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在冷風嗖嗖的空曠停機坪上多待,車輛陸續駛離。
私人飛機乘客一般是從政務與商務貴賓廳走客通道入場,出來走VIP通道過海關,大部分人要過一道海關。
隻不過十二輛林肯榮光不用,與三菱開來的豐田世紀一樣,直接開出了機場。
“日本還是這樣幹淨啊。”
望着車窗外幹淨的街道,行車燈,一棟棟退後的建築,榮克拍打着膝蓋,感慨道,“日本的幹淨,讓我受益匪淺啊。”
“您過獎了。”
三菱重工社長大宮秀明坐在側對面,頭發花白,卻像個學生一樣,腰闆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說話之前先微微躬身,“蒸汽朋克公司行政與制造所的幹淨,那種一塵不染,同樣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是謙虛。”
榮克把手伸了出來,打開兩個指頭,認真道,“兩年前,三菱重工派駐南風的技術組組長小澤君宇三郎,指導與教會了我們如何做到零故障。教的是真本事,傳的是真功夫,就是‘一塵不染’這四個字。
小澤君是我的老師,三菱重工是蒸汽朋克公司的老師,我們有今天,多虧了三菱的照顧。”
說罷,挺直腰闆對三菱重工的社長大宮秀明深深一躬,“非常感謝。”
“您過獎了。”
大宮秀明鞠躬還禮,一旁坐着的中西宏明同樣欠身陪禮。
兩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兩個三菱與日立的大頭目,對一個年輕人如此恭敬,讓一旁陪坐着的SP日本負責人香川浩司,既激動又驕傲。
老闆坐着鞠躬,他是站起來陪着鞠躬,身子俯下來了,士氣卻無比高昂。
隻有坐在角落的平野信行,呆呆的看着座位上那個一雙眸子冷芒閃動,英氣逼人的男人,心中是無盡的唏噓。
既後悔當初的遇見,又驕傲自己的眼光。既痛惜堂堂三菱,竟被人反客爲主,又憧憬一旦合力的未來。
平野信行的心裏真是五味陳雜,有恨有懊惱,有希翼有迷茫。
不到三年的時光轉瞬即逝,卻仿若昨天,當初以爲可以輕易籠絡住的人,再會時明明就在眼前,卻已是咫尺天涯。
面前這個男人的勢力,恰如朝陽東升,曾經無比輝煌的三菱重工,卻處處顯得老态龍鍾。
人不怕強敵,越是像平野信行這樣的人,越不怕強敵。
怕的是大廈将傾,怕的是腐朽,怕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那種面對命運無可奈何的蒼涼,是每一個帝國末期有資格站在殿中的大臣們,共同的感觸。
一時間,平野信行竟是癡了,一縷飄蕩的思緒,冥冥杳杳至八方天地,三相入微,若悲若喜。
“信行。”
榮克似有所覺,轉頭見平野信行一副呆頭鵝的模樣,喚道,“你擔心什麽?”
“…我?”
平野信行被一聲喚醒,神色略有些迷楞,牽強的擠出來一抹淺笑,似是突然下了狠心,猛一擡頭對上榮克的眼神,坦言道,“我擔心你有圖,而我們拒絕不了。”
榮克一笑,舉手豎起一指:“山不厭塵,成其高。海不私,故成其廣。我心中有山海,天下豪傑自來,何必去圖誰?”
車内幾人渾身一震,香川浩司立時向老闆一躬,深深拜服,平野信行仿若從大夢中醒來,滿臉苦澀的一低頭:“夏蟲語冰,竟談秋冬,讓您見笑了。”
“青山不老,爲雪白頭。水本無憂,因風起皺。”
榮克輕笑道,“信行啊,萬物生滅,自如潮起潮落。我們身處人世間,能見證一輪枯榮,就是我們的造化。三菱,SP,終究要滅的,這都是潮頭。人身有盡,豈能爲生滅擔憂?
當年風起,三菱自該如浪而行。如今去勢已歇,硬要朝前,浪就要低,潮就要滅。如今風在我手,我浪正起,可我前方有你。
我欲前行,要麽,與你保持距離,等你潮低,我順勢掩殺,我浪必起。可是我等不及,不知道你何時滅,不知道我浪何時起,風一來,我可能等不及。
要麽,你不大動,浪低有限,我浪又起,那就會撞在一起,一個大浪花過後,或許我們都會死在原地。”
車内的人都是人傑,自然可以聽懂榮克的比喻,或者說日式的腹語。
保持距離,就是合作,但不同盟,不會爲三菱輸送養分,反而會蠶食三菱的業務。耐心等到三菱虛弱或衰亡的時機,蒸汽朋克公司再通過入股與并購,吃掉三菱。
這是美國對付英國的手法,猥瑣流,不正面跟你碰,就在暗地裏搗鼓,蠶食你,合作的過程主次就會易位。
車内的人都聽得懂,這就是不先造反,照樣坐王位。陳勝吳廣先造反,坐天下的是楚漢聯盟,楚漢合作的過程中,主次易位,漢奪江山。
黃巾起義,坐天下的是諸侯州牧。合作的過程中,盟主袁紹千古,先三國後魏代漢而立。紅巾軍造反,合作過程中,明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主次易位,明奪天下。
明末同樣如此,西北闖将起,京城都拿下了,清後發制人,一鼓而下。
中日曆史是通的,德川家康就是典型的保持距離,先合作,後奪天下。
不大動,就是三菱爲了拉長興衰曲線,在衰落來臨時,趨向保守。不做激進投資,不冒險,不開疆拓土,收縮,死守,以拖待變。
晚清裱糊大法,幕府以拖待變,都是這樣,會殺内部的豪傑,對外卑躬屈膝。甯贈友邦,不予家奴。
這是對的,贈友邦,皇室勳貴大臣可得善待。予家奴,全有滅門之憂。
這樣的不大動,會讓實力越來越膨脹的蒸汽朋克公司等不及,很可能就會采取惡性競争的手段,開啓熱戰,
因爲蒸汽朋克公司不敢賭三菱重工的那個外邦會是自己,通用電氣與西門子遠遠比蒸汽朋克能源公司更像帝國主義。
車内的日本人都能聽懂,甲午戰争就是這麽爆發的。
清眼裏的外邦是西方列強,眼裏沒有日本小土豆,日本再一廂情願什麽黃種人的亞洲沒用。結果日本急了,不打清是不可能的,榮克是日本,也要征清。
帝國主義是需要血肉滋養的,清這塊血肉,不是滋養沙俄,就是滋養英法,要麽滋養德奧,要麽滋養美國,要麽滋養日本。
三菱重工這塊血肉,不是滋養通用電氣,就是滋養西門子,要麽滋養蒸汽朋克能源。
大清也好,三菱重工也罷,随意什麽勢力,你自己愛好和平沒用,主觀的美好願望沒有任何意義,你弱,就是血肉了。
我不吃你,别人吃掉你增加了實力,就會來吃我。
就這麽簡單!
電氣行業,有望壟斷世界市場的隻有三家半,除了通用電氣,西門子與三菱重工,就是蒸汽朋克能源。
三菱重工衰敗最明顯,蒸汽朋克公司一廂情願,不動三菱重工,不代表通用與西門子不動。
爲了不讓通用與西門子蠶食三菱重工或吞下三菱重工,蒸汽朋克公司隻能采取與通用西門子一樣的策略,趨向是不可免的。
三菱重工的社長大宮秀明,沒想到榮克可以這麽坦誠,眉頭緊皺的沉默不語,半晌才吐了一口濁氣,沉聲問:“第三種呢?”
“你浪下來,退到我浪來,聚成一浪,再起浪潮。”
榮克平靜道,“我不說合作,沒有主次就會内部拉扯,就不是整體,必須以我爲主,一個意志,一個聲音。”
香川浩司躬身低頭,東原敏昭,大倉浩治,平野信行,全是不由自主的身子前傾,低頭。
連中西宏明都下意識的避開了榮克冷厲的目光,本能的一低頭,意識到不對,順勢尴尬的用手做了個撫額頭的動作。
大宮秀明緊抿着嘴唇,額頭滲出了汗水,喘着粗氣,全身肌肉繃緊,屁股都離開了座位少許,咬牙低吼道:“這可是三菱重工。”
“比羅馬更偉大麽?”
榮克歪着頭,輕輕的問了一句。
“這可是三菱重工。”
大宮秀明低着頭,又是低吼了一聲,膝蓋上一雙攥緊了的雙拳,因爲太用力,痙攣般的顫抖。
“既然知道三菱是重工,就不要玷污了重工的榮譽。”
榮克聲音很輕,“重工不是造多大的船,不是造多大的機器,不是賺多少錢。重工是工業的骨頭,是工業力量的一記重拳,是國家工業的支柱。重工應該用來開發整個國家,整個大洲,整片大陸。”
“可你卻要……”
大宮秀明說了半句,然後閉口不語,漸漸平靜了下來,隻是胸腹還在劇烈的起伏,“如果你領導三菱重工,你怎麽激活它?”
“僅靠三菱重工,是激活不了三菱重工的。”
榮克歎了口氣,“我他媽原來就是造船的,說是造船都不要臉了,就是個拼船的。幹了重工,沾了重工的邊,才知道重工是什麽。重工,是負責提供生産資料的,是生産機器的機器,是制造平台的平台。
重工這根骨頭,沒有輕工,輕紡,沒有底部工業支撐,根本就撐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