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呱呱的打着雨水。
鳥南大道上,一台老長安面包飛速疾馳。
榮克忍着内心焦急,強顔歡笑應付着各方質詢。
有些難堪的發在朋友圈中的求助,響應的卻寥寥無幾。
平時活躍的朋友一瞬間啞火,幫助過的人離線。
反而一向沉默的幾個萬年潛水艇來了私信,問了句“怎麽了”。
寥寥三個字,卻讓他眼角有些酸。
這反而打消了他求助的欲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急病亂投醫了,不應該麻煩交集不深的泛泛之交。
大多是爲生活奔波的職場新人,都不容易。
錦上添花的恭維來的廉價,真伸手幫忙的還是老同學老朋友。
但這幫人混的也都不如意,能夠把手上的閑錢,不假思索的給他打過來,就已經夠意思了。
台風季節,昨日暴雨。
他家船廠軌道上的一條尚未完工的泵船發生側翻,沒有固定的船台設備發生翻滾。
當場砸翻五個工人。
二人輕傷,一人剛轉ICU,其餘二人重傷還沒下手術台。
重傷工人家屬與親戚朋友,全部湧向船廠。
辦公室被砸爛,他爸媽都被憤怒的家屬打傷,廠内車輛與設備被砸。
醫院在催款,受傷工人家屬在催錢,公安正在等待工傷鑒定的報告。
後續是否封廠取決于勞資雙方和解态度。
可廠上賬裏的十多萬,加上榮克賬上的幾萬全部扔出去。
連個響都沒聽到,堪堪讓醫院沒有停藥。
憤怒的工人家屬,已經分别堵在了廠區與醫院。
家屬要個說法的說法,讓榮克無話可說,煩躁的砸了把方向盤,心中憤恨不已。
就不該開這個破船廠,就不該搞制造業。
他爸榮健中早前在國營飯店當經理,改革開放後是最早一批下海的商人。
他家先是租了個地皮幹人造肉,腐竹等食材的初加工,地下食品廠。
後來任天堂發布紅白機,轉行做遊戲機批發,零批散賣的都是廣東山寨廠做出來的家庭遊戲機。
做了段時間,摸着了門道,開始進軍上遊源頭。跑到鳥城寶安西鄉八達工業區做起了電子廠,名字就叫【八達電子】。
說是電子廠,其實就是拿導電銀漿,石墨,調和成用于絲印的電路,根據CAD制版出來的電路做印刷,生産遊戲機鍵盤下的導電膜給大廠做配套。
當時國内隻有日本銀漿,有個愛抽中華的博士,跟他爸很談的來,給了不少技術支持。
化工類配方一個小數點,一個添加劑催化劑的變動,就是大利潤。
那個博士是搞核工業的,榮克家遊戲鍵盤的電路配方與線路布局,與導彈通電是一個級别。
在八九十年代,這代表下海找到了龍宮的門。
早期家庭遊戲機鍵盤爲何如此耐操,沒有按鍵失靈的問題?就是因爲很多大廠,用的都是榮克家的導電膜。
後來線路被人山寨,價格戰打起來了。爲了節約成本,把線路做細,取消并聯保障,才有了1個點的返修率。
他爸因此發展起了八達電子,那個博士,後來在四零四開了家寶銀,填補了國内民用導電銀漿的空白。
做了幾年,随着國内遊戲機熱潮,【八達電子】蒸蒸日上,淘汰了老舊的烘道,沖床。陸續上了鉗床,搖臂鑽,數控機床,注塑機,貼牌機一系列設備,開始朝大衆消費領域的影音設備上轉。
那時候數控在鳥城還叫電腦鑼,能開電腦鑼的大工薪水在九十年代中期已經上萬了。
做這行的技術敝帚自珍,開電腦鑼的大工如果不是老闆威逼利誘,開模具看都不讓工友看,更别說帶徒弟了。
網羅這樣的人才非常難,養着也非常貴。
上了那麽多設備,開數控的人手也不缺,但民營制造業卻在九十年代後期越來越難幹了。
榮父沒有聽從朋友的勸說,轉向投機行業,覺得放棄多年在制造業的積累太可惜,一意孤行在制造業越紮越深。
接手了不少朋友轉讓的五金廠設備,逐漸把八達電子,打造成了一個電子與機械行業通吃的怪公司。
真正的麻煩是千年初接手【南風造船廠】,這次真正讓榮家感受到了制造業的水深。
重工業的難搞,高投資且短期不見回報,前期幾乎全是淨投入。
一個船廠,冷鍛、機加工、船塢泵房、電機、門機、塢門、龍門吊,調運設備,镗孔軸舵設備,全都要有。
加上船上的主輔機械,分油制冷等設備,簡直就是個無底洞。
設備要不停積累,不停更新。
沒有訂單的時候,單單技工與老師傅們的高薪就能把賬面上的錢吃個精光。
最難的還是民營融資,沒有銀行擔保墊資,想接國際船東訂單簡直做夢。
國内船運公司除了必須有一條船要在國内注冊外,其他再多的船也不在國内注冊。注冊地全是巴拿馬與利比裏亞馬紹爾一類的地方。甯可注冊在香港,也不會在内地注冊,本就不利于接單。
加上融資難,交船難,沒訂單就是死,沒銀行擔保自己備料開造,就是找死,民營造船廠始終在夾縫中求存。
他家廠子連接個國内的遠洋漁船都是大單,内水抽沙船、貨船、駁船,連帶大飛,通通來者不拒,就這都要自行墊資。
一艘船不說鋼材,消耗的焊條都要成卡車計。
民營沒有正經的融資渠道,墊的就是高利貸。
在物料成本一天一個價,造船行業風吹草動就一片片死的千年初,造船比賣白-粉還刺激。
船剛上船台鋪底,物料成本就翻跟頭了。
造完就淨賠一條船,不造就毀約損失信譽,與客戶協商不成,咬牙還得造。
這還算好,怕的是馬上要出塢了,船東一個電話取消訂單了。
船廠根本沒有銷售渠道,就是單一的制造廠。
墊資把船做下來,船東不要了,規格又是原先定好的,想底價處理都難。
壓一艘,就能把船廠壓的喘不過氣。
沒資金就接不了新單,老船不賠大錢就處理不出去。
工人薪水卻時刻不能停,死循環。
榮父在做電子廠的時候,曾經豪情萬丈。
那年爺倆在家看《Therock》,他爸就指着電視畫面裏的蜘蛛355,沖榮克許願,一等他考上名牌大學,立馬來一台。
不幹别的,就哄小女孩玩。
榮父每每開玩笑,告訴兒子學習不重要,他等着抱孫子呢,懷了咱就退學,生了再上。
等并購了五金廠,做了機械設備後,榮父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最初承諾改了。
變成了學生應該以學習爲重,買台007《黃金眼》裏的寶馬Z3小敞代步就很好了,以免變成纨绔子弟。
等到做了造船廠,曾經的承諾不再提起,榮父的鬓角卻發白了,每每在累的渾身散架後,癱在床-上呢喃……
“當初聽老黃的去炒樓就好了,就好了。”
“早知道制造業這個樣子,咱做VC多好,投錢讓别人幹去,何苦這麽累。”
“爸對不起你們娘倆,走錯路了。”
榮克從小在電子與機械領域耳濡目染,對國内外各類機械設備的實操不陌生,高中就發表過猜想性質的智能機械論文,高中二年級就被交大機械系提前錄取。
他卻出人意料的謝絕了國内排名第一的機械工程學院,選擇了鳥大機械制造及自動化專業,就近入學。
一是鳥大院領導提供的獎學金比交大高。
二是院裏領導原則上同意他利用“課餘”時間,以實習代替考勤。
榮克上大學後,倒是真有了車。
不是什麽F355與Z3,是一台方方正正的長安老款白面包。
這還是用接私活的兩萬與榮父支援的兩萬合起來買的,客貨兩用,樸實無華。
他拿的是A照,開的卻是C類機動車。
當初去勺山考駕照的時候,曾經想過幫家裏廠子開大貨車,當個公子哥的業餘調劑。
沒想過真到了這一天,開的是小面。
不爲調劑,隻爲生存。
無論是院領導的厚愛,還是私活專用的座駕小面,對他都很重要。
因爲家裏的廠子,快要陷入絕境了。
有門路的工人走的七七八八,特别是廠裏這些年陸續培養的數控機床技工,走的一個不剩。
剩下來的全是普工與和跟在大工後面學習技術的學徒小工。
廠裏寒酸到不但有訂單都不敢接,備不起料,甚至到了工人薪水都發不出來的地步。
上個月的薪水,到這月底了還沒開。
财務室沒錢,賬上同樣沒錢。
更可怕的是,由于電費拖欠,供電局已經明确要拉閘了。
私人房産,廠房,設備,連帶挂在公司名下的車輛都抵押出去融貸了。
融貸全部用于新接訂單的先期墊資都緊巴巴的,根本沒有活錢。
榮克這些日子一直在福田保稅區,幫一個香港老闆解決數控模塊程序本土化的問題。
爲的就是拿到答應的五萬塊報酬,把電費先交上。
工人薪水可以緩一緩,畢竟有的談,供電局談不來的。
昨晚幹到淩晨三點,今天一接到榮母的電話,就找了台ATM轉錢。
順便在取款機旁的小食攤上買了盒炒粉,然後匆匆往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