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一拉馬缰。
駿馬嘶鳴,前蹄高聳。
月光下,兩人面色晦暗,唯有長衫羅群,糾纏揉亂。
“公主……”
統領扶着少女下了馬,看她靜默安然的側顔,滿心如翻江倒海。
可他,還是握住了一遍的劍柄。
隻消一劍。
她完全可以毫無痛苦。
然而。
身側的少女忽然轉過臉來,在一片寒冽如水的夜色下,對他第一次露出一個極緻而燦爛的笑容來。
她輕聲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麽。”
統領瞳孔驟縮。
卻被少女一把抓住手,強行按住才剛剛啓開的劍鞘。
“可是,我并不想讓你那麽做。”
她又笑,拉着他的手,急速往後,一直到了斷崖邊。
滾動的石子簌簌地滾落了下去。
深不見底。
她回頭看了一眼,又朝前方步步緊逼的追殺者看了眼。
然後,用那雙美極的丹鳳眼,不錯眼珠地瞅着對面的統領。
悠然一笑。
“我并不想看你内疚傷心的樣子,所以,你要活下來。”
統領尚未反應過來。
忽然,就被拽着,猛地朝後跌去!
巨大的失重,将他們狠狠地朝無窮無盡的深淵與恐懼中砸去!
他驚慌地轉臉,卻忽然看到了少女臉上,慢慢浮起的笑。
恣意而灑落,帶着一股子統領看不透的明澈清朗,像大漠之風一般,随性自在。
統領忽然如醍醐灌頂,陡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警惕性那麽高的鷹,爲何在自己出現時,沒有發出警示?
因爲它的主人,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并沒有将他視作敵人。
夜深如斯衆人入眠,爲何房間明明是滅着燈的,這個少女卻還是如此衣着整齊?
她自幼與猛虎白狼作伴,警覺而敏感,該是早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到來,卻一語未曾點破。
而……她緣何明知死路在前,卻還要拉着自己奔往這絕命之路?
是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用她自己的命?
不讓他内疚,不讓他難堪,不讓他心有不忍。
兩人急速往下,原本握着他手腕的柔夷也漸漸松開。
統領在那幽深不明的暗夜深淵裏,忽而聽到了自己心弦崩裂的聲音。
于是他伸手。
一把抓住了公主松開而漸漸遠去的手!
公主驚愕地轉臉。
下一瞬。
“嘩!”
冰寒刺骨的水,鋪天蓋地地,淹沒了兩人所有的意識。
郎鏡聽到這裏。
已經完全進入了故事的情節裏,心緒起伏,原本俊美而略顯冷酷的神色,此時都跟着遲小魚輕輕緩緩的語氣,而盡顯驚疑交加。
遲小魚看着好笑。
趁着喝茶的時候,心裏暗自搖了搖頭——這位第一總裁,有時候真是莫名萌,跟師父以前養的那隻大黑狗似的。
傻乎乎。
郎鏡卻不知遲小魚現在的心思。
見她放下杯子,又連忙催促,“然後呢,然後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遲小魚瞄了他一眼,依舊柔柔氣氣的開口,“然後……兩人都沒死。”
郎鏡松了口氣。
旋即聽到一句輕緩緩的,“但是……”
心又跟着提上來,那緊張的表情,惹得遲小魚又是無聲淺笑。
但是。
兩人雖然都沒死,蕙兒公主,卻好像變了個人。
她睜開眼後。
對着統領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回宮。”
統領滿腔的柔情,登時凝結爲冰。
他僵硬地看着蕙兒公主許久,問:“爲何?”
蕙兒卻并不看他,隻說,“我沒死,就注定逃不過。既然無法逃,不如就去争一争那至高無上的位置,讓那些個恨不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的蝼蟻鼠輩們,瞧一瞧,誰才是真正的王女!”
統領靜靜地看着這個大變樣的少女。
眉眼間的灑脫大氣,變成了陰鸷戾氣。
若不是時而行爲如常,他幾乎都要以爲,這人除了軀殼,内裏根本就是已經換過一個了!
可再要他去索要這個少女的命。
卻是再也不能了。
彼時已是初夏将至,再過一月,便是當朝女帝六十壽辰,九州歡慶。
而那一天,也剛好是這位泰永公主的芳年華誕。
将近數十天的時間裏。
兩人一直都在這涯底毫無方向地亂轉。
最主要還是,統領一直隻是跟着公主,不領路不尋路,隻看她忍着性子四處轉,又咬着牙發火,最後無奈又懊惱地對着空曠的涯底撒氣。
他卻并不惱,又不急。
甚至想,如果就這樣一直在這裏,就兩個人,慢慢地尋不出去,便天長地久地生活下去,也未嘗不是好事。
雖然,他心裏頭也十分曉得,這絕是不可能的。
可還是忍不住,會偷偷地期盼一下。
但是,當在女帝壽辰的三天前。
那晚,捕獵采食回來的統領,卻看到公主坐在火堆旁,低聲的哭泣。
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荒唐可笑的夢啊!
隻因爲他心裏那點子荒謬的猜測,隻因爲公主那一瞬讓他誤以爲的情意。
他怎麽能就這麽任性地把一隻原本該馳騁遨遊天地的鳳凰,殘忍地綁在身前,剝奪了她飛往更高處的自由與權利呢?
于是。
他将那滿心的癡情化作一面冰封,在第二天,将蕙兒公主帶出了崖底。
隻用半日,便抵達帝都。
然後用了自己的腰牌,将那位公主,送進了富麗堂皇巍峨大氣的金銮殿。
扭頭,就看到女帝跟前那位白臉鬼面的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挽着拂塵,對他陰陽怪調地笑,“統領,跟雜家走一趟吧?”
他的身後,是數十個女帝跟前最得力的慎刑司內監。
統領握了握手,回頭,看少女已經走進了那朱漆浮雕的浮華大門裏。
輕輕地笑了下,便跟着走了。
沒看到。
身後。
那位少女,也轉過身,透過漸漸合攏的門縫,朝他看來。
“哐啷。”
朱門合攏,少女垂下眼簾。
身後,女帝那威嚴森涼的聲音響起。
她的臉上浮起一絲初見親人的欣喜,慢慢地轉過身去。
第二天。
鼓樂齊鳴,觥籌交錯。
當今女帝六十華誕,舉國歡慶,萬民齊賀,百國皆拜。
真可謂難逢的盛世昌隆。
尤其這場千歲一時的賀壽之宴上,還有那位名動天下的女帝第七女——泰永公主将以真容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