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把紅包遞到吉屋喜之助的手裏,收回手的時候順手撥了兩下算盤,遺憾道,“本來我是建議你應聘糾察的,這樣以後可以有個關照。可是看你的身子骨,估計人家不能要。
你跟着咱的黑心教主搶錢估計是不行了,可幫他賺錢,依你的軸勁兒應該還行。那個撲街黑是黑了點,可對自己人還行。
你太善,又跟個土豆似的,離近了櫃台外就看不着你了,在這片容易挨欺負,跟着手黑的混,比跟賣吸塵器的混着好。
小助啊,祝你一路順風啊。”
“周桑,多謝。”
吉屋喜之助深深一躬。
他沒有糾正老周的叫法。
小助!
他不小了,快四十了,可由于娃娃臉的緣故,珠圓玉潤,加上長的喜慶,機器貓似的,别人都以爲他才二十出頭。
他就要成爲一個中年男人了,卻在這個當口失業了。
周桑說的沒錯,他是容易挨欺負,爲了工作,他被欺負也隻能忍氣吞聲。
可他還是被工作了十七年的公司抛棄了。
失業的焦慮與不敢面對親友的巨大恐懼感,讓他決定離開日本,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去。
于是,他來到了美國。
可他來了才發現,是沒人認識他了,可他也認識不了别人了,美式英語跟日式英語不是一個語。
聽不懂,溝通不了,學生時代的英語又還回去了,字一長就認不了,句子該怎麽拼,記不起來了。
這一下,吉屋喜之助算是傻眼了。
他出奔日本就是爲了換個陌生的環境,不是爲了從日本移民到美國日裔社區。
那他不如搬夏威夷了,“卡哇伊”嘛,可愛島,那裏日本人還多一些。美國本土的日裔隻有一百萬出頭,還沒巴西多,有一百五十萬。
日本人移民巴西是巴西政府邀請的,同時還邀請了中國,日本當時接受了邀請。
美國不同,是排日。
美國1882年《排華法案》排華的同時,連日本人一勺燴了,排日是同期的。
亞裔在歐美眼裏都差不多,分不清,什麽烏幹達肯尼亞的,烏肯彼此認識,外人認不出來,看着一個樣。
日本的反應,就是加緊備戰。
天皇少吃飯,妓女捐皮肉錢,全國上下的需求高度一緻:軍艦,軍艦,軍艦。
第一次拔刀,日清,不損一艦,全殲北洋水師。
這一戰,讓日本有了上桌的資格,1900年作爲八國聯軍之一,成爲了列強俱樂部的觀察員國。
脫亞入歐!
這個時候,美國人可以認出日本人與亞洲人的不同了,美國也是八國聯軍之一。
緊随其後,第二次拔刀,日露,殲滅俄太平洋艦隊,沙皇遠征艦隊。
由此,日本正式進入列強俱樂部!
于是,日俄戰争次年,羅斯福作爲美日調停人,修改排日政策。
雙方約定,美國不再排日,作爲交換,日本政府不再讓日本移民過來。
1907年,美國終于正式頒布了《日美紳士協定》,停止排日。
并且,允許美國境内的日本人,娶日本本土的妻子過來。
早期日本人與早期華工一樣,是融不進主流社會,沒有美國籍的,自成一體。
所以,這種人不允許在美國擁有土地。
于是,在美的第一代日本人,就把名下的土地與财産,全部挂在美國本土出生的孩子身上。
日本人的孩子就不是日本人了,叫日裔美國人。
排華是一直在排,掙錢寄回家。日本人不同,錢可以建設當地社區,日裔也能合法繼承财産。
慢慢的,日裔社區就成了在美亞裔最好的社區。
日本移民美國最大的兩波,第一次是米騷動之前的階段,與愛爾蘭土豆不夠吃所以移民的原因差不多。第二次是二戰結束後,糧食又不夠吃了。
到了七十年代,日本經濟騰飛,赴美移民數量就很少了。
如今在美的日本人大多爲日裔,是美國人,隻不過祖上來自日本。
吉屋喜之助是日本人,不是日裔,他即便是搬進日裔社區,也跟到外國差不多。
日裔與日本人,效忠的國家,生活習慣,價值觀,早已完全不同了,是兩種人。
美日太平洋戰争時期,日裔踴躍報名參軍,打的就是日本人組成的日軍。
日式英語,日裔也聽不懂的。
他做推銷員,主要的目的是爲了學英語,練口語,與人接觸。
日本是最早接觸蘭學,最早翻譯西方詞彙的國家,社會主義,自由主義,市場,下水道,民族,人權,特權,哲學,美學,生産力,想象力,勞動力,記憶力,人口問題,社會問題,國際問題,資産階級,中産階級,地主階級,無産階級……等等等等,
中國的現代漢語詞彙,超過一半以上來自日本,法律法學相關,國際詞彙幾乎全部來自日本。
但是,就是因爲日本接觸西語最早,沒有參照,同時有大量的片假名沉澱下來了,叫美國都叫“阿米麗可”。
不單英文,日本還翻譯了一堆拉丁文片假名,德文片假名,法文片假名,英式美式英語全混一起了。
日本人把所有英文全部标成日本語,拟聲詞,Saying不讀塞英,日式讀法叫塞英古。
很多日式英文變成日文了,Apo,蘋果的讀音,日語“約會”的意思,英文約會的日式簡寫,英美是看不懂聽不懂的!
而且,日式英語是很少有疑問句這回事的,幾乎沒有問号。跟日本人說中文一樣,全是第一聲,你滴,良心,大大滴,壞啦。
這種學英語的方法,把日本人徹底學迷糊了,除了應付考試,基本是沒用的。
在日本的環境一學英文,完犢子了,想改都改不回來了。音标都沒有的,片假名,日語讀音!
所以,日本連學術著作,都不是科學家自己翻譯。諾貝爾獎的論文,都是交給專業英語翻譯。日本學術界,并不要求本國學者掌握英語。
因爲大夥都知道,以日本人的軸勁,這種邪乎的片假名标注,根本掌握不了外語。
吉屋喜之助一來美國,就發現美國人的英語不正宗。
他聽不懂。
爲了聽懂,就得學美式方言。
他是個很悶的人,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向傳教士免費學英語這類邪乎招,他想都沒想過,就是很傳統的認爲學英語是與人溝通。
如何才能主動找外國人溝通?過去推銷東西!
人家不買,他就有了正當理由,可以一直跟人練習說話。
他就是這麽一根筋。
有個正當找人說話的借口,他就可以消除羞恥心。
一根筋的人是線性思維,不會去想幾件事情,比較之後選取一個。而是想出一個可行,就行,狗追兔子一樣,眼裏隻有兔子。
于是,第一個願意接受他推銷員求職的兔子,就是他最終的兔子,賣吸塵器。
一賣,一追兔子,就又追的忘我了,學英語那事早忘了,眼裏隻有賣吸塵器了。
爲了賣吸塵器,他開始閱讀大量介紹推銷員的書籍,心靈雞湯充斥了他的心靈。
爲了賣吸塵器,他加入了風水教,加入了蒸汽朋克黨,即便他對風水教的教義毫無所知,對蒸汽朋克黨到底是幹什麽毫不介意。
他隻想賣吸塵器。
因爲加入風水教與蒸汽朋克黨,可以讓他更接近他的目标人群。
他這種一根筋的人,爲了推銷裝毒氣的鋼瓶,是不介意加入奧姆真理教的。
他隻想賣吸塵器。
執着的人,即便發現了自己似乎忘了什麽事,可兔子沒抓到,還是舍不得。
老周餐館沒賣出吸塵器的因果已了,還有一家最早就開始推銷,也沒成功賣出去的呢?
吉屋喜之助覺得,應該跟人告别一下。
不然,總是放不下。
紅包裏的888美元,讓他的胖臉上又挂滿了和煦的笑,消沉的心又重新振奮了起來。
烈日當頭,一個小土豆,大步走在賣吸塵器的路上……
……
“咻~”
裸露的褐色山岩,一顆大蘿蔔樹開着妖豔的粉紅色花朵。
藍天之上,朵朵白雲之間出現了兩個黑點。
兩架低空掠過的F16,一前一後,鷹隼般朝大羅蔔樹俯沖而下,機腹中線一個白點脫離的同時,一掠而起。
後面一架F16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中線300加侖的副油箱脫離的同時,拉起。
“嘭~咣咣。”
脫落的副油箱砸在了岩土之上,打水漂一樣翻滾着飛了出去,一溜塵土飛揚。
“哇呼!”
傘蓋一樣的龍血樹下,兩個戴着包頭巾,穿着長袍的青年歡呼一聲,用手裏帶着樹葉的枝條抽了兩下小毛驢。
“嗚嗷,嗯啊!”
小毛驢被抽的斜臉昂頭喊了一嗓子,拉着小闆車,咯噔咯噔的啓動了。
兩個青年追上兩步,拿枝條輕抽驢屁股的同時,斜身坐上了闆車。
闆車的方向,兩架美軍戰機,一前一後抛下副油箱的地方。
這裏是索科特拉島,位于也門外海。
此島像是一個江心島一樣,扼守蘇伊士運河出口,位于紅海與印度洋的門戶。
北面是阿拉伯半島西南端的也門,西面是東非小國吉布提,南面是索馬裏。
這裏,是亞丁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