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近郊的柳時村
村落隻有十幾戶人家居住,平時少與外界來往,家家戶戶都以耕種爲生。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卻也逍遙快樂。盡管戰王攻打大興,可是并沒有殃及無辜,柳時村的村民依舊純樸度日。隻不過硝煙以及戰火的餘溫,卻也驚擾了村民。
還是有些心有餘悸,惶惶不安啊。
村子的角落裏,那是兩間簡陋的瓦房,可以看得出年歲,應該已經擁有很長曆史了。
瓦房内,住着兩兄弟。
這兩兄弟一胖一瘦,爲人大大咧咧,平易近人,還有些傻勁。
瘦子是哥哥,名叫長生。而弟弟是胖子,名叫君生。
兩兄弟自小沒了爹娘,時常偷雞摸狗。村民們見兩兄弟可憐,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料到這兩年,兩兄弟一下子發了筆小财,将從前到村民這兒拿走的東西全都如數歸還。這不,還倒給了村民許多銀兩。
村頭的窦阿婆忍不住擔憂,叮咛道他們千萬不可以做壞事。
兩兄弟連連搖頭,保證自己沒有做壞事。
這盜墓既沒害人也沒傷人,不算什麽壞事兒。兩兄弟是這麽想的。
昨晚深更半夜,兩兄弟敲響了村尾王大夫家的門。王大夫從前在藥鋪幹過活兒,也學了些皮毛,平日裏村裏哪個人有個小毛小病,全都讓他給治治。時日一長,他倒也有模有樣,俨然成了村裏的大夫。
王大夫被人從睡夢裏抓起,迷迷糊糊地說道,“長生,君生,什麽事啊?”
兩兄弟二話不說,一人一邊架着王大夫奔進了瓦房。
瓦房内,點了一盞燭燈。
昏黃的燭光朦胧地照着房内,卻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除了一張桌子,幾張椅子,還有一張石頭砌成的床。等等,這床上怎麽有個人呢?王大夫揉了揉眼睛,走近一瞧,登時驚訝萬分。
竟然是個女子!
女子一頭烏黑長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雪白的綢衣,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肌膚蒼白,沒有半點血色。隻是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莊嚴祥和。她的唇瓣輕啓,微弱地呼吸。看似沒有什麽大礙,可是卻遲遲不醒。
兄弟兩人什麽也不懂,隻好将王大夫請來了。
王大夫把了把脈,也診不出個所以然。
“到底死了沒死啊?”天氣微熱,君生壯着膀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話音落下,君生遭到長生一記爆栗子。
“哎呦!大哥你打我幹嗎!”君生抱着頭抱怨。
長生橫了他一眼,望向那昏迷不醒的女子,“别說那個字眼,忌諱!”
君生立刻明白,改口又問,“王大夫,那到底有救沒救啊!”
“奇怪啊,她脈象全無,可是卻有呼吸。這是什麽道理?”王大夫搖搖頭,萬分狐疑地說道,“若是活人,怎麽可能會沒有脈象?可是她又在呼吸,明明沒死!真是怪事!這姑娘是從哪兒來的?”
長生與君生互望了一眼,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幾句“時辰不早”“回去睡吧”雲雲的話語,又是架着王大夫将他送回了家。再折回瓦房,兩人反手關了門,癡癡地望着昏睡的女子發愣,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哥。”君生喊道。
長生“哎”了一聲,提議道,“往哪裏來的,不如往哪裏送?”
“她還有呼吸,咱們把她送到那棺材裏啊?”君生覺得不好,搖頭道,“不成!不成!”
“那怎麽辦?”長生幹瞪着眼睛。
兄弟兩人倒在地上,背身而坐。他們倒是真得累了,想着想着,睡着了。
幽冥?幽冥,你在哪兒?
黑暗中,明珠不斷地呼喊着幽冥。雖然她看不見,可是她知道自己又離開了那尊軀體。她已經不再是珠兒。難道又是靈力不夠了嗎?她怎麽沒回到現代?幽冥?幽冥你在哪裏?幽冥?快回答我!
一刹那,眼前閃現出白色光芒,耀眼得刺目。
明珠眯起了眼眸,透過狹長的眼睑,瞧見幽冥坐在那彎月的物體上,一頭火紅色的頭發比起先前的色澤愈發豔了。他突然身形一晃,晃到了她面前,雙腳盤腿坐在空中,“主人,再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幽冥,快讓我再回去!”明珠焦急地嚷嚷道。
“報告主人,暫時不行哎。”幽冥搖頭回答。
明珠似乎已經料道他會這麽說,深呼吸一口氣,平複自己的心情,“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讓我再回去?”
“本尊的軀體魂魄被鎖太久,一時也沒辦法附體。”幽冥無奈地聳了聳肩,繼而擔憂地說道,“不如先回現代,你現在于兩個時空之間,很容易魂飛魄散。稍有差錯,就會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要回現代!一旦回去,我和他不知道相差了多少年!”明珠眉宇緊鎖。
“主人……”
“我不要!我不想和他錯過,我不想。”明珠的聲音已經哽咽。他們已經錯過了太多,哪怕會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不怕。
幽冥一下子沉默了,因爲她心裏疼痛,所以他也忽然感覺到了疼痛。
“幽冥,我現在命令你。盡你可能,讓我回去自己本尊的體内。”明珠堅決說道,已經做了決定,她冷聲喝道,“我是你的主人!”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幽冥徐徐閉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明珠同樣閉上了眼睛,感受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聽覺、視覺、嗅覺、觸覺、味覺,漸漸消失了所有的感官知覺。隻剩下心覺,心随意念……
都城,皇宮。
正是八月酷暑,天氣炎熱。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湛藍的天空瞧不見一片雲朵。都城内的百姓早已熱得難以抵擋,無精打采地坐在陰涼處乘涼。這酷暑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半個月,護城河的河水都漸漸幹涸。
“哎!蒼天啊!求求你下一場雨吧!”
“是啊!這麽熱的天,再不下雨可怎麽活啊!”
“神明保佑,蒼天保佑!”
百姓們不時望向天空,雖然知道無濟于事,卻還是在期待有奇迹出現。
都城城門外忽然奔進一行人馬,如風一般奔馳而過,朝着皇宮急急趕去。馬蹄踐起塵土,一陣飛揚。尚未瞧清來人,早已閃無蹤影,隻留一抹抹小點。百姓們好奇地張望,不知道誰嚷嚷了一聲,“是戰王!”
戰王回城了?
百姓們紛紛回想起戰王攻城時的情形,頓時頭皮發麻,忍不住哆嗦。
午重門,風戰修騎着黑馬率先沖進了皇宮,衆離以及十二騎兵緊随其後。風戰修不管不顧,策馬朝太和殿而去。其餘人等則止步于午重門,望着他挺拔的身影愈行愈遠。衆人心裏突然一沉,不祥的預感浮現心頭。
“戰王回宮!”太監們尖細的通傳聲一重又一重。
太和殿,臣子們上朝議事的大殿,更是一國之君統籌帷幄放眼天下的權威所在。大殿内,雲霓已經等候多時,她的眼前赫然閃現一道偉岸身影。
“王爺!”她立刻跪拜在地,恭敬喊道。
風戰修神情冷漠肅穆,一襲紫衣華服映襯得他更加邪魅。他瞧見雲霓手中所捧之物,莫得一怔。過了半晌,又是猛地邁開腳步,幾個大步沖到了她面前。他顫了雙手,從她手中接過——墨黑色的骨灰壇。
他低下頭望着那骨灰壇,淡淡地問道,“誰的。”
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可最後一個字卻已經沙啞。
“公主。”雲霓輕聲回答。
風戰修一聽,忍不住朝後退了幾步。他又是定了腳步,仿佛是不相信,突然就大笑出聲,笑得凄然。他抱着骨灰壇,出奇不易地轉身,豁得奔出大殿。
眨眼,消失不見。
“王爺!”雲霓擔憂地喊了一聲,想要去追,卻已尋不到他。
風戰修一路奔到了平樂宮,雙眸嗜血一般通紅,神情駭人。衆人瞧見了他,心中一驚,頓時跪拜在地,大氣也不敢喘,還沒來得及開口喊“王爺吉祥”,被他陰郁地咆哮了一聲,“全都給本王滾!”
衆人紛紛作鳥獸散,不敢多作半點停留。
風戰修單手抱着骨灰壇,忽然沉靜了下來。
整座平樂宮,隻剩下他孤單單一人。好象這個世上,也隻剩下他一個。
風戰修放慢步子,繞着平樂宮恍惚地走了一圈。
沒有,沒有,沒有她。哪裏都沒有她。哪裏都沒有。他找了那麽久,全都沒有找到。他的确心存僥幸,隻要一天看不到她的屍體,一天看不到她的骨灰,他就不會死心。所以他派人不斷地去找,不斷地找。
爲什麽?他盯着懷中的骨灰壇,瘋了似得扭頭奔出平樂宮,朝着禦花園而去。
禦花園的池子裏,水蓮正開得繁盛。碧綠的荷葉連綿,點綴着妖怡的蓮花。有風吹拂而過,蓮花微微搖擺,于荷葉蕩漾起漣漪,像是一副唯美的潑墨畫。他踏着蓮花而行,飛上了最高的殿檐。
風戰修眺望整座禦花園,視線停于那架秋千,卻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最後,隻有那墨黑色骨灰壇在手中。
他揚起唇角,笑着走向那座冷宮。
冷宮裏,寂寥一片,可是眼前卻依稀可見當年的情形,曆曆在目,那樣清晰。
這座冷宮,曾經住着他想要帶走的人,再也無法帶走。
有人卻告訴他,沒關系,可以把她帶走。爲什麽對他說了那樣的話,爲什麽又不兌現承諾。爲什麽選擇逃開他,爲什麽在給他溫暖以後,又要把他扔下。爲什麽三番兩次地讓他産生錯覺,好象她一直都在。
不是答應了要陪在他身邊嗎?
風戰修抱着骨灰壇,一下子擡頭大吼出聲,“啊——”
“夜明珠,你給我出來!夜明珠!你給我出來!”他凄厲地咆哮,吼聲震天,“如果這個世上真得有鬼神之說,你出來啊!爲什麽不出來!不管是美少年,不管是宮女,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誰,你出來啊!”
“爲什麽不出來?爲什麽?”
“……”
風戰修亂吼了一通,沉沉餘音盤旋于整座皇宮。
他一下跌坐在地上,抱着骨灰壇愣愣地發呆,一動不動。
不過多時,衆離等人焦急地尋聲而來。
他們終于在這座冷宮找到了他,而他就這樣僵坐在地上,也不管風吹日曬。他們記憶裏的風戰修,是那個英姿飒爽,遇事淡定從容的戰王。曾經一直以爲這個世上,任何事都不會難倒他,也不會讓他止步。
可是現在,這樣的風戰修,這樣落魄彷徨的樣子。
那是他們從未瞧見過的模樣。
原來,原來再堅強的人,都會有傷心的時候。
衆離朝前走了一步,沉聲喊道,“王爺。”
“滾!”風戰修抓起一把塵土,甩手擲向了他。
衆離反應機敏,閃身躲過。而那把塵土砸向了柱子,柱子“轟隆——”一聲倒塌。
大夥兒心中一驚。
“全給本王滾,再接近半步,格殺勿論!”風戰修頭也不回,陰霾地吐出這幾句話。他隻是撫摸着骨灰壇,戀戀不舍。
“王爺!”
“屬下懇求王爺!”
任由衆離、雲霓以及十二騎兵齊齊跪拜相求,全都無用。若是惹得他怒了,又是抓起塵土亂灑一通。支撐宮殿的柱子被他的内勁轟塌了三根,衆人擔心宮殿會塌陷,所以不敢再勸說,隻好離去。
風戰修就在這冷宮坐了整整一夜,他不吃不喝,也不開口說話。
隻是抱着那骨灰壇,靜默不應。
等到了晚上,衆離站在遠處靜靜地守護。
白天的酷暑過後,夜間殘留着高溫的餘熱。冷宮倒塌了無數的沙礫石土,一片狼籍。夜深人靜,明月當空,星辰閃爍着點點光芒。黑暗中,風戰修隐沒的身影隐約籠罩着一層月潤光華,卻顯得更加孤寂。
衆離盯得眼睛有些酸澀,再加上一路疲勞,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隻是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風戰修原本烏黑的發絲,竟然在一夜之間忽然成了銀白色。
一夕白了頭。
“王爺!”雲霓喃喃地喊了一聲,愕然不已。
其實昨夜,雲霓與十二騎兵在衆離的勸說下離去後,全都沒有睡着。一夜無眠,天朦朦亮就趕來了。當她們瞧見風戰修一夜白了發,全都怔在原地。
怎麽會,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王爺,王爺竟然一夜白發……
風戰修徐徐站起身來,他的雙腳已經麻木,沒有了知覺。剛一起身,險些跌倒在地,卻是不顧一切地護住了那骨灰壇,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他松了口氣,似乎是虛驚一場。而後轉過身,望向了衆人。
“即日起兵攻打代城!本王要徹底拿下大興!雲霓守城!”他沉聲喝道,字斟句酌。
“是!”十二騎兵跪拜在地,齊聲回道。
風戰修邁開腳步,就這樣從他們身邊走過。
他淡然的姿态,讓人感覺昨天那個瘋狂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一樣。
可是衆人心裏全都明白,恐怕是到了傷心處,所以連傷心都沒有了反應,全都深埋在心裏了。也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讓他這樣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因爲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化爲了灰燼。
風戰修一步一步,走出了他們的視線。
“你們先去!”衆離沉聲說道,十二騎兵互望了一眼,立刻動身。
等到一行人離去,衆離扭頭望了眼雲霓,幽幽說道,“走吧,真正的戰争現在才開始。”
雲霓沒有說話,卻已經淚流滿面,連綿不絕。她隐忍着哭泣聲,不發出一點聲音,雙肩卻忍不住微微顫抖。衆離走了幾步,又是回頭走到她身邊。他猶豫了下,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終究還是遞向了她。
她低下頭,淚水落在了他的手背,平靜走過,“不用了。”
衆離收回手帕捏緊,默然地跟随在她身後。
一個時辰後,戰王軍再次興兵讨伐代城。
代城的州官府邸
府邸外,一名士兵策馬奔來。而他的手中,還提着一件染血的東西。
士兵急急奔進府邸,低頭步入正殿。
而正殿内,東骁天與諸位大臣早就等候多時。之前他派人将親筆手書的密信送去,算來時日也該差不多回來了。一天等不到消息,就擔心一天。他隻怕連這最後一招都不管用,他更是在賭風戰修的心。
他對明珠,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如果他還念在往昔情分,他一定會答應交換條件。
如果……
東骁天搖了搖頭,不想再去想。
“皇上!”那士兵奔進殿來,跪拜在地,他雙手将那染血的東西舉起。
大臣們齊齊望向去,頓時明白那染血包裹的東西是什麽。
東骁天一顆心墜落無底深淵,沉寂無聲。他根本就沒有念及情分,根本就沒有念及。呵呵,風戰修,恐怕他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大臣們喃喃呼喊了些什麽,他全都聽不見了,隻是站起身來,走出了殿去。
東骁天獨自一人,慢慢地走向東園。
東園的廂房内,柳水瑤憂心忡忡,無法定神。
自那日得到東骁天的允諾後,她靜心等待。每天都給小玄熠縫制衣服,期盼有一天小玄熠突然回到她身邊,她就可以将這些親手做的衣服替孩子穿上。衣服一件一件多了起來,可是小玄熠卻遲遲沒有蹤影。
細細算來,距離小玄熠失蹤已經有兩個月時間了。
“嘎吱——”廂房的門被人推開了。
巧兒端着湯藥走了進來,她将托盤擱在桌上,輕聲說道,“娘娘,該喝藥了。”
柳水瑤正念着佛珠祈求神明保佑,可是突然感覺一陣心慌,串佛珠的紅繩竟然頃刻間繃斷,手中的佛珠一顆顆掉落而下,像是預示着什麽不好的事情。她低下頭,莫得一陣驚怕,喃喃說道,“佛珠斷了,佛珠斷了……”
“娘娘,奴婢來撿。”巧兒急忙蹲下,伸手将佛珠一顆一顆拾起。
柳水瑤站起身來,走到窗口,擡頭望向那片天空,默默地閉上了眼睛,“玄熠……”
她再睜開眼睛,扭頭卻瞧見東骁天靜靜地站在房外。她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時候來的,卻一如從前那般玉樹臨風,遠遠地望着她,溫煦地笑。記憶裏,他的溫柔似乎全都給了另一個人。不過還好,她還得到了小半。
這已足夠。
如今她唯一希望的就是玄熠平安無事,希望戰修能夠放過骁天。
東骁天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淡淡地笑。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再選一次,明珠,你選哪個。
酷暑八月,戰王軍興兵讨伐骁帝,攻打代城。
征途行了半月之久,前方即将是這兩年來的最後一戰。标志着“戰”字的王旗,随風飄揚。此次一戰,戰王率了精兵二十萬,攻打這最後的城池。鼓聲隆隆,撞擊進士兵的心中,全軍更是氣勢如弘,高舉刀劍齊聲嚷嚷。
“戰王天下!戰王天下!”
衆離與十二騎兵紛紛策馬站于大軍前方,眉宇凜然。
居中爲首的汗血寶馬之上,一道黑色的桀骜身影。陽光徐徐照耀,風戰修身穿鐵衣铠甲,腳蹬朝天戎靴。他一手握利劍,眯起鷹眸迸發出精光,突得将劍舉起,朝着前方的城池大喝一聲,“攻——城——!”
“殺!”士兵們同樣大吼,舉步沖向了不遠處的代城。
一時間,馬蹄踐起塵土飛揚,士兵們如蟻一般。
代城的府邸内,東骁天以及諸位大臣心中焦急如焚,一臉憂愁。東骁天望着殿外,凝眉等候士兵回報。他知道風戰修再次攻來了,他也知道自己這一次恐怕難逃一劫,難逃一死。他連明珠都不顧了,他還會顧及什麽。
“報——戰王軍攻來了!”士兵大步奔進殿來,單膝跪拜在地。
衆人一聽,隻覺一塊巨石壓在了心頭,無法喘息。
東骁天默然不應,神色平靜。他擡手輕輕地揮了揮,淡淡地說道,“下去,朕知道了。”
“是!”那士兵又退了下去。
大臣瞧見如此,你一言我一語,激烈紛亂地上奏,想要探讨出一個方法阻止風戰修攻城,又或者是想要探讨出一個方法,讓他能夠放他們一條生路。事到如今,他不将城攻破,恐怕已是妄想。
他們這些人能不能活,還是個問題。
“皇上!不如打開城門主動投降示好?”柳青已是坐立不安,他站起身來,沉聲說道。
他急于想要保住性命,慌亂中隻能想到這樣一個下下策。雖然風戰修爲人桀骜不遜,可是至少他們柳家和他之間有過一段因緣。他又想着自己先前對風戰修不薄,加上他被弘帝打入天牢時,水瑤還親自去替他求情。
種種理由,讓他願意賭上這危險的一次。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柳丞相!你說得什麽話!”江在元立刻喝了一聲,反駁道,“這怎麽成?皇上乃是大興真命天子,怎可向叛臣投降?皇上!臣以爲不能再繼續坐以待斃!”
群臣束手無策,同時起身,等待他的決定,“皇上!”
東骁天卻始終不應,面對群臣的質問選擇了漠視态度。
“皇上!您倒是說句話啊!”江在元再次喊道。
“全城戒備防守,派出左右前鋒迎擊!”東骁天雙眸一一掃過衆人,字斟句酌地說道。
代城的兵士加上從宮中帶出的士兵不足三萬,以三萬兵士去迎擊二十萬大軍,這簡直與以卵擊石沒有任何分别。風戰修竟然會率如此大軍壓鎮,可以看出他的決心有多麽決然。不将代城攻下,誓不罷休!
城内留守一萬士兵,剩下的二萬士兵則分成兩批各由左右先鋒統領。
戰王軍的士兵與骁帝的士兵于代城撕殺,戰王軍不管是從士氣或是作戰方面都高勝一籌。不消多久,代城得到了士兵的回禀,左右先鋒率領的兩萬士兵已經戰死沙場,先鋒将軍也被戰王軍斬下了頭顱。
一場血雨腥風,一場遲來的浩劫,像是暴風雨來得那麽急,那麽兇猛。
七天之後,代城的城門終于被攻破。
戰王軍擁入城被,與僅剩下的一萬士兵撕殺。全城一片狼籍,屍體遍野。而那血腥味充斥于整座城池,漫天的哭喊聲以及哀嚎聲。士兵們不顧一切地殘忍弑殺,根本不管男女老少,凡是這城裏的人一律殺無赦。
由于代城靠山,三面環水,隻有城門一道出口。
這裏更是大興最後一座城池,也是最偏僻的一座城池,根本就沒有可逃的退路。
城門大開,士兵們開出大道恭迎戰王入城。
在十二騎兵的開路下,風戰修駕着寶馬慢慢踱進了城内。盔甲不沾絲毫鮮血,他冷漠地面對滿城的屍體,冷漠地面對那些哭喊的百姓,一張俊容陰霾無情。隻需随便動動口,就能讓人頃刻間由生到死。
士兵們護擁的大道一直延至州官的府邸。
府邸已經被包圍,由于衆離将軍的命令所以遲遲還沒有攻破。
不過,府中的臣子早已投降而出,紛紛跪拜在地。
隻是獨獨不見骁帝。
柳青瞧見了寶馬上的風戰修,立刻匍匐跪走向他,沉沉喊道,“王爺!”
“你不要急,本王自然會殺了你。”風戰修揚起唇角,幽幽吐出這樣一句話。
柳青一聽,整個人無力地癱軟在地。
八月末,九月初,結束讨伐大興的最後戰役。
府邸内上至侍衛下至仆人全都走光了,隻剩下身穿明黃色龍袍的東骁天,一道飄渺挺拔的身影,孤單單坐在正殿中。他在等待,等待風戰修殺到他面前。也許,這一天早就該在兩年前上演。
若是當時他沒有擁護自己登基,那麽他一定會起兵造反。
風戰修,你果敢勇猛,的确所向披靡。你處心積慮,心思缜密無人可比。爲什麽在當時擁護他,爲什麽裝出很愛明珠的樣子。
殿外忽然走進一人。
東骁天望向來人,輕聲說道,“你怎麽沒走,還在這裏做什麽。走吧。”
柳水瑤穿着一襲白裳,整個人顯得愈發嬴弱。她知道代城已經被風戰修攻破,她知道走到這裏已經是最後一步。他們已經無路可退,逼上了絕境。前方是懸崖,回頭是火坑,走哪條路都沒有用。
她穿上了白裳,證明自己的決心。
如果他不能活下來,那麽她也不能活下來了。
隻是她不知道風戰修會不會網開一面,放過骁天,放過孩子。
柳水瑤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屈膝跪拜在地,她低下頭,柔柔的女聲很好聽,“皇上去哪兒,臣妾就去哪兒。”
她的聲音很平靜,一如她的心也很平靜。
從小到大,無理取鬧是她最爲拿手的事情,惹人嫌棄是她所得到的結果。她一直以爲自己深深喜歡的人是風戰修,可是爲什麽每次她看着東骁天的身影,就會心裏疼痛。哪怕當時風戰修在她面前摟着明珠,她也沒有那麽痛過。
她突然有些困惑。
那時的相見,她難過的是因爲風戰修的不理不睬,還是東骁天的不同對待。
算了,恐怕都說不清了。
東骁天伸手将他扶起,沉聲說道,“你走!”
柳水瑤不說話,隻是搖搖頭。
“我不愛你!沒有一天愛過你!你知不知道?我的心裏自始至終隻有明珠一個!沒錯,我愛明珠!你走啊!”東骁天見她不肯走,憤然地吼道,“爲什麽不走?還留在這裏做什麽?難道你想看着我被你心愛的戰修哥哥砍了腦袋不成?”
柳水瑤依舊不說話,頑固到底。
“呵呵。”東骁天輕笑出聲,笑得一陣無力,“你走吧。”
“骁天……”柳水瑤顫聲喊道,哽咽不已。
東骁天站起身來,低頭叮咛,“答應我,若是孩子還活着,一定将他帶大。遠離這血腥,遠離紛擾,過些平凡的日子。”
“骁天,不會有事的。骁天。”柳水瑤終于哭出聲來,淚水從眼眶流淌而下。
東骁天遲疑地伸手,替她擦去眼淚,“他不會殺你,你不要替我求饒。還有,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他說完,突然動手點住了她的穴道。而後,他輕輕地擁抱了她,扶着她轉身坐在了椅子上。
柳水瑤無法開口,無法動彈,卻聽見他在她耳邊說道,“我欠你很多。對不起。”
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見他溫煦一笑。
身後有腳步聲沉沉響起。
東骁天不急不徐地回頭望去,豁得瞧見了風戰修。他一身铠甲,整個人霸氣果猛,彰顯出邪魅氣息。而他的嘴角勾勒一起從容弧度,似笑非笑的神情,倒像是在譏諷自己此刻的懦弱絕境,嘲笑自己當年的趕盡殺絕。
成王敗寇,他一向懂得這個道理。
隻是他心中還有困惑,所以在死之前需要知道答案。
衆離與十二騎兵紛紛奔入殿内,将正殿圍了個水洩不通。
東骁天與他對望,沉聲說道,“風戰修,究竟是不是你殺了父皇!”當年,他也是僅憑那半個“占”就認定了他。因爲惶恐他的權勢以及才幹,所以不能留下他。如果他沒有一意孤行,曆史是否會改寫。
“哈哈。”風戰修仰頭大笑,猙獰地說道,“的确是本王殺的,那又如何。”
“你!”東骁天雖然早有準備,可能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可是此刻,他當真聽見了,又是懊惱憤慨,“風戰修!既然是你殺的,你爲何要欺騙明珠!”
那日養心殿,他給明珠出了一道題。他問她,你是明珠,還是風戰修的妻子。他讓她自己做選擇,選擇站在他一邊,還是站在風戰修一邊。可是她聽信了風戰修的話,選擇了他。她的選擇錯了,她信錯了人,選錯了人!
東骁天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風戰修!你大逆不道,弑君叛國!你會有報應的!”
“弑君?叛國?”風戰修的笑容凝在唇角,冷冷地說道,“整個九國大陸都應該屬于本王,大興王朝更是該死!你們姓東的子孫全都應該下地獄!本王就是要将你們統統殺死,大逆不道?報應?倒是來啊!本王等着呢,何時報應!”
東骁天被他懾人的氣息所駭,這感覺與那日如出一轍。
他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的瘋狂氣焰。
“你究竟是誰!風戰修!你究竟是誰!”東骁天質疑地問道,他的憎惡太過強烈了。
風戰修單手捧着一隻墨黑色的壇子,漫不經心地說道,“沁宮的主人是我的姆妃。你說本王是誰呢。”
沁宮?他是那位小公主的兒子?那麽,他不是大興的子孫嗎?
東骁天已經混亂一片,困惑地追問,“如果沁公主是你的姆妃,那你是我們東家的子孫!你爲什麽要這樣!”
“因爲你們全都該死!”風戰修陰郁地吐出這一句話。
東骁天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風戰修!你不得好死!明珠在天上看着,她不會原諒你!她地下有知,也一定含恨九泉!”
“死不瞑目的人是東炎弘!”風戰修幽幽說道,抱着那壇子輕輕撫摸,“她一直在本王身邊,她看着本王将那些該死的人全都殺死!”
東骁天猛地盯着他懷裏的墨黑色壇子,一下子失了魂。竟然将她燒了?他舍不得她化爲灰燼,所以将她偷偷藏在冷宮。他竟然就這樣将她燒了?燒成了灰!再也不會,再也不會看見她的容顔。
“哈哈!”東骁天一下子大笑出聲,指間屏氣,彈指擊向了那壇子。
隻聽見“砰——”一聲,骨灰壇應聲破裂,壇子裏的骨灰飛揚于空氣中。東骁天又是揮氣衣袖,掌風旋起氣流,将灑落的骨灰吹向了殿外。忽而一陣風,将那骨灰吹向天際,吹向了遙遠的空中。
風戰修整個人一怔,從容淡定的神色驟然而變,化爲茫然無措。
他伸手想要去抓,卻隻抓到一團空氣,掌心沾染了少許骨灰,灰色的灰燼。他擡頭望向殿外的天空,早已沒有了那蹤迹。他甚至來不及去捕捉,竟然連最後的她都沒有保留,頓時瘋了似地咆哮出聲。
衆人被這聲咆哮震得耳鳴,心裏一驚。王爺……
柳水瑤坐在椅子上更是驚慌,可是她無法說話。
“東骁天!你真是該死!”風戰修莫得轉身,鷹眸通紅。長臂一伸,使出了十足的功力重重擊向了他。他招招兇狠,招招要對方的命,沒有留半點情分。東骁天無法抵擋,漸漸敗下陣來,迎面受到胸口一擊,吐出一口血。
他這一掌打得東骁天五髒六腑全都移了位,整個人僵住不動。
風戰修宛如修羅,擡手直接蓋上了他的頭頂。
“明珠……”東骁天喃喃喊了一聲,頭頂留下孜孜鮮血,雙眼一閉,死了。
柳水瑤就在他身後而坐,卻始終沒有辦法開口。她的淚水,不斷地從眼眶中流淌,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雙眼通紅,哭到連淚水都流幹。又見他的鮮血從頭頂流出,整個人倒在了地上,她無法承受打擊,昏了過去。
骁天……
“呵呵,呵呵呵。”風戰修輕輕笑着,望向那一地碎片,又是晃悠地轉身走出殿去。
衆離以及十二騎兵望着他高大的身影,隻覺得寂寥。
風戰修走出正殿,擡頭望向那片湛藍天空,一顆心仿佛被人捏在手中,疼到無法呼吸。突然,什麽東西從眼眶中慢慢流淌而出。那液體流淌過嘴邊,他嘗到了鹹澀的味道。他伸手輕拭,低下頭望着手中的濕潤痕迹。
這是眼淚嗎。
他也會流淚嗎。
曾經以爲自己再也不會流淚了,以爲自己早就忘記了流淚的滋味。當他從屍體中爬出來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流淚。因爲他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天。從此以後,他隻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或許,他從來就算不上人。呵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
他隻需要仇恨,可是爲什麽會傷心會心痛。
風戰修仰起頭不去眨眼,他逃避自己,那不是眼淚。可是她已經化爲灰燼,被風吹盡,再也尋不到半絲氣息。再也沒有,再也沒有了她。即便是骨灰,連半點也沒有了。他睜眼到酸澀,淚水卻越流越多。
夜明珠,夜明珠,夜明珠。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雲密布,聚集起無數的烏雲。雷聲隆隆作響,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仿佛将這天空都割成連半。一條雨線從天際墜下,又一條,又一條。眨眼之間,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
可是這雨水竟然是紅色,就像鮮血一般,卻并沒有腥味。
雨水落在了風戰修的身上,濕了他的頭發,用何首烏等特制藥水染回的黑發被雨水洗去,顯現出銀色的發絲。他披頭散發,任由雨水洗滌自己,洗滌過他那顆疼痛的心。到了此刻,終于承認自己流淚。
明珠,你怕黑的時候,誰陪伴在你身邊。
天空突然下起一場紅雨,整一場紅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雨水浸入大地,地裏的莊稼卻不是淹死,而是全都枯萎。百姓們眼看着顆粒無收,頓時哭泣。這已經九月了,再熬些時日,等到了秋天就要收成。如今全都毀于一旦。
“哎!怪事真是多,天下紅雨!”王大夫望着枯萎的莊稼,也無法知道其中原因。
反倒是窦阿婆,拄着老木拐杖,搖頭歎息,“好多年前,也下過紅雨。”
“是嗎?”一旁的村民好奇地問道。
柳時村的老一輩全都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就隻剩下窦阿婆一人。窦阿婆年近七旬,是村子裏最長壽的人了。窦阿婆點了點頭,感慨的說道,“那時候也下了一場雨,聽說是魔王哭了。”
“魔王?”衆人一寒,不是吧?這個世上還有魔?
“因爲他寓言要屠殺九國,所以管他叫魔王。”窦阿婆弓着背,回憶往事。
君生突然從瓦房内奔了出來,奔到長生身邊說了些什麽。長生神色詫異,狐疑地瞥了眼弟弟。而後兩人朝着衆人笑笑,匆匆奔回自己的瓦房。等到走遠了些,長生吃驚地問道,“不是吧?你說那女人醒了?”
“是啊,大哥,你快去瞧瞧。”君生低聲回道。
由于雨下了三天,陳舊的瓦房漏雨,雨水滴滴嗒嗒地落進了瓦房中。石頭壘成的床上,那名少女被雨水沾濕,原本寒氣逼人的身體微微有了溫度。她感覺身體疲憊,耳邊盤旋幽冥的呼喊聲:主人,冰魄的寒已經散了。
明珠惺忪地睜開了眼睛,瞧見了兩個陌生的臉龐。
一個胖子,一個瘦子。
她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喉嚨好幹澀啊,她吃力地吐出一個字,“水!”
君生立刻替她倒了杯水,哥哥長生将她扶起,喂她喝了水。喝完水,兩兄弟又是站在床沿,傻呆呆地望着她。君生蹭了蹭哥哥,長生這才問道,“你……你是誰啊?”
“我要見戰王!”明珠輕聲說道。
我要見你……
九月初,戰王攻下了代城,殺了骁帝,徹底将大興王朝攻下。
先帝一生,生下六個兒子。可是病的病,死的死,全都不得善終,到最後隻留下骁帝一子。骁帝一絲,大興也算是氣數全盡。據說連皇親睿王的藩地蜀城也被南昌國占領,睿王更是早就被殺。
所以,大興自此覆滅。
至于大興僅剩的公主全都被拘禁在深宮,再也不得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