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燃盯着他的額頭,那地兒除了層汗跟灰,就沒别的東西。
封北滿臉都是少年濕熱的氣息,“怎麽?”
高燃不說話,隻是死死盯着青年的額頭,他是闆寸,頭發又硬又短,額前沒頭發遮擋,一覽無遺。
封北見少年一張臉快貼上來了,他的面部刷地一燒,紅了,下一刻就擡起雙手按住少年兩邊的肩膀,“你别湊這麽近,我身上都是灰,髒。”
高燃揉揉發酸的眼睛,小聲嘀咕,“看花眼了嗎?”
封北聽見了,搓臉的動作一停,“你看到了什麽?蟲子?”
高燃說不上來,他不知道怎麽形容,就是模糊的一團,眨眼間就沒了,“可能是吧,一轉眼就沒了。”
這個小插曲突然開始,突然結束。
封北答應替高燃還書,“晚上我過去一趟,直接找老闆還書就行?”
“謝啦。”
高燃哥們似地勾男人脖子,身高有差,他勾的挺費勁兒,布袋似的半挂上去。
封北拽下少年的手臂,脖子被勒的那塊兒濕乎乎的,全是汗,“年紀不大,力氣倒不小,你哥我的脖子都快被你給勒斷了。”
“還不是你太高了。”
高燃嘟囔了句,他說回正事,“如果有熟人介紹,上那兒租書就不需要押金,隻要拿學生證登個記,你把書給老闆,他會翻到我的記錄做記号的。”
漫畫的押金要20到50。
一套三十本,押金要50,一套十本左右的要20,超過那個數字的,像棒球英豪,機器貓,柯南都要50押金。
這是底線,四十八本一套的茅王前鋒要給100押金。
就拿高燃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零用錢就兩三塊錢,給不起押金。
那租書店雖然不要押金。
不過店裏的老奶奶特别兇,書缺個角,甭管是不是你幹的都要你賠,不賠就不租給你。
不去他們家租又沒有辦法。
看漫畫是有瘾的,一天不看就睡不着覺。
有的漫畫看很多遍,就當是複習。
封北接過書,瞥了眼上面的書名《棒球英豪》,兩本都是,不同冊,“沒别的事兒了?”
高燃說還有,他不好意思的笑,“小北哥,你問問有沒有後面的幾本,有就給我借一下,沒有就給我借本衛斯理,随便哪一本都行,反正出的我全看了。”
封北不懂少年的腦回路,“看過了還看?”
“沒得選擇,隻能湊合湊合。”
高燃用手擋在嘴邊跟他說悄悄話,“前些天新開了一家租書店,那家租書店很大,漫畫書都是新的,聽人說裏面有那種書,超多,老闆藏得很隐秘,我還沒去過呢,回頭一起去啊。”
封北知道少年說的是哪種書,他挑眉,“新開的那一家?我知道了。”
高燃突然問,“小北哥,你是幹什麽的?”
封北笑笑,“你覺得呢?”
高燃看柯南,每次都猜不到兇手,這次他把所有的腦細胞全都叫醒,認真思考片刻,“你大爺一家剛搬走,房子轉給了你,我猜你是剛從老家過來的,還沒找到工作。”
他上下打量着男人,“褂子褲子鞋子都很舊,說明你手頭上沒錢,對外表也不是很在乎,你的手上有厚繭,力氣很大,你在老家應該常幹體力活。”
封北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高燃同學,想不到你頭腦靈活,思維敏捷,能把一件事情分析的頭頭是道。”
高燃激動的眼睛一亮,“我猜對了是嗎?”
封北繃着臉憋笑,“不對。”
高燃一口血沖到嗓子眼,他黑着個臉頭也不回的進了家門,關門的那一刻他還氣不過的吼叫,“卧槽,逗我玩呢!”
封北聳動肩膀笑了幾聲,他翻翻手裏的漫畫書,小家夥生起氣來還挺可愛的。
.
厚厚的雲層終究還是架不住太陽那大兄弟高強度高頻率的野蠻撞擊,被撞開了一條縫。
那縫隙不斷擴大,天色明亮起來。
快中午了,祖孫二人在堂屋裏對付那一袋子花生。
你一顆我一顆,你一把我一把,不一會兒就把殼丢的到處都是。
高燃趴到桌上,手指指自己,一字一頓,“奶奶,我是你大孫子,全名高燃,小名六六,今年十七歲。”
高老太吧唧吧唧的吃着花生米,不跟他說話。
高燃把那句話重複了兩遍,他剝了幾個花生米放在手心裏攤在老人面前。
高老太一個一個吃掉,她不動了,忘記了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高燃看着老人放在桌上的手,結滿老繭,血管根根鼓起,像枯藤,他伸手握住,“奶奶,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争取考上大學。”
高老太把手往回抽,她瞪着眼睛,很不高興,“我不是你奶奶!”
高燃鼻子酸酸的,心裏難受,他想到了什麽,立馬沖進他爸媽的房間,出來時手裏拿了個舊相冊,“奶奶,你看這是什麽?”
高老太望着虛空一處,兩眼無神。
高燃搬凳子坐過去,翻開相冊指着上面的一張老照片,“奶奶,這個趴在油菜花地裏臭美的小屁孩是我。”
他邊說還邊把相冊舉到老人眼前,特自戀的笑,“老話說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就醜,我沒有,我一直好看,奶奶你說是不是?”
高老太的眼皮子動了動,視線也跟着動。
高燃見老人往照片上看,他心裏一喜,接着翻照片,“奶奶你看這張,坐在你腿上手捧着倆柿子,大門牙豁了兩個的也是我,那時候應該有五六歲了,旁邊是我爸我媽,我們在屋前拍的,屋子好多年前就拆了,後來建了樓房,兩層的,你住在一樓,我常跑你那屋跟你睡,你拿蒲扇給我扇風,還講故事給我聽,豺狼跑下山偷雞吃的故事,記得不?”
高老太嘴裏嗯嗯個不停。
高燃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還是往後一張張的翻相冊,翻到哪個照片就使勁兒回憶,盡量說的仔細一些,希望能給老人留下點印象。
劉秀從廠裏回來,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她把自行車往院裏一推,聽到老太太跟兒子的談話内容,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媽,你怎麽又在小燃面前說我的壞話?”
高燃忙勸住他媽,“奶奶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麽,你别跟她較真。”
“我要是跟她較真,早被她給活活氣死了!”
劉秀端了缸子喝兩口水,頂着大太陽回來,曬的發頭昏,還受氣,“天天出新花樣,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把沒有的事說的跟真的一樣,不光說我,還說你爸,說我們不給她飯吃,虐待她,搞的别人都對我們一家指指點點,早晚要被她給逼瘋。”
高燃的腦子裏有相關的記憶,“奶奶這個病要堅持吃藥,多陪陪她,跟她說說話。”
劉秀把缸子放桌上,歎口氣說,“藥都吃幾年了,錢也花出去了一大把,沒用,你小叔被你奶奶供上了大學,現在出息了,在市裏買房買車,但他不出錢不出力,全歸你爸管。”
她擺擺手,“那話說的一點都沒錯,人一老實,就被人欺負,你爸他自己活該,還連累我們娘倆。”
高燃撓撓臉,“小叔做不了主。”
“得了吧,就是沒心,他要是真硬氣點,你嬸子還能把他吃咯?”
劉秀嘲諷的哼了聲,“就這樣,你奶奶還惦記着你小叔,什麽都往他懷裏塞,她覺得你爸是老大,得讓着老小。”
高燃順順他媽濕乎乎的後背,“消消氣消消氣。”
劉秀掃一眼看相冊的老太太,頭疼,她叮囑兒子,“你看着點,媽燒飯去。”
高燃雙手托腮,他得認清現實,接受現實,好好在這個世界待下去,沒什麽好怕的,爸媽,奶奶都在。
高老太翻着樣冊,模樣認真,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面。
高燃湊近點,很小聲的問,“奶奶,小燃是誰?”
高老太擡起刻滿歲月滄桑的臉。
高燃屏住呼吸,一眼不眨的期待着,卻沒等來他想要的回應。
天熱的人頭毛皮冒火星子,穿什麽做什麽都能出一身的汗,就連吃個飯也能把自己搞得跟剛從水裏出來似的。
電風扇一遇到高溫天氣,就是個擺設,還占地兒,看着心煩氣躁,挪走吧?那更煩。
高燃看他媽臉色不好,就主動收拾碗筷去了廚房。
劉秀沒歇着,不放心的跟過去,“碗放那兒就行,用不着你洗。”
高燃沒走,“媽,隔壁是做什麽工作的?”
劉秀往鍋裏舀幾瓢水,說不曉得,“現在還沒人提,過天把就知道了。”
高燃,“喔。”
傍晚的時候,劉秀讓高燃去買把芹菜回來,“挑嫩點兒的買,快去快回。”
高燃站起來,屁股在小竹椅上留了層水,他在電風扇那裏站着吹了吹,“不要别的了?”
劉秀想想說,“有好的西紅柿就買兩個回來,沒有就不買。”
高燃一路上都在思考什麽是好的西紅柿。
一直向西的拐出巷子是條稍寬點兒的路,兩邊各有一排攤位跟鐵皮屋,占得滿滿的。
那些人白天有事兒幹,隻有早晚出來擺攤,能賺點兒是點兒,蒼蠅腿再小也是肉。
高燃買了半斤芹菜就去看西紅柿,他無意間瞥動的視線停在一個中年人身上,确切來說,是額頭位置。
中年人熱情的說,“小兄弟,你要買什麽?随便看看,就剩這麽些了,你要哪個可以給你算便宜點兒。”
高燃看着中年人的額頭,那上面有一塊黑色的東西。
他盯着看,發現不是什麽髒污,是塊黑斑,像是胎記,又不像。
中年人拽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脖子裏的汗水,滿臉老好人的笑意,“看什麽呢?叔叔臉上長花了?”
高燃湊近一些,黑斑的形狀隐隐像一個圈,周圍有四個斜杠。
他集中注意力盯視,想看清楚點兒到底是什麽東西,頭突然一痛,如同被大鐵錘用力錘了一下,天崩地裂。
高燃突然聽到了“嘶嘶”聲響,有什麽氣體洩漏了出來。
周圍人來人往,嘈雜聲一片,沒人注意蹲在地上,頭痛欲裂的少年。
高燃的耳邊嗡嗡響,什麽也聽不清,他把頭埋進腿間,手捂住,嘴裏發出痛苦的聲音。
媽的,頭又沒來由的疼起來了,跟溺水那次一樣。
沒到一分鍾,高燃頭不疼了,“嘶嘶”聲也消失了,一點感覺都沒有,要不是他四肢發軟,冷汗涔涔,還以爲那一出全是幻覺。
他用手背擦掉一腦門的冷汗,下意識的去看中年人額頭的黑斑,腦子裏抽痛了一下,吓得他不敢再看。
操,撞邪了!
我的頭該不會被鬼摸過了吧?
高燃不信迷信,但現在不好說了,他看到一個認識的女同學經過,忍不住把人叫住,“诶,那邊有個賣菜的大叔額頭有塊胎記,是黑色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女同學左後看看,“沒有啊。”
高燃的心下一驚,不會吧,那個中年人就在旁邊,女同學看不見,隻有他能看見?
“就是你左手邊那個大叔,沒看到嗎?”
女同學聞言就去看,她的臉一紅,“大叔的額頭上哪有什麽胎記,高燃你扯謊,我不跟你說了!”
要是她回頭,就能看到高燃瞪大眼睛,一臉毛骨悚然的表情。
高燃的頭皮發麻,心跳加速。
他不死心的又叫了幾個人試探,他們全看不見那塊黑斑,就他自己能。
那塊黑斑跟“嘶嘶”聲代表着什麽?
高燃不知道,但他确定這種詭異現象是來了平行世界才出現的,伴随着他的頭疼,失眠多夢。
回到家,高燃魂不守舍的把菜提到廚房,他轉身出去時瞥了眼煤氣竈,身子猛地一下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