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層高的金融大廈樓頂,夜風獵獵作響。
遲小魚随意地把玩着手上一枚帶着豁口的五帝錢,勾着唇角,從天台的邊緣,漫不經心地朝那深淵不盡的樓底看去。
地面上,一片寂靜,連來往的車輛與行人都沒有,隻有那無聲而壓抑的黑。
她低笑了一聲,将豁口的五帝錢朝半空一抛。
銅錢便從高高的樓頂,徑直落下,在風中發出細碎的銅震聲響。
“叮!”
如同水滴落入平靜如鏡的湖面,激起一層無形的空氣漣漪。
原本空無一物的幽幽街道,随着那漣漪的擴散,陡然出現了另一幅浮世繪般荒誕而詭谲的畫面!
無數的鬼怪遊魂、魑魅魍魉,正如過節遊街一般,形态各異地順着街道,慢騰騰朝另一頭漂浮過去。
身穿旗||袍的妖娆女子,陰笑着穿過路邊的車輛。渾身褴褛的乞丐,癫狂地落在暗滅的路燈上。瘦骨嶙峋的老者,雙目空洞地朝遲小魚所在的高處看過來……
裂開黑洞洞的嘴,嘿嘿一笑,又移開目光,繼續前行。
百鬼夜行。
而這黑色潮水一般湧動的夜行隊伍中,一個頭破血流五官破爛身段玲珑的大紅血衣女鬼,卻站在原地,正陰森而空洞地直直與遲小魚四目對視。
遲小魚眉眼彎彎,擡頭,瞄了眼天上那輪猩紅陰森的月亮。
然後似笑非笑地朝那女鬼勾了勾手指,“來。”
樓下的女鬼凄厲長嘯一聲,血影一閃,瞬間出現在了樓頂。
五指成勾,朝着遲小魚白白淨淨的臉上,惡狠狠地抓過來!
遲小魚卻并不急,依舊挑着唇角,淡笑着一翻手腕,舉起一個桃木人。
對着女鬼輕輕一晃。
同時口中低喝——衆生多結冤,冤深難解結。一世結成冤,三世報不歇。我今傳妙法,解除諸冤業。聞誦志心聽,冤家自散滅。
“急急如律令!”
女鬼慘叫一聲,轉身要逃已經來不及。
隻見那桃木人陡然爆出一陣刺目朱光,化作一隻紅色的巨掌,隻一下,就将女鬼緊緊抓住!
遲小魚又晃了下手腕。
桃木人一抖,巨掌連着被抓住的女鬼,正要縮回桃木人中。
突然,一陣風過。
抓住女鬼的巨掌竟然被陡然吹散,‘死裏逃生’地女鬼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遲小魚疑惑地眉頭一蹙,不解地看了看手裏的桃木人。
然後轉臉,就見天台的入口處,不知何時竟然站進來一個人,一個在暗夜血月裏,隻見身材筆直而修長的男人。
遲小魚愣了下。
眨眼。
歪了歪頭。
又眨眼。
五秒過後。
忽然輕輕地“啊!”了一聲。
那邊的男人也像是被她驚了一下,往旁邊挪動一步。
“别動。”
郎鏡隻聽那提燈少女聲音軟綿嬌糯,還沒意識到怎麽回事時,垂在身側的手,便被一隻溫暖幹淨且異常柔軟的小手,給抓住了。
他怔了怔,低頭,看到原本數步之外的少女,已經來到了面前。
身段小小的一個女孩兒,不過隻到他的肩膀那麽高,紮着高高的馬尾,手裏還提着一個簡單的白皮燈籠。
一雙大大的眼睛,在朦胧燈火的映染下,分外澄亮。
“你是……”
“噓——”
姑娘未語先笑,顔色幹淨,眼睛彎彎,隻擡起一手,朝頭頂指了指。
郎鏡擡頭一看,俊美無濤的臉上,頓現錯愕!
隻見那濃黑如墨一片暗沉的幽幽夜空中,竟然懸挂着一輪血色的圓月!
尤其是,那圓月的下方,竟然憑空漂浮着一艘極其古色古香又華美精緻的畫舫!
那浮遊在黑夜半空中的畫舫周圍,懸挂無數繁複如星的青色燈火,與背後的血色月亮交相輝映,竟生出一種詭美的漣漪潋滟,詭異離奇景緻!
郎鏡蹙眉,再次看向身側少女。
“你是……”
“噓——”
遲小魚含笑。
朝畫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彎唇,“今兒個是七月半,百鬼夜行偏又逢百年一次血月懸天。正是引魂舟來接塵緣未了的遊魂時,你要小心,不要被哪個不想走的遊魂,做替死鬼給送到那船上去哦。”
郎鏡一愣。
分明這小女孩兒說話柔柔氣氣,說出來的内容,卻叫人後背生寒。
遲小魚見他不動,似是被吓住,又抿唇笑了一下。
這便多了些生氣,帶着點惡作劇的意味。
郎鏡呼出一口氣,心中疑惑,“你剛剛說……”
“噓!”
遲小魚再次豎起一根食指,輕輕地在嘴邊晃了晃。
“活人誤入陰陽道,很危險的,不是吓你哦。”她擡起琉璃般的黑瞳朝對面這個身材欣長眉目如畫的男人看了一眼,又低笑,“尤其你這種,孤煞之星,站在陰陽彼岸的人。”
郎鏡心中一動。
就聽少女淺聲笑,“所以,要乖乖地,不要亂動,不要開口。”
然後手裏就被塞了一個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張符篆,朱砂的符文遒勁有力,看慣符篆的郎鏡,一見便知是十分難求的金剛護身符。
遲小魚見他發愣,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依舊柔和溫軟,“拿好這個,在這裏等我。”
說完,便提着燈籠,越過郎鏡。
郎鏡下意識邁開半步,前面的少女卻忽然回頭。
在手中燈籠一片溫暖安靜的燈火之中,抿唇眼角彎彎地對他說道,“聽話。”
郎鏡怔在原地。
少女剛剛抓住他手指的餘溫尚在,在這詭異古怪寒風吹刮的大廈樓頂,不經意地滲進了肌膚裏。
幽深如星的俊眸深深地看向走出去的少女,白色簡單的燈籠,在她手裏晃晃悠悠。
像極了古畫裏的夜遊風景的仕女,又是美又是俏,還無端多出一層叫人心悸的神秘與詭谲。
他下意識地擡頭又看向半空那輪浮華鬼魅的大船。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仿佛總能聽到空氣裏傳來很多細碎又輕淡的哭聲歎息怅然感慨。
好像有許多模糊而飄動的黑影,從他眼前的夜空朝上,一齊向那畫舫飄去。
他手中的符篆,熱到發燙。
正這時,忽聽耳邊一聲尖細陰冷的聲音,帶着刺人的笑意,幽幽響起,“喲,這不有個現成兒的麽?正好,替了我去渡了那引魂舟,我好繼續在這人間逍遙快活!”
陰冷之風,驟然襲面!
郎鏡下意識往後,手中符篆‘噌’地一下,陡然冒出三寸朱色火焰!
“啊——!”
凄厲尖叫,倉皇瘆人。
郎鏡一下子将那着火的符篆扔了出去,隐約隻見一道殘影,夾着一股煙氣,瘋狂地從眼前逃走。
撲面的陰風消散。
郎鏡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頭頂,忽然飛過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在血色的月光下,陰森又可怖。
那烏鴉‘呱——’地嘶叫一聲。
再次按住那厲血女鬼的遲小魚回過頭來,隻見到那瘋狂逃竄的殘魂。
而原本站在那裏的眉眼俊冷命犯天煞的男人,卻憑空消失了!
她擡眸,朝那直沖血月而去的烏鴉看了一眼。
無奈搖頭,揉了揉太陽穴,“真是……”
然後,略顯粗暴地将手裏的女鬼,像個物件兒一般,塞進一個黑色的小布兜裏,快步來到天台邊,沒有遲疑地,吹滅燈籠,同時一腳踩出!
“!”
有什麽東西随着燈籠燭火的熄滅,無聲而細碎地炸裂。
血月與畫舫,都化作裂片消失在空氣裏。
樓底的車流鳴笛,樓裏的辦公嘈雜,濃郁的人氣兒,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唯獨,那從天台上墜落的嬌小玲珑的少女,倏然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