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綠的鬼火,漆黑的四周,他黑色的身影淹沒于黑暗中,那樣契合。隻是一雙眼眸卻閃爍着異常森冷的光芒,讓人感覺寒蟬。視線模糊朦胧,明珠瞧見了那張颠倒衆生的俊美容顔,卻瞧不見他的神情。
明珠抓緊了食盒,發現自己連大氣也不敢喘息。
而那道忽然蹿起的白影落在了地上,卻一條身長足足一米的雪狼。
“嗷——”狼嗥聲在這寂靜的夜裏猛然響起,像是一支箭紮進了人心裏。
原本圍擊向明珠的黑狼似是得到了訊号,一條條黑影朝後退去,渾濁的氣息也一并散去。隻是那一雙雙赤紅的狼眼閃爍于竹林裏,隐約可見,更讓人感覺害怕。忽然,一陣蕭瑟的風吹拂而過,那狼群掉頭奔走。
眨眼,消失不見。
雪狼漆黑的眼珠簇起幽綠的光芒,宛如鬼火一般。它慢慢地走近明珠,離了一丈遠的距離,鼻子嗅了嗅,又嗅了嗅。雪狼的銳氣登時消散,竟然是搖尾乞憐,活脫脫見了主人一樣,它猛地飛撲向明珠。
“啊——”明珠始料不急,被那龐然大物襲倒在地。
手中的食盒也摔在地上,食物也全灑了。
明珠緊閉上眼睛,大口喘息,“不要——”
可是臉上一陣濕漉漉,有些些癢癢的。
明珠詫異地睜開了眼睛,借着一縷月光,她瞧見了撲倒在自己身上的龐然大物。那是一條通體雪白的狼,漆黑的眼珠與方才那些黑狼的眼珠不一樣,更加鋒芒,卻沒有一絲猙獰,讓她莫名有種熟悉。
熟悉?這隻狼是……
雪狼甩着尾巴,親昵地蹭了蹭她。
明珠愣愣地望着雪狼,遲疑地思忖,幾乎是脫口而出,“兔子?”
“嗷~~~”雪狼聽見這個稱呼,似乎是十分高興,尾巴搖得更加歡快了。
明珠又驚又喜,一把抱住雪狼,就像是見到了久違的朋友,“兔子,兔子,怎麽會是我的兔子呢!”她摸了摸雪狼,那麽大的身形,柔軟的毛皮。
竟然是當年那隻可愛的小兔子,那隻他送給她的兔子。
“嗷!嗷!”雪狼叫了幾聲,牙齒一咬,恰好的力道将明珠甩上了自己的背。
明珠急忙抱住雪狼的脖子,又是下了地,沖着雪狼笑着說道,“乖兔子。”
聽說狼是一種極通人性的動物,果然沒錯。
“嗷!”雪狼朝她甩甩尾巴,一個飛身奔到了那道黑影身旁,雪白的狼映襯着他,在這黑暗中,顯得如此妖蘖。
“你找死嗎。”風戰修不溫不火的男聲從空中傳來,卻是動了怒氣。
明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搖了搖頭。
“你來做什麽。”他又問,語氣恢複了冷漠。
“我……”被他這麽一問,明珠這才想起那食盒。她急急望去,那食盒早就灑了一地,她朝前邁了一步,挫敗地說道,“聽說你好幾天也沒出來,所以我來給你送吃的。”
風戰修的視線徐徐掃向那灑在地上的食物,冷冷說道,“本王不需要!”
明珠不安地握緊了拳頭,輕聲說道,“我擔心你。”
這話一說出口,她才發現原來想要坦然自己的關心,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難。明珠猶豫地邁開腳步,還是走到了他面前。她低下頭,伸出手探向他,抓着他的衣袖,像個孩子似的,柔柔糯糯的女聲格外好聽。
“對不起,遲了那麽多天。風戰修,我……”
她的話隻說到一半,卻被他緊緊抱住。他有力的手臂環住了她的身體,将她擁進自己懷裏,風戰修低頭靠向她,沉聲呢喃,“還以爲你不會來了。”
傻瓜……明珠的視線再次朦胧起來,卻不是因爲這黑暗。
忘記了問他,有關玄熠的事情。
隻是在這個時候,隻想緊緊擁抱住他,告訴他,她是多麽想念他。
幽森的鬼火浮于整座後山,一點一點的熒綠。
雖然已是春時,可是入夜後的邑城依舊冷得讓人有些受不了。雜草叢生的後山山洞裏,卻燃起了火光。樹枝架起的篝火,毛皮鋪在濕冷的地上,明珠蜷縮着身子坐在火堆旁取暖,不時地哈一口氣。
雪狼趴在兩人身邊,甩着尾巴。
風戰修生了火,徑自坐到了一邊。
明珠瞧見他沒有坐到自己身邊,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應該坐在她身邊才對啊!
“你……”她支吾了一聲,終究還是忍不住,“你離我這麽遠幹什麽!”
風戰修瞥了她一眼,又是收回視線。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站起身來。雪狼擡起頭望向他,準備随時跟随,他沒有回頭,卻是沉聲說道,“雪狼守着這裏,不許離開!我去去就來!”這最後一句話,顯然是對她說的。
“你去哪裏?”明珠追問道,可是他大步一邁,人影已然不見。
雪狼用尾巴拍打明珠,似乎是在告訴她,讓她不要着急。
過了一會兒,風戰修終于回到山洞。
但是他的手中已經多了一隻野兔。
風戰修從懷裏掏出匕首,将已死的野兔宰殺,樹枝穿過野兔,架在篝火上燒烤。明珠愕然于他一連串熟練的動作,心有不忍眯起眼眸的時候,卻聽見輕輕地嗤聲,好象是在譏諷,又像是在嘲笑。
等到兔肉烤熟,那香味确實誘人。
風戰修将兔肉取下,用刀割下最嫩的肉放到她面前,自己則咬着剩下的骨頭。
明珠望着面前的兔肉,心裏一暖。
他從來都是個不善于表達的人,但是一舉一動,卻是用了心地呵護。
明珠吃了些兔肉,感覺空空的胃充實了些,方才的驚魂未定也漸漸褪去,整個人終于放松下來。她瞥了他一眼,見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着骨頭,拿起剩下的兔肉,捧着那葉瓣将兔肉遞到他面前。
“吃下去!”他的口氣總是命令,好象誰都要聽從他一樣。
明珠蹙起眉頭,倒也不是生氣,她反而更将那兔肉朝他面前遞,“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給我吃!”風戰修冷聲喝道,霸道不減。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了,再吃的話,我會不舒服。”明珠癟癟嘴,心裏暗暗嘀咕:哪有人這樣,别人吃不下還非要讓别人吃!
風戰修似乎是被惹煩了,猛地抓過她手中的兔肉,一把甩向了雪狼。
雪狼聞到兔肉的香味,立刻起身,開心地吃了起來。
“你!”明珠見他将自己的好意轉手丢棄,心裏不免有點不舒服。但是分明知道他的脾氣如此,她的氣也隻好咽了下去。坐回原位,環抱着身體,愣愣地盯着篝火發呆,餘光卻不時地瞥向他。
氣氛好奇怪,她該說些什麽?
風戰修将吃剩的骨頭也丢給了雪狼,而後又從山洞外拾了些樹枝,覺得夠用了,這才睡倒在濕冷的地上,也不去理她。明珠撫了撫雙臂,覺得這天氣實在夠冷。他這麽睡難道就不怕受涼嗎。
“風戰修!”明珠喊了一聲,輕聲叮咛,“天氣這麽冷,你來這裏睡吧。”
他一動不動,賭氣似得依舊不理她,隻留一道孤傲的背影。
明珠顯然是拿他沒轍,無聲歎息。
樹枝燃燒,偶爾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明珠卻一直也沒有睡着,她側身背對着他,輕聲說道,“你睡了嗎。”
沒有人回應。
“我知道你沒有睡。”明珠又是說道,有些自言自語,“上次你問我的問題,之前沒來得及回答,就被你打斷了。我想告訴你,我願意和你走,不管是邑城,還是哪裏。天涯海角,我都願意跟你去。”
“但是玄熠現在還小,等他大一點,好嗎。”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猶如蚊吟。
可卻像是一記雷鳴,震進了風戰修心裏。
明珠等了很久,卻也沒有等到他開口說話。終于忍不住倦意,終于睡了過去。
平穩的呼吸聲徐徐響起,風戰修睜開了雙眼,眼底蹿過一道光芒。
“你選了這個女人……姑姑成全你……成全你……可是我……不會原諒你……你的父王也不會原諒你……姑姑若是下了地獄……做了鬼……也要看着你……”
“看着這個女人……她一定會背棄你……”
慕容飛雪最後的話語,在風戰修心裏久久盤旋,像是永遠無法泯沒的烙印。
“唔——”臉上濕漉漉的,被什麽東西舔着,明珠呻吟了一聲。她惺忪地睜開眼睛,瞧見天已經亮了。視線一轉,又瞧見雪狼頑皮地舔着她的小臉,像是在呼喊她醒來。明珠半躺起身,摸了摸雪狼。
雪狼搖搖尾巴,親昵無比。
明珠的視線掠過雪狼,掃向了風戰修,卻見他依舊沉沉得睡着。
她悄悄走近他身邊,卻見他眼睑下深深的陰影。其實風戰修一夜未眠,天剛拂曉,他才睡着了。他的确睡得很沉,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沒有睡好。不知道怎麽了,方才一入睡,竟然睡得出奇得沉,渾然不覺絲毫動靜。
明珠小心翼翼地碰觸向他,卻又不想将他驚醒,隻得收回了手。
風戰修,這些日子以來,你究竟讓自己喘息過嗎。而我們之間又該何去何從。
“嗷!”雪狼許是知道主人正在睡覺,所以聲音也很輕。
明珠拍了拍雪狼,朝它招招手,一人一狼走出了山洞。走出山洞後,明珠低頭望着雪狼,這才開口問道,“兔子,帶我去有水的地方!”
“嗷!”雪狼聰明地出聲,轉身朝着某處走去。
幽靜的湖畔,卻像是世外桃源。明珠驚呆了,這麽幽深的竹林,這麽僻靜的後山怎麽會有這麽一處安甯的地方。明珠環顧四周,走到湖畔蹲下,掬起一把水,洗梳了一番。擡頭的時候,目光飄過湖畔對岸,卻瞧見了一處墓冢。
那隻是隆起的山坡,豎着木碑。
明珠一愣,難道這是慕容飛雪的墓碑嗎?
明珠急忙起身,踏着湖中的石頭,奔向了湖對岸。她來到墓冢前,低頭瞧見墓碑上寥寥幾字——姑姑之墓。果然是慕容飛雪。想起過往種種,又想到慕容飛雪這一生,明珠屈膝跪拜在了她面前。
千言萬語,她無從說起,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隻是想到慕容飛雪的魂魄裏最後未能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明珠心裏惶惶。
值得不值得,世間的人誰也沒有肯定答案。她也沒有。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
清風輕輕吹拂而過,吹起了她的黑發,發絲貼向臉龐,糾纏着無窮盡的思緒。
明珠靜默許久,目光終于有了焦距。她動了動唇,輕聲說道,“如果你非要問我,他這麽做值不值得,我希望值得。”
“請您安息。”話音落下,她低下頭想要磕頭。
可是頭尚未磕到地,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拉起,明珠愕然扭頭,風戰修肅穆的俊容赫然映入眼底,讓她一驚。她來不及反應,他卻抓着她奔向了湖畔那頭,帶離了慕容飛雪的墓冢。
“不需要你拜祭。”風戰修松開了她的手,冷聲說道。
明珠一怔。
“我……”明珠急急地解釋,卻是那樣無力,“我隻是想……”
“她是我的姑姑,不需要你拜祭。”風戰修冰冷的目光像是銳利的鋒芒,直直刺向了她,紮得她渾身難受,他又是沉聲說道,“她不過是虛有其名的太後,現在不再是了。所以不需要你拜祭。”
明珠望着他,那份辛酸卻不知道是替自己辛酸,還是在替他辛酸。雙眼一紅,險些就要哭出聲來,可硬是沒有哭泣。她不喜歡哭,她也厭倦哭,但是爲什麽,他的冰冷對待會讓她覺得比死還要難受。
明珠就這麽望着他,可她不知道,此刻風戰修被她的目光揪緊了心。
“對不起……”她低下頭,使勁地眨眼,眨去那份酸澀。
風戰修輕笑一聲,那樣不屑,眼底卻殘留着幾分失望,“本王不需要你說對不起。”
“如果不是我……”
她才剛開口,就被風戰修硬聲打斷,冷冽的男聲在她耳畔決然響起,“你不要自以爲是,本王殺人從來不眨眼。本王提醒過你了,以後離本王遠一點,越遠越好,否則的話,說不定本王哪天一不高興,就殺了你。而你連怎麽死的也不知道。”
“不會的。”明珠哽咽地搖頭,擡起頭盈盈望向他。
風戰修的神情滿是鄙夷,甚至是嘲諷。
“我知道你不會的。”明珠抓住了他,緊緊握住他的大手,想要給予他力量,“你一定不會。”
“可笑。”他喝了一聲,卻沒有甩開她的手。
明珠一個大步走到他面前,額頭靠向他的胸膛,喃喃說道,“這個世上,你不是一個人。我是你的親人,玄熠也是你的親人。”她的雙手遲疑地抓住了他的雙手,懇求地說道,“我們生個孩子吧,一個屬于你和我的孩子。”
孩子……
風戰修恍然失神,像是觸到了最不爲人碰觸的地方,他一下推開了她。
他的力倒太過大了,明珠被推倒在地,她惶恐地望向他,她是那樣困惑那樣不安。
“本王從來不在乎親人,也不需要。”風戰修異常堅決,雙眼迸發着森森光芒,眼眸一緊,将明珠蒼白的小臉刻進心裏,“本王不要孩子!”
“爲什麽!”明珠大聲質問,“你告訴我爲什麽啊!”
“本王讨厭東家的子孫,這個理由夠不夠!”風戰修邪蘖的俊容驟然猙獰,那份嗜血隐隐透射。
明珠從地上爬了起來,胳膊被擦破了,流淌出一絲鮮血。她卻絲毫未覺,一點疼痛感覺也沒有,而心裏的疼痛卻已經将自己燃燒,快要無法負荷了。她朝前邁了一步,癡狂地大吼,“不夠!不夠!這個理由不夠!”
“我累了,風戰修,我真的累了。我們不要這樣了,好不好。就算我是東家的子孫,你不是要我嗎。我的身體裏流着東家的血液,那又怎麽樣。那是上一代的恩怨,關我們什麽事情啊!”
“從來也沒有人說過,上一代的恩怨一定要讓下一代繼承!”
“難道真得要生生世世恩怨不斷?他的子孫來報仇,他的子孫繼續報仇,永永遠遠沒有盡頭嗎!”
“呵呵。”風戰修仰頭大笑,笑着問道,“就算弘帝是本王殺的,東骁天是本王殺的,你都不在乎了?”
明珠又是朝前走了一步,離他又近了一些,“我在乎。”
“哈哈,那你還說得那麽好聽!”風戰修陰郁地譏諷道,咆哮道,“你心裏明明還記着本王殺父弑兄之仇,如今已不僅僅是上一代的恩怨,更是這一代的恩怨!你可以忘記嗎!你可以假裝沒有發生過嗎!”
他一聲一聲話語轟向她,明珠懊惱地吼了過去,“可——是——我——更——在——乎——你——啊!”
天地全都安靜下來,她的吼聲回繞響起。
風戰修怔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往昔的一切全都化爲潮水,頃刻間向他潮湧而來,而他快要窒息一般。
明珠終于再次走到他面前,她笑了,動了動唇,終于說出那三個字,“我愛你。”
“因爲我愛你。因爲我沒有辦法不去愛你。你說對了,我沒有辦法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假裝我不愛你。”
“戰修。”明珠哽咽地喊道,輕握住他的手,輕聲懇求,“如果再有孩子,讓我生下來吧。”
風聲陣陣,吹向兩人,糾纏着兩人的發絲,纏繞不清的愛恨情仇。
雪狼蹲坐在一旁,嗚咽了一聲。
誰的聲音在他耳畔似有若無地響起,風戰修動了動手,伸出手想要去擁抱她。仿佛是萬分掙紮,可是,可是最後,他的眼底冰峰一片,像是再也不會融化的千年冰雪,他再次将她推開了,推離了身邊。
“夜明珠,你給本王聽好!”他的手挑起她的下颚,讓她迎向他的目光,殘忍地說道,“本王永遠也不會讓你生下孩子,永遠也不會!”
“戰修……”明珠錯愕地望着他,被他眼底的冷凝所駭,“爲什麽,爲什麽啊!”
“本王早就說過,本王不要他。”他勾起唇角,“而你,本王還沒有玩夠。”
“你是不是擔心我和你生下的孩子會被世人恥笑?”明珠慌張地抓住他的手腕,說出了隐瞞的真相,“其實你……”
“你覺得本王會在乎世人的眼光嗎。”他淡淡一句,徹底毀滅她最後的希望。
寂靜的山谷,狼群聚集于山頭。
忽然,凄然的女聲響徹天際,“啊——”
日夜奔波地趕來邑城,卻隻在王府逗留了一晚。等到天明,一行人又是匆匆趕回都城。其間誰也不敢開口多說一句話,隻因爲風戰修與明珠兩人神色不對勁,像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又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風戰修爲首,雲霓随後,明珠與夏兒兩人坐在馬車内。
而十二騎兵則是護衛于隊伍兩側。
一行人雖然隻有寥寥數人,但卻是受過艱苦鍛煉的精銳殺手。
明珠靜坐在馬車中,一路上也沒有開口說話。她有些累了,身體原本就瘦弱,趕來的路上也沒有怎麽休息,也确實是累了。明珠倚着馬車躺了下來,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如果隻是身體的累,那還算不了什麽。
可怕的是,心累更爲難過。
爲什麽他要說那些話。
明珠怎麽也想不通,他爲什麽要這樣。
“主子。”夏兒在她耳邊輕聲喊道,關切地詢問,“您不舒服嗎?”
明珠搖搖頭,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從那條縫隙裏望向夏兒,隻見夏兒一臉擔心,掩不住的憂愁。她伸手握住夏兒的手,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微笑說道,“我沒事,隻是有點累,睡一會兒就好了。”
“真的嗎?”夏兒似乎有些不信,又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明珠心裏十分難過,被她這麽一問,眼眶一紅,那些酸楚驟然化成淚水浮于眼眶,卻也不掉下來。夏兒一驚,急忙拿出巾帕替她擦眼淚。明珠傷心的神情讓她不敢再繼續開口多問,隻好收了聲。
馬車前方,雲霓擰眉望着前方。她不時地瞥向身旁的風戰修,又是不自覺地握緊了缰繩。
風戰修面無表情,單手執着缰繩,颀長的身影飒爽偉岸。
風沙吹過他的臉龐,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刃,冷冷割了過來。
路途漫漫,馬蹄聲錯落響起。
來回近兩個月時間,一行人終于回到了都城。
此時的都城,九國派來議和的使臣陸續到達,于驿館暫居。恐怕再過幾日,剩下幾國的使臣也會趕到。一旦商榷議和,九國不再興兵作戰,九國大陸上的子民将得以安甯。而朝中官員,丞相大人憑借口才與機智,順利拉攏了一批文武大臣。
绾香樓幽靜的小閣中,幾位大臣正在飲酒小聚。
“丞相大人,下官敬您一杯!”
“下官也敬您一杯,丞相大人辛勞輔佐朝綱,又是皇上的恩師,下官實在是敬佩!”
“丞相大人請!”
一群大臣之中,卻有一人白衣如雪,蔚藍色的腰帶束着腰,腰間卻佩着精緻小巧的金算盤。他手執玉扇,好看的桃花眼隐着一抹深邃睿智,卻是深不可測。與一幹人等不同,他偏偏是公子打扮。
正是公孫晴明。
公孫晴明收起玉扇,拿起酒杯将酒飲下,他又是微笑說道,“各位大人太客氣了,輔佐皇上乃是臣子的分内之事。泱泱大國,千秋歲月才剛剛啓始,等皇上坐擁天下,我等就是開國元勳。”
他這一番話說得那幾位大臣心裏歡喜,若真是如此,那才是最好。
戰王雖然所向披靡,可是爲人陰晴不定,脾氣也太過古怪。聽說太後死于他手,他連自己的姑姑都沒有放過,真是暴戾殘忍。雖說伴君如伴虎,可這樣一個君王遠比一頭猛虎還要讓人惶恐百倍千倍。
新帝玄熠雖然年幼,但是正如丞相所言,等到大事一成,他們就是開國元勳,榮華富貴自然享不盡。而新帝又是大興後人,他們身爲前朝臣子,輔佐前朝後主,也是有理可說。
公主明珠貴爲戰王王妃,夜夜相伴枕邊,區區兵符罷了,怎麽會拿不到呢!
基于種種,這批老資曆的臣子選擇了倒戈相向。
“啪啪!”公孫晴明拍了拍手,數位美人款款而出,那幾名大臣直瞪眼睛。
頓時觥籌交錯,喧嘩四起。
小童阿離忽從院外急急奔來,他走到公孫晴明身邊,輕聲呓語了一句。
公孫晴明不動聲色,而那幾位大臣顧着喝酒也沒有在意。
“各位大人,本相臨時有事,隻好先行離去!自罰三杯酒,希望各位大人玩得盡興!”公孫晴明揚起唇角,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壺,徑自倒了三杯酒,痛快飲下。
“下官回敬大人!”
公孫晴明站起身來,走出了小閣。
他的身後跟随着兩名小童。
阿塵以及阿離被他的飛鴿傳書召回了都城,他們兩人來到都城也有幾天了。隻是每日陪着公子應酬這些官員,真是無趣。虧他們還是國中重臣,真是有夠腐敗。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其實不過是僞君子罷了。
一陣清風吹拂而過,牆頭的草随風搖擺。
公孫晴明瞥了眼那牆頭草,朝着身後的兩名小童說道,“瞧見了沒有,其實官場有時候比商場更讓人覺得乏味。”
“公子說得是!”兩人立刻應聲。
公孫晴明執扇慢搖,不經意間想到了明珠。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三人出了绾香樓,一名身穿青衣的壯士奔了過來,沉聲說道,“大人,戰王以及王妃回朝了!”
“哦?”公孫晴明的語氣掩不住狐疑,回來得可真是快,他又是不急不徐地問道,“如今現在何處?”
“戰王與王妃已回攝政王府。”
“退下吧。”
“是!”那青衣壯士應了一聲,轉身淹沒于人群。
公孫晴明邁開腳步,轉朝着攝政王府的方向慢慢走去。
攝政王府内,一行人剛剛抵達。
“王爺,王妃請用茶。”夏兒端着茶水走進大廳,将沏好的香茶呈上。
風戰修坐在正椅上,徑自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而他的視線,隻有那麽一刹那掃向一旁次座位上的她,他身旁的位置卻空空如也。明珠雖然身體不适,可是卻也想去瞧瞧玄熠。有些時間沒見到玄熠了,也不知道小家夥怎麽樣了。
至于中毒的事情,她一擱再擱。直到到如今,竟然沒有詢問的欲望了。
明珠低頭望着自己的手,輕聲說道,“王爺,我想進宮見見皇上。”
風戰修冷哼了一聲,散漫地說道,“本王砍了你的腳了,還是将你鎖起來了。你想去就去。”
他冷漠的話語讓明珠一陣咬牙,她又是說道,“皇上一定也很想見見王爺。”
“他想見本王,可本王不想見他。”風戰修硬聲接話,那語氣那神情真是不帶一絲感情。
明珠擡頭望向他,見他雙眸冰冷懾人。她揪緊了自己的衣服,久久不放,終于還是松開了手,揚起唇角淡淡說道,“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去。”
明珠站起身來,轉身就要離去。
風戰修盯着她纖瘦的身影,抿着唇不語。
而這個時候,卻有舒然男聲徐徐傳來,“聽說王爺和王妃回來了,本相特意前來探望。”
兩人同時擡頭望去,隻見公孫晴明赫然閃現于大廳門口。明珠瞧向公孫晴明,近兩個月不見,他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當了丞相有一段時間了,依舊一身白衣,依舊是那個翩翩公子,怎麽修飾也還是他。
風戰修劍眉一凜,似乎有些不悅,“呵!丞相真是關心本王,以及本王的王妃!”
“那是自然。”公孫晴明也不說委婉的話語,直接承認。他不僅是承認,更是火上澆油一番,“本相一直很關心王妃。”
風戰修鷹眸簇起幾分冷意,明珠有些煩惱地望向公孫晴明。
公孫晴明走到明珠面前,細細地盯着她看,關心地說道,“你的氣色不大好。”
“丞相操心了!”不等明珠開口說話,風戰修硬聲接話。
公孫晴明揚起唇角,眸中有了笑意,“王爺肝火太旺。”
明珠扭頭瞧見風戰修神色陰霾,她察覺出兩人之間的間隙,急急說道,“王爺!時辰不早了,我先進宮探望皇上!”她說着,又是望向公孫晴明,“你随我一起去吧?”其實她就是想讓他走!
“我剛出宮,就不随王妃去了。”公孫晴明竟然拒絕了,散漫說道,“況且,我還有話與王爺談談。”
明珠瞪了公孫晴明一眼,公孫晴明回了個眼神,表示沒事。
兩人眉來眼去,風戰修又瞧得一陣怒氣升騰。
“你若是再不去,那就不要去了!”風戰修厲聲喝道。
“去吧,皇上很想你。”公孫晴明輕聲說道,這一句話讓明珠不得不去了。
明珠雖然放心不下,可還是離開了大廳,帶着夏兒進宮去了。
她這一走,大廳内隻剩下風戰修以及公孫晴明兩人。公孫晴明邁開腳步,走向椅子準備入座,而那把椅子正是方才明珠所坐的椅子。
風戰修又突兀地喝道,“換把椅子!”
公孫晴明卻故意沒聽見似的,硬是坐了下來。他也故意忽略風戰修快要冒火的視線,一副悠閑惬意的模樣。
“有話就說,說完快滾!”風戰修睨向他,冷聲說道。
公孫晴明拿出玉扇,輕輕地扇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熠熠生輝。他絲毫不畏懼,沉靜地回望于他,突兀地說道,“雲霓回來了,王爺不曾關心過她吧。”
“本王關心她做什麽!”風戰修嗤笑說道,卻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你想說什麽!”
“我想告訴王爺,王爺送太後的靈柩回邑城的那天,皇上中毒不醒。”公孫晴明幽幽說道,瞧見風戰修的反應,卻也免不了歎息。那個傻丫頭,竟然真得被他料到,沒有開口問上隻字片語。
風戰修眼眸一緊,思忖了片刻,一絲冷凝從眸底迸發,“你以爲毒是本王下的?”
“非也,非也。”公孫晴明拿着扇搖了搖,沉聲說道,“王爺素來不喜這些事情,所以絕對不是王爺下的。但是,王爺身邊的人可就難說了。”
“本王身邊的人全是本王的親信!懷疑他們,那就是在懷疑本王!”他堅決說道,不容人抗拒,“丞相大人若是要追究,那麽大可以将這王府裏的人,連同本王一起,統統關進天牢徹底審問!”
公孫晴明不再繼續下文,隻是回道,“王爺何必動怒。”
“說完了?”風戰修眼眸一沉,“本王不送!”
“本相告辭!”公孫晴明站起身來,依舊是那副不急不徐的調子。那道白色閃出大廳,恍然不見。
可是随後,雲霓卻走了進來。
她什麽也沒有說,獨自走到大廳中央,屈膝跪在地。
這輕輕一跪,卻是那樣沉重。
風戰修漆黑的雙眸掃向她,抿着唇不言不語。隻是眼底卻有一絲惶惶,甚是不信。
過了許久之後,雲霓終于開口了,“屬下有罪!”
“呵呵。”風戰修笑了,“何罪之有?”
雲霓咬緊了牙關,想說卻硬是沒說出來。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護衛,怎麽能讓主子興師動衆去救一個叛徒呢?而她想救衆離,也隻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
“說!”他喝了一聲,雲霓一驚。
雲霓始終低着頭,不敢擡頭望向他,顫聲回道,“懇請王爺處死屬下!”
如果真是一死,那麽她就将自己這條命還了給衆離。不過是她比他先走,等她走後,他若是下了地獄下了黃泉,見了她這孤魂野鬼,自然也會明白。聽說那兒有一種水,喝下後就會忘記所有,隻怕她到時候已經認不得他。
風戰修猛地伸手拍案,那桌子應聲而裂,哐啷成了一堆廢木。
雲霓察覺到他勃發的怒氣,想到過往種種,眼眶早就泛紅。
風戰修沉靜的神情反而讓人感覺更加森然可怕,那種沉靜泛着絲絲嗜殺,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出手,也許是下一秒。他眯起鷹眸,盯着雲霓笑道,“果然是本王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會在本王面前出手了。”
風戰修的腦海裏赫然回放起那夜的清醒,那兩盤糕點。
以及雲霓突然所說的話語。
“雲護衛,公孫叔叔說你和衆護衛吵架了,你們和好了嗎?”
“皇上,這個糕點味道還要好。你嘗嘗?”
風戰修勾起唇角,冷聲說道,“本王給你一次機會,如實回答本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若是再不坦白,休怪本王動手!”
對于叛徒向來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這一點,雲霓自然也明白,她怎麽會明白呢。但是一向聽命如她,卻也在這個時候倔強得像塊石頭,隻是重複着那句話,“懇請王爺處死屬下!”
“好!”風戰修又是大喝一聲,竟然聽不出是生氣還是憤怒。
隻是到最後,一絲化不開的愁緒,纏繞而起。
“本王就成全你,你自行了斷!”風戰修冰峰的眼眸促狹過一抹幽藍色,淡漠說道。
雲霓聽到他這句話,并沒有傷心也沒有難過。相反,她仿佛松了一口氣一樣。她跟随風戰修那麽多年,一向恭敬職守,唯一大不敬的地方,可能就是對主子生了愛慕之心。但是此刻,她就要死了,她才發現那是一種解脫。
可是在死之前……
雲霓握緊了手中的劍,忍不住說道,“願王爺能與王妃白頭到老。”
風戰修心裏一惑,手指彎曲着某種姿勢。
雲霓将劍舉到面前,猛地拔劍,刹那之間劍身就要割向自己的脖子。關鍵時刻,一道氣勁猛沖向她的肩膀,雲霓抵不住這氣勁,手勁頓時一松,手中的劍也落在了地上。她彷徨地擡頭,眼中已有淚。
“從今日起,雲霓已死,再也沒有這個人。”風戰修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她。
雲霓整個人怔忪,眼眶酸澀,哽咽地說道,“拜别!”
縱然是不舍,卻還是站起身來。
雲霓走出大廳,停了停步伐,這才縱身而去。
而她轉身的刹那,早就已經淚流滿面,眼前一片模糊。
風戰修睜開眼,諾大的大廳内已經空無一人。那麽她呢,爲什麽要來追他,其實不過是爲了中毒的事情罷。呵呵。果然,果然每一個人都會離他而去,一個又一個。還要多久,她也會離他而去了呢。
雲霓突然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風戰修冷顔以對,他甚至告訴衆人雲霓死了。可是死要見屍活要見人,雲霓的屍體尋不到,衆人心裏的疑雲難平息。次日的午後,十二騎兵正在操練拳腳,一番你來我往,等到休息下來回到南院,又是忍不住嘀咕。
“六姐,雲霓到底是死是活?”
“應該是死了,主子說死了那就是死了。”
“太奇怪了,那天還好好的,突然死了而且也沒見到屍體!”
七月倒沒有惋惜,輕聲說道,“衆離死了,雲霓如果也死了,其實也挺好。”
活時不能相守,死了總算也能相聚。
衆人聽到這句話,頓時悶聲沒了聲音。
回廊盡頭,明珠與夏兒兩人聽到這番話語,愕然地回眸望了對方一眼。怎麽回事?雲霓失蹤了?她竟然也沒有發覺,隻以爲雲霓不再王府。可是沒有想到,雲霓竟然死了?因爲什麽?難道是……
明珠立刻奔向了舊肅殿,她在舊肅殿外園的閣樓上,瞧見了獨自一人站在閣樓裏的風戰修。她走上台階,奔向了他。剛邁上最後一個台階,他卻忽然轉過身來。明珠一愣,以爲他會說些什麽,可他卻隻是從她身邊慢慢走過。
“王爺!”明珠望着前方,喊了一聲。
“本王還要去教導皇上習武。”風戰修沉聲說道,語氣有幾分譏諷,“怎麽?難道你怕本王再次下毒?”
“我沒有這個意思!”明珠急急說道,轉身望向他。
風戰修背影以對,徑自走下小閣,他一邊走一邊說,“本王将下毒的人殺了,也算是給你一個交代了。其實你何必千裏迢迢追到邑城。”
“風戰修!”明珠聽到他這麽說,那怒氣夾雜着酸楚一下子湧上心頭,逼得她喊出他的名字。他卻沒有停步,明珠大步追了上去,“你站住!”
可是她跑得太急,一腳踩空,竟然從台階上摔了下來。
而他卻沒有去接她。
“主子!”夏兒瞧見此景,連忙奔到明珠身邊将她扶起。
明珠拐了腳,盯着他的背影忍痛說道,“你是這麽認爲的嗎。”
“難道不是嗎。”風戰修漫不經心地反問。
他的态度讓明珠感覺心寒,她握緊拳頭,掙紮又掙紮,輕聲說道,“那就是這樣吧。”
風戰修冷哼一聲,眼底卻洩露出一絲陰霾,猛得加快步伐而去。
皇宮養心殿,陽光燦爛地照耀而下,一道小小身影飛奔出殿,歡快地呼喊,“哦哦,皇叔回來了,我要去習武咯!太好咯!”
“皇上!慢點兒!奴才有話要說!”而他身後,德公公急急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