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燃表哥要吊七天魂,剛好在頭七當天回家。
劉文英站在桌前點煤油燈,兒子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幾天下來,頭上新添了不少白頭發, 老了。
火柴擦斷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高燃忍不住說, “大姨,我來點吧。”
劉文英轉過頭, 兩隻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
高燃屏住呼吸。
劉文英動了動嘴皮子, 輕聲歎氣,“小燃, 這些天辛苦你了。”
高燃忙搖頭, “不辛苦。”
劉文英擡手去碰少年額頭的傷,“你難得來大姨家一趟, 大姨說要給你做紅燒肉的,結果也沒給你做成。”
高燃不知道說什麽好, 幹脆就不說話。
劉文英滿臉的慈愛,“小燃, 大姨對你好不好?”
高燃點點頭。
劉文英說,“那你幫大姨一個忙, 找封隊長探探口風, 看案子到底查的怎麽樣了, 查到了哪些東西,大姨知道你打小就讨人喜歡,也看得出來,人封隊長喜歡你這個弟弟。”
高燃一臉驚愕,“大姨,你想多了,封隊長跟我……”
劉文英開口打斷,“你幫幫大姨,幫幫你表哥,他在看着你呢。”
高燃膽子小,禁不住下,要哭了。
劉文英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小燃,你表姐胳膊肘向外拐,竟然讓人劃開你表哥的肚子,讓他死了還遭那麽大罪,她就是個白眼狼,大姨隻能指望你了。”
高燃疼的吸氣,頭暈暈的,他掙脫了幾下都沒成功,不禁對大姨的手勁感到吃驚,“大姨,你先松手。”
劉文英沒松手,還在自說自話。
“我問過了,那個楊警官說不方便透露,封隊長是他的領導,知道的肯定很多,你幫着去問問……”
高燃扯開嗓子喊,“爸,舅舅,表姐——”
耳邊的聲音忽然消失了,他一垂眼,見大姨冷冷的瞪着自己,吓的打哆嗦,“大……大姨……”
劉文英憤怒的訓斥,“小燃,你這麽大聲,你表哥就不敢回來了。”
高燃趕緊認錯,“對不起。”
聽到爸爸的聲音,高燃立刻飛奔過去。
高建軍看兒子拽着他的手,面色黑了黑,“鬼叫什麽?”
高燃湊在他爸耳朵邊,“大姨不太對勁。”
高建軍歎道,“過段時間就能想開了。”
高燃揪揪眉毛,想說什麽,又不知道怎麽形容,他半天憋出一句,“我晚上不睡堂屋。”
高建軍訓斥道,“過完年就十八了,懂點事!”
高燃垮下肩膀,小臉煞白煞白的,“我怕鬼。”
高建軍說,“高燃,你是男子漢。”
高燃反駁,“男子漢也是人。”
“……”
高建軍被兒子打敗了,他轉而一想,小孩子幾乎都怕鬼,“沒那東西。”
高燃咕噜吞口水,“那你跟舅舅幹嘛要準備回魂夜的東西?還要我跟你們一起打地鋪?”
高建軍說,“老一輩傳下來的習俗。”
高燃無話可說。
裏屋的座機響了,劉雨去接,她說稍等就沖外頭喊,“小燃,封隊長的電話。”
高燃發現大姨在看自己,他往他爸身邊靠。
高建軍拍拍兒子的後背,無奈道,“那是你大姨,不是什麽洪水猛獸。”
高燃撇嘴,“大姨讓我找小……找封隊長問案情,我哪可能問得到啊,警方不透露就說明不能透露,非要問個明白,那不是強人所難麽?”
高建軍驚訝的看着兒子。
高燃很别扭,“爸,你幹嘛這麽看我?”
高建軍欣慰的歎道,“長大了。”
高燃搓搓雞皮疙瘩,“你這麽一臉慈父樣兒,我看着怪受不了的。”
高建軍,“……”
“大姨特想知道案子的進展,你叫舅舅勸勸她吧,兇手抓到了,警方會告訴她的,現在問也沒個用,反而會讓警方難辦。”
高燃說完就去了裏屋。
高建軍心說,老話講得對,經事才能成長。
劉雨把話筒給高燃,她沒站邊上聽,轉身出去了。
高燃對着話筒哎一聲,稀奇的不得了,“小北哥,你幹嘛給我打電話?”
封北揶揄的笑,“怎麽?不能打?”
笑屁啊!高燃小聲說,“你打電話不是要逗我玩兒吧?晚上我表哥要回家,要是沒事兒就挂啦。”
封北嚴肅道,“回什麽家,那是迷信。”
“是,我也是那麽安慰自己的,都是迷信,假的,不能當真……但是沒用,我照樣害怕。”
高燃的聲音更小,“小北哥,要是我表哥晚上真回來了怎麽辦?”
封北啧一聲,“那是好事兒啊,他把兇手一說,案子一破,皆大歡喜。”
高燃翻白眼,“做夢呢。”
封北不厚道的笑出聲,“所以你有什麽好怕的?”
高燃說,“不知道,就是怕。”
封北啪嗒按動打火機點煙,“你背背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思想跟主要内容。”
高燃想了想,“背不出來。”
封北嘴邊的煙一抖,“笨蛋。”
高燃氣道,“挂了!”
就在這時,高燃瞥到門口的地上有個影子,一滴冷汗滑過後心,他罵了聲卧槽,快速把屋門關上回來,“剛才我大姨在門外偷聽。”
封北有意用了随意的語氣,似乎不是十萬火急的要緊事兒,“你這麽一提,我想起來正事兒了,你回憶一下你來老家的這些天,你大姨的動向,對你說過的話。”
高燃立刻嗅出那句話裏的不尋常,“你什麽意思?懷疑我大姨?”
封北對少年的敏銳感到欣賞,同時也越發期待他的成長,能成長到什麽地步,有沒有成爲他的人。
“淡定點。”
高燃默了會兒才開口,他一邊回憶一邊說給男人聽,沒羅裏吧嗦說一大堆,提煉過了,“就是這樣咯。”
“我大姨偏心眼,不喜歡我表姐,就喜歡我表哥,她對我表哥有多好,随便問個村裏人都能給你說個三天三夜,還不帶重樣。”
高燃說,“表哥出事,我大姨比誰都傷心,你們就算沒人查了,也不能亂查!”
封北打趣兒,“高燃同學,你的态度不夠端正啊。”
高燃沒好氣的嘟囔,“她是我大姨,親的,我站在她那邊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麽?”
封北及時指出少年的缺點,“你太意氣用事。”
隔着電話聊天跟面對着面不同,不知道對方是什麽表情,很容易被主觀意識誤導。
高燃以爲男人自己在嘲笑自己,他的自尊心受傷了,不爽道,“我就一普通高中生,跟你和你的下屬不一樣,别拿那一套對我。”
封北是過來人,也年輕過,太清楚少年的心思了,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好了,不吵了,是我不對,别跟個刺猬似的紮我,頭疼。”
高燃哼哼,“我心肝脾肺腎都疼。”
封北,“……”
高燃說,“你是不是還有事要說?趕緊的。”
封北不快不慢的問道,“你表哥是木匠工,他出去接活,必須要帶的一樣東西是什麽?”
高燃馬上就想到了,“工具箱!”
封北對他的反應能力很滿意,“對,所以呢?”
高燃啃幾下嘴角,“表哥是在哪家接的活并不難查,這兩天楊警官一直有帶人四處轉悠,肯定已經查到了,你打電話問我這個問題,說明你知道表哥當晚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工具箱,在附近又沒有搜查到。”
“兇手有可能爲了掩藏第一現場就把工具箱帶走了,還有一個可能,兇手在遇到表哥的時候,工具箱不在他的身邊,而是被他放在……”
高燃的話聲戛然而止,他咬牙道,“不可能的!”
封北的聲音裏透着期待,“找找看。”
高燃剛要說話就聽到了喊聲,“我爸喊我呢,挂了啊。”
封北說,“明兒我過去。”
高燃一愣,想說明兒要跟他爸回家了。
他又轉而一想,明兒的事明兒再說吧,今晚還不知道怎麽過。
天一黑,所有屋子裏的燈全拉滅了,隻有一盞煤油燈擱在堂屋的桌上,散發着幽幽的光亮。
煤油燈旁邊放着一個燒罐,裏面有隻煮熟的雞腿,還有一隻開叉的竹筷子。
死了的人回來,得由鬼差壓着。
雞腿是給鬼差準備的,就放一隻筷子,是不想鬼差一下子夾起來吃掉。
鬼差夾的費勁,這樣死了的人就能在家裏多待一點時間。
劉文英把門窗全部打開,檢查了好幾遍才放心,她經過女兒身邊時腳步不停,也不給個眼色,心裏還怪着,怨氣未消。
幾人在堂屋鋪了草席躺下。
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到處走動,還必須緊閉雙眼睡覺,不然死了的人就不會回來了。
高燃躺在他爸旁邊,心裏背着九九乘法表。
就這個記得滾瓜爛熟。
夜晚靜的可怕。
風把院裏的幾棵桃樹葉子吹的嘩嘩響,那聲音細小,白天聽着不覺得有什麽,回魂夜聽着很詭異。
像是有人扒在你耳朵邊說話。
高燃記不清自己背了多少遍乘法表,他動動眼皮,睜開了眼睛。
燈罩裏的燭火微微晃動,高燃看着茶幾上的表哥遺像,表哥也在看他。
汗毛蹭地一下豎起,高燃閉閉眼睛,他沒做虧心事,也沒惹過表哥生氣,不怕的。
後半夜,高燃迷迷糊糊的躺着,不知不覺打了個盹,一陣夜風從門外吹進來,他一個激靈,人立馬就醒了。
高燃看了眼桌上的煤油燈,又去看地上豎躺着的幾人,發現大姨不在。
大姨去哪兒了?
不是說夜裏不能走動嗎?
高燃咕噜咽唾沫,他輕手輕腳的起來查看,院裏沒人,其他幾間屋裏都是空的,大姨也不在自己屋裏。
隻有表哥那屋沒找。
“沒有鬼,别怕,沒事的沒事的。”
高燃默念了幾句,推開表哥房間的門進去,裏面靜悄悄的,也不見大姨的身影,他咕哝,“奇怪,大姨上哪兒去了……”
關上門往前走了幾步,高燃猛地僵住。
不對!
他想起來剛才推門的時候很吃力,關門卻很輕松。
高燃快速掉頭把門大力推開,他往門後看,吓的後退幾步跌坐在地。
門後挂着一個人,頭套在打了個結的粗麻繩裏面。
劉文英上吊了。
有松毛,也有木柴。
上頭蓋層薄膜,再搭塊木闆,以防老天爺調皮,突然來個雷陣雨把柴火淋濕。
劉文英院裏也有個柴堆。
勘察小組沒發覺異常,因爲木柴堆的并不高,能藏死耗子,卻藏不了大物件,譬如工具箱,人。
直到封北過來,裏外搜尋了幾遍,他在院子裏來回走動,掃過柴堆時視線頓了頓,突然命人把木柴全搬走。
那塊地暴露出來,肉眼看不見絲毫問題。
勘察小組的警員仔仔細細檢查,發現有一塊土是軟的,翻開那層土,一股屍臭味沖了出去,衆人臉色巨變。
埋在地下的屍體被挖了出來,正是失蹤多天的地痞王偉。
劉成龍那起兇殺案的嫌疑人一死,就推翻了之前的思路,得重新找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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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北親自審的劉文英,就他們兩個人。
隔着張布滿歲月痕迹的木桌,劉文英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
封北把現有的線索一一攤在劉文英面前,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威嚴。
劉文英哭夠了,啞着嗓子交代了事情經過。
14号那天晚上,劉成龍領完工錢回來了,他喝了些酒,心情非常好,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張張的數小票。
劉文英給劉成龍舀了一缸子綠豆湯,自己在門頭的燈泡底下縫開線的褂子,心裏頭高興,終于盼到兒子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