起一股腥甜,“他沒有拖着我,五年前他就離開了,是我一直不肯放棄,也是我偏要去找他,陰魂不散的人是我。”
劉秀不信,她死也不信,“你以前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你看的那些漫畫書都是正常的,要是他不搬過來,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高燃沒說話,他蹙眉,似是茫然。
劉秀走到兒子面前,“說不出來話了吧?”
高燃擡起頭,眼睛通紅,“媽,那隻是一個假設,他搬過來了,我們認識,我喜歡他,想跟他一起過下去,這些才是事實。”
劉秀被兒子的這番話給刺激的踉跄着跌坐到沙發上,“生你養你二十多年,一個勁的往你媽心口上紮刀子,你有出息,真有出息。”
高燃的臉色蒼白。
“飯呢?爲什麽不去燒飯?”
高老太拄着拐杖出來,對自己的大兒媳說,“劉秀,我餓了,要吃芝麻糊,你去給我泡一碗。”
劉秀像是沒聽見,一點反應都沒有。
高燃偏開頭,沒讓奶奶看自己被打腫的那邊臉,他又一想,奶奶看了也不會說什麽,因爲她根本就不認得自己,心裏一陣悲涼。
高老太跟個小孩似的抓着拐杖敲地闆磚,要吃芝麻糊。
高燃擔心門外的封北,奶奶在鬧,媽媽在哭,爸爸剛吃完藥躺下了,整個家好像都在搖晃,他想問奶奶芝麻糊放在哪個櫃子裏面,結果嘴裏發出的是痛苦的聲音。
高老太的拐杖重重跺一下地面,“你這孩子怎麽搞的啊,臉腫成什麽樣子了都,手上還流血,你看看,地上滴的到處都是,劉秀!劉秀!”
劉秀發現兒子右手的紗布全紅了,往下滴血珠子,她的眼前發黑。
高老太突然說了一句,“劉秀,六六早上出門上班前跟我說了,明兒要帶對象回來吃飯,你趕快把家裏收拾收拾。”
客廳裏的母子倆都是一愣。
平時老太太說的都是胡話,神神叨叨的,劉秀聽的最多,早就習以爲常,但是剛才給了她巨大的打擊,無疑是雪上加霜。
高老太蒼老的臉上滿是笑意,人精神起來很多,“見面禮準備兩份,你跟建軍出一份,我出一份,别讓人姑娘受委屈。”
高燃喉頭哽咽。
高老太往屋裏走,嘴裏在念叨,“也不知道建國哪天回來,我出來幹什麽來着,吃多了,早知道就不吃那麽多了。”
客廳裏靜了一兩分鍾,高燃拔腿就沖到門口。
“小燃!”
劉秀急急忙忙跑過去攔住兒子,“你别出去,媽給你跪下了,你好好的,你聽話,我們回縣裏,回鄉下,我們一家人還像以前一樣,苦一點累一點都沒關系,隻要一家人好好的,媽求你了,媽給你磕頭。”
她邊說邊“撲通”一聲下跪,頭對着兒子站的方向,要往下磕,高燃抖着身子跪下來阻止。
後面傳來高建軍的呵斥,“劉秀,你是他媽,你跪他幹什麽?”
劉秀被拽起來,老淚縱橫。
高建軍把老伴緊緊拉住,手背青筋突起,他大力給了兒子一腳,下一刻就把門打開,“不是要出去嗎?我讓你出去,滾!”
門外沒有封北的身影,地上有一大灘血迹。
高燃的瞳孔緊縮,他扶着門框站起來跑到門口,看到血迹一路往下,頭如同被錘子錘擊,疼的他喘不過來氣。
家裏的大門在高燃身後“嘭”地砸上了。
高燃急匆匆的下樓,天旋地轉,他無意識的去抓扶梯,卻沒抓住,整個人直挺挺的栽下樓梯。
封北是給趙四海背下樓的。
趙四海不放心,一路跟着,見封北進了一棟樓裏一直不下來,就忍不住上去看,發現他倒在402的門口,後背的衣服被血染紅,手忙腳亂的把人送去醫院。
封北的傷口剛重新包紮完,他就要走。
趙四海這回怎麽都要攔着,體格再強壯,身體再好,也是個普通人,能這麽瞎搞?命沒了,什麽都得玩完,“封隊,都到這時候了,什麽事你跟我說吧,我幫你去做。”
封北的氣息虛弱,他說了高燃家的地址。
趙四海沒有耽擱,立即動身過去,他很快回來,“那家沒人。”
“沒人?”封北皺眉,“你敲了幾次門?”
趙四海說,“我按照你說的,敲了很多次,還喊了兩聲。”
封北的心裏生出幾分不安。
趙四海啊了聲,這才想起來被遺漏的事,“我問了隔壁家老大爺,說那家人好像出了什麽事,救護車把人擡走了。”
他抓抓頭,好奇的詢問,“封隊,那家人是你朋友還是……”
封北拔掉針管下床,身子晃了一下就往後倒。
趙四海一邊按呼叫器,一邊把封隊弄到床上,他從封隊口中聽到了一個模糊的名字,不确定的湊近點聽,眼睛猝然睜大。
沒有錯,是那個名字。
醫生護士進來,趙四海退到病房外面,他給一個同事打電話讓對方查個東西,之後就來回走動。
不多時,趙四海接到電話,他的臉上出現怪異的表情。
某個大膽又可怕的想法竄出來,趙四海心驚肉跳的壓下去,不可能,絕不可能!
高燃昏迷不醒。
醫院隻檢查出他滾下樓梯的摔傷,以及他手上的傷口,他的腦部沒有任何問題。
高建軍跟劉秀站在診室裏面,看幾個主任拿着兒子的片子讨論,他們顯得無措又恐慌。
幾個主任讨論了好一會兒,無果。
劉秀聽到他們的建議,臉色變得很難看,“你們什麽意思?我兒子是人,不是老鼠,去什麽研究所?你們想要他被人開膛破肚還是怎麽着?”
其中一個主任把虛掩的門關上,“大姐,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你們是什麽意思?”劉秀越說越激動,言辭犀利嘲諷,“你們醫院檢查不出來病因,就說我兒子有問題?”
幾個主任滿臉尴尬,心想這個病人家屬真能說。
高建軍駝着背,“劉秀,别說了。”
“這家醫院瞎說八道,”劉秀哭啞着聲音,“我們轉院,去A市,現在就轉。”
淩晨兩點多,高燃被轉到A市最好的腦科醫院。
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事情一件比一件來的突然,劉秀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抹眼淚,高建軍是歎氣,老兩口還沒從兒子可怕的執念中出來,老天爺就給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高建軍打給友人,問了老太太的情況,知道一切還好就托友人幫忙照看,他跟劉秀在醫院裏守着兒子。
劉秀把兒子失眠症的事說了,她語無論洗,“我真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他不說,長大了什麽都瞞着我們,還是小時候好,小時候那麽乖。”
高建軍又是歎氣,他也不知情,兒子對封北的不正常心思還是無意間才發現的。
“等他醒來,等他醒來我……”
劉秀說不下去,“老高,你早幾年告訴我,我也能有個心理準備。”
高建軍拉着她,“我是想告訴你來着,想過好多回,都不知道怎麽開那個口。”
“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兒子萬一醒不過來……”劉秀抓着老伴的手,“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就是個普通人,我比誰都清楚,我們不去那什麽研究所。”
高建軍拍拍她的手背,“當然不去。”
封北能走能動以後,就立刻讓派出所查了高燃一家的動向,他趕到醫院,沒有第一時間去病房,而是去找主治醫生問病情。
高建軍回來之後要發生的所有,封北跟高燃在幾天前就做好了準備,卻有兩件事不在意料之中。
一件事是封北受傷,另一件事是高燃出事。
封北走出辦公室,他用手捂住臉狠狠搓了搓,如果他不受傷,跟高燃一起回家面對,一起分擔迎來的怒火,也許局面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太無力了,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等着老天爺的施舍。
可要是老天爺不給呢?那怎麽辦?封北放下手,視野裏多了一道人影,是曹世原。
曹世經過封北身邊時沒有停步,他一直往前走,手插着兜站在病房門外,臉上的表情像是預料中的了然,又似是對殘酷現實的一種無可奈何。
半響,曹世原淺色的唇輕動,唇角扯起一個弧度,說不清是怒意,還是心疼,“我以爲你會給我帶來意外的驚喜,結果你卻又一次令我失望,你永遠都不聽話。”
片刻後,封北跟曹世原坐在醫院樓下的長椅上,前者抽煙,後者吃糖,期間沒有任何交流。
這會兒是半晌午,陰天。
有人路過,側頭看兩眼兩個外形出色的男人,猜想他們是什麽關系,坐的距離不近,氣氛僵硬,空氣凝結,不是朋友,也不像是同事,更不是親人,倒像是……仇人。
曹世原吃掉一顆糖剝第二顆,“從今往後的每一天,你都要把他看好了。”
封北隔着煙霧看過去。
“你的敵人不是我。”
曹世原修長的手指微動,聲音夾在糖紙摩擦出的清脆響動裏面,他淡聲說,“是命運。”
煙霧散去,封北疲憊憔悴不堪的面容暴露出來,兩邊顴骨突出,瘦下去的輪廓顯得異常冷厲,“别故弄玄虛。”
曹世原把糖果放進嘴裏,等着甜膩的味道蔓延口腔,“如果我是你,就不讓他當警察。”
封北說,“一,你不是我,二,當不當警察,由他自己來決定。”
曹世原皮笑肉不笑,“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命運。”
封北下意識抗拒那兩個字。
曹世原起身離開,回來時手裏拿着一個黑皮本子,他遞給封北。
封北沒接,“這是什麽?”
曹世原不語。
封北接到手裏翻開一頁,發現是本日記,他認出高燃的字迹,“這就是你讓高燃抄的那本?”
曹世原靠着椅背,長腿随意疊在一起,“你隻有十分鍾的時間。”
封北一頁頁往後翻。
十分鍾到,曹世原将日記本收回。
封北一口一口嘬着煙,他知道曹世原在等着看他的反應,在試探,但他莫名沒有想說的念頭,什麽都不想說。
本子很厚,日記不知道有多少,因爲是高燃的字,封北看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的看,所以他在十分鍾裏面沒看幾篇。
日記本被拿走的前一刻,封北看的那篇日記是關于大雨裏跑步的内容,日記的主人年紀應該不大,字裏行間充滿了一種活潑燦爛的感覺,像烈陽,也像火焰。
難道是高燃抄的,就不自覺用了他自己的語氣?
封北夾着煙的手指微動,一小撮煙灰掉落在地,他遲遲不語。
曹世原一點都不急,他接了兩個電話安排工作,之後就繼續坐着吃糖。
一根煙燃盡,封北的手指被燙,他的神經末梢猛地一下繃直,掐了煙頭問,“這是誰的日記?”
曹世原的眼裏湧出回憶之色,“一個朋友。”
封北脫口說,“我認識?”
曹世原不答反問,意味不明,“你覺得呢?”
封北沒有心思配合曹世原的啞謎,他翻了翻自己的記憶庫,再三确定沒有誰跟日記裏的主人對上号,“到底是誰?”
曹世原還是沒回答,“他過世了。”
封北愕然。
曹世原看着遠處,目光穿透一排樹木看的更遠,像是在看什麽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看,“死的很慘。”
封北點了第二根煙,“爲什麽給我看?”
曹世原摩||挲着日記本,封北以爲他會說出原因,他卻隻字不提。
封北眯着眼睛抽一口煙,冷不丁的聽到曹世原說,“知道我爲什麽讨厭你嗎?”
他挑眉詢問。
曹世原拿着日記本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封北,“因爲你叫封北,我讨厭這個名字,讓我有一種生理性厭惡。”
“……”
封北去病房,在走廊上撞見拎着水瓶出來的高建軍,他扯開蒼白的薄唇打招呼,“叔叔。”
高建軍看着他,眼裏的憤怒慢慢沉下去,變成冷漠,他一字一頓,“封隊長,我沒想到你會這麽自私,毀了我兒子不算,還想毀掉我們一家。”
封北的面部沒有表情,“五年前我離開了一次,還是走到這一步,說明我跟他……”
“你要說什麽?”高建軍打斷他,“你們命中注定?”
封北說,“對。”
高建軍沒想到以封北的年齡跟閱曆,沒有遮掩含蓄,或者避開,而是直接承認,他一時沒有出聲。
封北往病房方向走。
高建軍說,“這裏是醫院,别讓我們一家丢人。”
封北的身子一震,他深呼吸,“我是他的上級,來看他是應該的。”
高建軍的神色裏露出幾分希望,“封隊長,如果你隻是小燃的上級,我們全家都會感謝你。”
封北說,“抱歉。”
短而簡介的兩個字一家表明态度,他會在高燃身邊,不會後退。
高建軍的臉色一寒,要不是在醫院,他的水瓶已經扔出去了,五年前他請求,這人離開,現在他請求,不會是那個結果。
兒子的堅定跟勇敢在這裏面起到了關鍵作用,他長大了,知道怎麽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高建軍什麽都明白,正因爲如此,他才不能接受。
其實高建軍早該回來了,隻是不想跟兒子面對着面談這件事,他通過幾次電話發現封北的态度有變化,就知道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了。
高建軍想起家門口的那灘血,還有樓道裏的血迹,“封隊長,你因公受傷,我敬佩你,我也知道你是一名好警察,但是你跟我的兒子扯到一起,在他年少無知的年紀不但沒有給他正确的引導,還把他帶到歧路上去,最終讓他做不回正常人,不能擁有正常的生活。”
他停頓了一下,“對于這一點,我絕不會原諒你。”
封北啞口無言。
高建軍走後,封北敲門進了病房。
他知道現在過來不是時候,應該等一等,等到一個合适的機會再來看高燃,但他真的控制不住,内心的焦灼讓他瀕臨崩潰。
劉秀擦了擦臉,她轉頭,看到進來的人是封北,一張臉頓時變得難看,随時都會歇斯底裏。
封北反手掩上門喊了聲,“阿姨。”
劉秀當沒聽見。
封北的視線落到青年臉上,像是在睡覺,比清醒着的時候要安甯乖順很多,他不自禁的走到床前。
劉秀“騰”地站起來,戒備又憎恨,“你想對我兒子做什麽?”
封北啞聲說,“我隻是想看看他。”
“有什麽好看的,”劉秀披頭散發,目光如刀般刺向封北,語氣怨毒,“他活死人一樣的躺着,還不都是因爲你?是你害了他。”
封北不說話,隻是看着面前的中年女人。
劉秀有一種可悲的心虛,她将音量提高,來掩蓋自己的後悔跟自責,“你沒有孩子,體會不了爲人父母的心酸,你可以上大街上問問,看有哪家的父母能接受的了。”
封北說,“阿姨,我能理解你跟叔叔的心情。”
劉秀冷冷的往下接,“但是你不會放過我兒子對吧?”
封北看着床上的青年,他的語氣沉穩,沒有絲毫失控的迹象,“不論是我放過他,還是他放過我,到最後我們都好不了,這五年就是最好的證明。”
“阿姨,高燃隻是裝的很輕松,他累了,你跟叔叔作爲他的父母,真的沒有發現?”
劉秀仿佛又看到兒子倒在樓道裏,頭破血流的畫面,她打了個冷戰,紅||腫的眼睛變得濕潤。
封北說,“你們把他給我,我能照顧好他。”
劉秀聞着封北身上的濃重藥味,看他虛弱的樣子,看他鬓角的白發,“你是個警察,每天處在危險當中,明天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活着,自己的生活都顧不上,怎麽照顧我兒子?”
封北彎下高大的身軀,他低聲下氣,“你們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證明給你們看。”
劉秀找衛生紙擤鼻涕,淚流不止,她背過身說,“我們不要你證明,我們隻要兒子好好的。”
封北說,“你們爲什麽就一定認爲他跟着我會不好?”
“你是男的,他也是,怎麽能好的了?”劉秀将現實攤出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在你的隊裏做事,你們的事遲早會被别人發現被傳開,到那時候你的前程保不住,朋友同事全都瞧不起你,上級将你開除,你拿命換來的成就全都會毀于一旦,他呢?他又要怎麽辦?”
她見封北沉默就說,“怎麽,沒有想過?”
“想過。”封北勾了勾唇,“真到了那一天,或者是更壞的情況也不怕,隻要我們相信彼此就好。”
劉秀沒想到掏心窩子似的說了那麽一大段話,封北還是沒有被自己說動,她冷下臉,“出去。”
“我晚上還會回來看他。”封北轉身離開,步伐平穩,看不出是個傷患,隻有額角的冷汗透露出他在強撐。
劉秀想不明白,一個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一步步往上爬才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一個刻苦努力終于實現理想,人生才剛開始,爲什麽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活受罪?
明明有很多種活法,怎麽就選擇了一條最難的……
封北每次過來,劉秀都發現他比上一次更加憔悴消瘦,生命力在一點點消失,她看的膽戰心驚,又很絕望。
這個人對兒子的感情越深,兩個人就越不可能分開。
如果兒子出事,他不聞不問,或是裝裝樣子關心一下就找借口不再出現,那反而是劉秀想看到的,而不是兒子醒不過來,他就會死。
高燃一直不醒,生命特征完好,封北提議出院,不能讓他待在醫院裏了,情況越來越詭異,越來越離奇。
正常人不可能莫名其妙昏迷不醒。
劉秀跟老建軍知道封北的意思,他們沒有反對,誰也不想兒子被送進研究所。
高燃被劉秀跟高建軍帶回家,從那天起,封北的魂丢了。
趙四海變了個人,他頂着一張便秘臉做事情,還是病症嚴重的那種,一天到晚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誰看了都想把他堵在嗓子眼裏的東西給摳出來。
封北把趙四海交到辦公室談了一次。
趙四海的便秘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老父親的沉重跟憂心,不分場合的唉聲歎氣,大家夥給他整的都提不起精神。
封隊的變化更大,要麽是一台機器,忙的不吃不喝,要麽是一尊雕像,随便坐哪兒一動不動,他每天都在這兩種角色裏面轉換,背部的傷口總是裂開,一直好不了。
酒吧裏,燈光迷離。
高興坐在吧台喝酒,旁邊過來一個清俊的服務生,他眯眼瞧,發現有點眼熟,“賈帥?”
賈帥把托盤放吧台上,眉心擰着,眼神陰郁,似乎沒看見高興。
肩膀被拍,賈帥這才見着高興,“是你。”
“對,是我。”高興支着頭,“你在這裏打工?”
賈帥說,“很明顯的事。”
高興指指賈帥腳上的鞋,“你腳上這雙鞋夠很多人一個月工資了,還打什麽工?”
賈帥平淡的說,“錢要賺,也要花。”
高興噗的笑出聲,“這話你得跟我那個哥哥說,他隻知道攢。”
說完,高興臉上的笑意就凝固了,“等他醒來才能說。”
氣氛變得壓抑。
高興知道大伯一家發生了某件事,但是他怎麽問,大伯大媽都不提,高燃又是那副樣子,他這段時間連公寓都不回了。
本來就是給高燃買的,他不在,公寓太冷清了。
高興轉着酒杯,半響問賈帥,“你說他會不會一直睡下去?”
背景嘈雜,賈帥還是聽清了高興的問話,他的口吻笃定,“不會。”
高興愣怔的擡頭,“你不是還沒畢業嗎?”
“這跟我的專業無關,我了解高燃,他不是輕易放棄的人。”賈帥摘了領結,準備去換衣服,“你慢慢喝,我回學校。”
“真他媽沒勁。”高興端起酒杯往嘴裏灌酒,他把空酒杯往吧台上一扣,“沒勁透了。”
高興從酒吧裏出來,渾身發毛,恨不得立刻把身上沾了混雜氣味的衣服全部脫掉,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住處洗澡。
在那之後,高興站在陽台撥了個号碼,“你能不能請到厲害的腦科醫生?”
高建國在開會,他在高層們的注視下出去,“怎麽?”
高興說,“高燃病了,好不了,你幫幫我。”
高建國還是頭一次看兒子露出軟弱的一面,他挂掉電話就讓秘書去聯系腦科專家,第二天飛回國。
專家帶回來了,遺憾的是高燃的情況沒有好轉。
高建國的事業中心全在國外,不能在國内多待,他把杵在床邊盯着高燃的兒子叫出去,“你跟爸走。”
高興譏諷,“跟你走?你問過你的老婆孩子嗎?他們誰都不想見到我出現。”
高建國說,“我會跟他們談。”
高興涼涼的說,“不用了,我在這裏很好。”
高建國把話說的直白些,“小興,幾年前你還小,爸可以理解你跟着高燃,可是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你還過于依賴他,現在他一病,你整個人就垮了,這是不對的,你能明白爸說的意思嗎?”
高興的臉一白,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的事,你什麽時候管過?”
“我有家等于沒家,有爸媽等于沒爸媽,隻有他是真的關心我,在乎我,懂我,你在這裏扮什麽慈父?”
高建國低頭點煙,“聽說你開了家餐廳,經營的很不錯,以後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
高興跑到房裏瞪着床上的人,高燃,你他媽的怎麽還不醒?我爸也不要我了,我就隻有你了,哥,你快點醒過來啊。
炎夏過去,秋天姗姗來遲,高燃醒了。
他好像去了另一個平行世界,看到另一個自己在一家私企上班,朝九晚五,有一群好友,還有個喜愛的女孩,結婚生子,一家人過着普普通通的一生。
高燃祝福那個世界的自己,勇敢去擁抱他的人生,這是他的選擇,他會過的很好,因爲他不是在将就,湊合,而是如願以償。
門口傳來盆掉到地上的聲響,劉秀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小……小燃?”
高燃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媽。”
劉秀跌跌撞撞跑進房裏,激動的紅了眼睛,“你沒事了?”
“嗯,我沒事了。”高燃握住她的手,輕拍了拍,“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劉秀嚎啕大哭。
封北接到高燃他爸的電話就匆忙趕去Y市。
高建軍沒有讓封北見兒子,他把人叫到書房裏,不說話,隻是坐在椅子上發呆。
封北迫切的想見高燃,整個靈魂都在叫嚣,他抹把臉,抖着手去點煙。
高建軍見封北手抖的厲害,打火機拿不住的從手裏滑落,全然沒有作爲一名刑警隊長的從容跟穩重,也活的不像個人樣。
如果封北是高燃的普通朋友,高建軍會很賞識他,因爲他重情重義。
高建軍将視線收回,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從事發到今天,高建軍多次跟劉秀對着昏迷的兒子束手無策,他們的心态都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雖然還不能接受,卻沒了想跟兒子吵鬧的心思。
這些日子消磨掉了他們的絕望跟憤怒,隻剩下失望,還有無力。
沒有辦法了,這是高建軍跟劉秀都知道的結果。
他們隻能抱着一點渺茫的期待去想,現在這代人跟他們那代人不同,戀愛自由,談了分掉再談再分是很普遍的現象。
兒子還年輕,也許過兩年就厭倦了,放棄了,覺得和封北生活,壓力太大,要承受的東西太多,失去的東西更多,還是跟女孩子在一起來得好。
這種可能性很大。
但是現在跟兒子說那些,他根本不會聽,說了等于白說。
高建軍緩緩開口,“我們讓你帶他走。”
封北沒有露出驚喜的表情,他知道還有下文,高燃的父親習慣來個大轉彎,往往都會讓他無法應對。
高建軍走到窗戶那裏,背着手說,“以後他的事你來負責,跟我們無關,他是好是壞,都不要告訴我們。”
言下之意是就當他們沒有兒子,這是他們的态度,不接受,不原諒,隻是不想再去逼迫兒子,不想弄的面目可憎。
書房裏掉針可聞。
高建軍擺手,聲音蒼老,“你們走吧。”
封北深深的彎下腰背,像當年高建軍對自己那樣,不同的是,他不是請求,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