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立刻上前,與巧兒兩人一人一邊扶住了柳水瑤。離柳水瑤近了,她忍不住扭頭望向她的側臉。眉宇之間,似乎浮現幾分惆怅。她的神情郁郁寡歡,看來過得并不好。如今她身懷六甲,身邊卻無人陪伴依靠。
如果這是皇後的命運,那也太過凄慘。
東骁天呢?他應該在爲風戰修的征戰所頭疼吧。
兩人服侍着柳水瑤小解後,又攙扶着她躺回鳳塌,柳水瑤一躺下就沉沉睡去。看來孕婦确實并不好當,從前的柳水瑤多麽生龍活虎,精氣十足。現在的她卻步履爲艱,神色憔悴,這确實相差了許多。
明珠與巧兒兩人又退出寝宮,繼續候在外邊兒。
此時天漸漸透亮,旭日方初升,朝霞甚是絢爛。
巧兒輕輕地帶上了寝宮門,回頭張望了一眼,見周遭無人,她這才歎息道,“皇後娘娘真是可憐,守着這座金雀宮,卻像守着一座冷宮一般。”
明珠心裏困惑,急急問道,“爲什麽?難道皇上寵愛别的妃嫔?”
“哎?珠兒,你該不會真是摔壞了腦子吧。”巧兒一聽這話,更是狐疑地望向她。
明珠隻好繼續裝傻,“有點兒忘了。”
“曆來皇帝那都是三宮六院,可是當今聖上硬是不納妃。若是皇上寵愛别的妃嫔,倒也情有可原。”巧兒隻當她摔得暈了頭,輕聲解釋道,“問題是皇上的心啊,不在任何女人身上。”
頓時,明珠的心一緊。
“宮裏面還傳言,皇上真正喜歡的是已經去世的明珠公主!可是明珠公主不是皇上的妹妹嗎?這是亂倫!”巧兒的聲音愈發低了。
明珠一下子慌亂,她沒有想到東骁天竟然會爲了自己冷落柳水瑤。
“可是……可是皇後娘娘不是有了皇上的子嗣嗎?”她擡起頭,追問道。
“誰知道呢。哎。”巧兒搖搖頭,再次歎息。
明珠站于寒風之中,思緒亂成一團。
距離大興都城方有些遙遠的城池——榭城。
榭城四周面水,城池的大門建于水面上。當時戰王軍白天襲擊榭城,半夜派兵潛水而行,花費了一個月時間埋于水雷。等到水雷部署于榭城周遭,一齊引燃,榭城動蕩不安,軍士遭到突襲,陷入恐慌,戰王軍乘機一攻而入。
榭城内,戰王軍正在剿滅剩下的大興餘黨。
榭城府邸,士兵們謹慎巡邏。
“報——”有士兵急步奔入正廳,單膝跪拜在地,恭敬回禀,“衆離将軍!榭城内的敵軍餘黨已經全部剿滅!”
“殺了。”衆離捧着茶杯,沉聲說道。
“是!”那士兵回道,退出廳去。
十二騎兵無聊地坐在大廳内,一個個沒精打采。面對“殺”這個字眼,她們早已經麻木無感。有人在看書,有人在下棋,有人打哈欠,有人單手支着頭打瞌睡,有人撥弄着指甲,集體百無聊賴。
“哎!無聊死了!”三月受不了地伸了個懶腰,扭頭望向衆離,“我說衆離,王爺打算什麽時候攻打下一個城池?”
七月閉着眼睛打瞌睡,睜開一隻眼,急急問道,“咱們隻剩下兩戰了吧?打完兩戰後,咱們就要攻打都城咯!”
“那不是要攻進皇城了?”十一月眨眨眼睛,這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談論天氣。
衆離被她們七嘴八舌說得頭疼,放下茶杯站起身來,“我不知道。你們這麽好奇,不如直接去問主子,這樣還比較簡單。”說完,頭也不回地漫步走出大廳。
下一秒,衆女齊齊嗤聲。
誰不知道主子現在一問三不答,誰惹他煩了,那就隻有一個“死”字。誰還敢去問主子問題啊,那不是自己去找死嗎?
衆離一走,十二騎兵又是無聊地唉聲歎氣。
這日子該怎麽過啊?怎麽這麽無趣啊!
“那個洛、洛什麽的……”九月支支吾吾,就是念不出那個全名。
四月好心提醒道,“洛克西。”
“對!就是他!真是沒良心啊!他竟然要回西域,主子竟然還真得派人送他回西域去了。”九月氣憤地拍案,火氣又上來了。
八月趴在了桌上,輕聲說道,“走了一個,不是還留了三個嗎。”
“那三個都不是明珠啊!”九月懊惱地說道。
衆女異口同聲,“可是他也不是明珠啊!”
瞬間,大廳裏安靜下來。誰也沒有再說話,隻剩下一室寂靜。
大廳外,悄悄閃現一道颀長身影。
“王、王爺……”小幺妹十二月隻将餘光瞥了一眼,眼尖地發現了門外駐足的身影。
衆女徐徐望去,愕然得瞪大了眼睛。啊!怎麽會是王爺!
“王爺!”十二騎兵立刻站起身來,恭敬喊道。
風戰修鷹眸冷然,冷眼掃過衆女,默然地收回視線,一抹紫色閃過了門口。
“……”衆女頓時寒蟬,主子越來越像鬼了。
寒冬一月,府邸的園子裏梅花開得爛漫。那粉色的花朵盛開,迎着冬季的寒風,傲然綻放,展現着自己最爲獨特的姿态。寒風吹拂,花瓣飄落于空中,絢爛起一場花雨,看得人心曠神怡。
一道紫色身影,孤單單地伫立于園子裏,凝望着枝頭上的梅花發愣。
回廊盡頭,雲霓邁着急步踱來。她擡頭望向那一道身影,心中頓時一怔,眼底流竄過幾許光芒。她默然地走到他身後,徐徐禀告道,“王爺,公孫公子派人飛鴿傳書,他說最後一味藥馬上就能找齊。”
風戰修聽到這話,鷹眸深邃黯然,半晌時間才回過神來。一向不顯露情緒的俊容閃現出一絲難得的欣喜,他扭頭說道,“本王知道了。”
“屬下恭喜王爺,王爺等了那麽多年,終于要達成心願了。”雲霓由衷地替他開心。
風戰修卻愈發沉靜了,倒也不是不開心,隻是有些悶悶地“恩”了一聲。
“屬下告退。”雲霓低頭回道,作勢就要離去。她轉身走了幾步,思忖片刻,卻又是停下腳步,再次回頭喊道,“王爺……”
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風戰修依舊望着那枝頭上的梅花發愣,眼底卻浮現起某人的身影。
雲霓爲難地蹙起眉頭,望着他冷漠的臉龐,忍不住輕聲說道,“王爺,還在想念王妃嗎。”
這一句話,很輕微,但卻像是一片樹葉飄入心湖。
雖然隻泛起漣漪,可是風戰修卻有些欲蓋彌彰地冷笑道,“這個世上,本王隻會想念一個人。”
雲霓知道他口中所指的人是小姐,可是真得隻是這樣嗎?
王妃呢?難道在他心中真得沒有一點點影子了嗎?
“王爺如果真是這樣想,那屬下就放心了。屬下隻是……”雲霓發現自己有些慌亂,心跳更是快速,“隻是希望王爺寬心。”
“本王一直很寬心。”風戰修微揚起唇角,颀長的身形微動。他徑自離去,漫不經心地說道,“全城的梅花,全都除了。本王不想看見。”
雲霓愕然,又是沉聲問道,“王爺是不想看見,還是害怕看見。”
風戰修莫得停下步伐,并沒有回頭。他高大的身影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别寂寥,深沉的男聲從前方飄來,“雲霓,你越矩了。”
“屬下該死!”雲霓立刻跪拜在地,低頭說道。
而他高大的身影瞬間走出園子,消失于拱門。
雲霓這才擡頭望向滿園的梅花樹,呆呆地發愣,喃喃自語,“果然是後者……”
滿園一片寂靜,惟有風吹。
戰王下令——全城的梅花,全都除了。
立刻,榭城城内所有的梅花樹被士兵連根拔起。誰也不知道原因,這梅花響應季節,好端端地盛開,又是哪裏惹王爺不順眼了。隻是可惜了梅花,花落塵泥輾作土,芳香全都給了塵土。
當然了,這個消息也被十二騎兵知道了。
衆女閑來無事,正于府邸搓麻将。
四人一桌,正好湊齊了三桌,麻将聲夾雜着嚷嚷聲從大廳傳出。
“我剛聽說王爺下令命人将全城的梅樹全給除了,以前從沒見王爺讨厭梅花啊!”大幺妹十一月伸手取過一張牌,瞥了眼手中的牌,打了出去,“二筒!”
三月立刻喊道,“我碰!”
“不是吧?這樣都碰?”七月受不了地嚷嚷,繼而說道,“咱們王府的東園,那兒不是種了滿園的梅樹嗎?王爺一定是觸景傷神了。”
另外兩桌的姐妹立刻插嘴,你一言,我一句,議論開了。
“七妹說得有道理,恐怕王爺真得是觸景傷神。”有人點頭附和。
“可是王爺真得那麽喜歡王妃嗎?”有人狐疑問道。
“應該吧。”有人不确信地回答。
大姐一月靜靜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輕聲說道,“王爺喜歡誰,那是王爺的事兒,我們猜測也沒用。我隻知道一點……”
她故意不将話說完,隻說到一半。
“什麽?”衆女齊齊望向大姐,好奇地齊聲問道。
一月放下茶杯,盯着面前的麻将桌,感歎道,“王妃的麻将技藝,真可怕。”
這話一出,衆女一下子安靜下來,望着面前的麻将牌,竟然有種傷感。
這是莫名的感情,連她們也感覺奇怪。其實王爺起初娶公主,不過是因爲弘帝賜婚。王爺對誰都冷冷淡淡,她們曾經一度以爲王爺誰也不喜歡。如他一樣的男子,恐怕不會有任何女子會入他的眼。
可是沒想到,王爺對王妃确實與衆不同。
王妃死的時候,王爺發瘋似得咆哮聲還在耳畔回響。她們全都清楚記得。那種吼聲,憤怒中帶着壓抑,讓人聽得悲涼。王爺可以爲了公主改變主意,助太子東骁天登基,更爲了公主的死,一舉打向大興。
後來的美少年,更是很好的證明。
公主明珠,對王爺而言,不單單是不同,已經可以說是瘋狂。
有人歎息了一聲,黯然說道,“其實王妃也挺好的。”
氣氛一陣僵持,大姐一月清咳了一聲,轉移話題道,“不許談這個了。以後誰也不許再談。”
“恩。”衆女點頭答應,但是心裏均是一沉。
她們絕口不提,衆離絕口不提,雲霓也絕口不提,王爺更是絕口不提。
可是絕口不提就有用嗎?
有些東西,越是不提,越像是禁忌。
也許每個人都不願意提的原因,隻是怕有人傷心。
大興都城
皇宮,養心殿内東骁天正坐于龍椅上,他看着手中的折子,憤怒得甩手,将那折子甩在地上。他沉沉拍案,低聲吼道,“全都擋不住他,全都擋不住!”胸口一陣發悶,他低頭咳嗽不止,咳得氣喘。
“皇上請息怒,龍體重要。”德公公立刻上前,寬慰道。
東骁天揮了揮手,搖頭道,“朕的身體如何,朕自己清楚。”
如今,戰王軍近在咫尺,他快要殺來了,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攻破最後一座城池,直接殺入皇城殺入這座皇宮。先帝費勁心思才将這大興江山交給了他,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它滅亡!
而他又能怎麽辦?束手無策的他,與一頭困獸無異!
“丞相到——”殿外響起太監的通傳聲。
東骁天瞬間皺起劍眉,尚未點頭允準,擡頭卻見一身朝服的柳青大搖大擺地踱進殿來。他眯起眼眸,卻又不好厲聲叱責,隻能沉聲說道,“丞相今日怎麽突然前來。”
“皇上!”柳青作揖喊道,态度不屑,臉上揚着一抹冷笑,“風戰修勢如破竹,士兵又士氣正旺,恐怕快要打來都城!形勢實在緊迫,老臣懇請皇上與皇後娘娘立刻撤離都城,退至代城。”
東骁天不動聲色,凝聲說道,“丞相所言甚是,皇後懷有朕的龍嗣,有勞丞相一路相護,保她們母子平安。”
“皇上您呢?”柳青聽見他這麽說,挑眉問道。
東骁天鋒芒了雙眸,凜然道,“朕要迎戰!”
“臣遵旨!臣這就前去金雀宮,護送皇後娘娘前往代城。”柳青不再多言,順應回道。
等到柳青一走,東骁天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皇上,您……”
德公公剛要開口,東骁天卻揮手示意,他隻好收了聲,無聲歎息。
過了許久,殿外再次響起太監的通傳聲,“丞相到——”
柳青愁眉不展,更有些氣憤,他急步奔進殿來,沉聲說道,“皇上,皇後娘娘不肯随老臣前往代城。爲了大興命脈,爲了大興皇朝,臣鬥膽請求皇上親自勸說皇後娘娘。”他一口一句“爲了大興”,果真是忠心愛國。
東骁天心中冷笑他的冠冕堂皇,柳水瑤是他的愛女,他又怎能放任不管!
他淡淡說道,“丞相辛苦,朕現在就去。”
“皇上擺駕金雀宮——”德公公立刻縱聲喊道。
金雀宮中,十分清淨安逸。不管外邊兒的戰亂有多紛擾,可是這兒卻一片祥和。每日午後,皇後柳水瑤就會做些針線,替尚未出生的小皇子做些新衣。有時候,她更會輕輕哼唱歌謠,眉目盡是一片溫柔。
這不,隐隐的歌聲從寝宮内傳出。
寝宮内,明珠與巧兒兩人各自站于一邊,随時服侍。
明珠扭頭望向柳水瑤,隻見她伸手輕輕撫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神情期許寵愛。她心裏卻開始擔憂,剛才柳青來過金雀宮,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要帶着柳水瑤撤離都城,前往代城。柳青的意思顯然是要帶着柳水瑤前去避難。
可是柳水瑤卻不予理睬,對于她的父親漠視以對。
而後柳青氣得瞪大了眼睛,隻好無奈拂袖離去。
現在就連丞相柳青都前來勸離,看來風戰修攻下大興已是無法改變的定局。誰也沒有能力改變。
明珠正神思遊離,卻聽見寝宮外響起宮女的呼喊聲,“皇上萬歲!”
她猛地扭頭,瞧見一身明黃龍袍的東骁天徐徐走進寝宮。她與他有多久不曾見過了,似乎不過隻有短短數月。可是對于他而言,卻是分别了數年時間。他與當年一般,玉樹臨風,溫潤和煦,偉岸潇灑。
可是如今,眉宇之間那淡淡的溫柔早已經消失了。
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不見了。
明珠有些發愣,而身旁跪拜在地的巧兒扯了扯她的衣服,示意她跪下。明珠雙腿一弓,徐徐跪拜在地。
“皇上,您怎麽來了。”柳水瑤見到他,欣喜地站起身來。
“馬上離開,跟着丞相走。”東骁天卻背過身去,冷聲說道,“現在就收拾細軟,不許片刻遲疑。”
柳水瑤眼中流閃過一絲疼痛,卻依舊微笑,隻将那小孩兒的衣服拿起,慢慢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皇上,您看啊,這是臣妾替小皇子做的新衣服。臣妾手工粗糙,所以做得不好。不過,臣妾以後會……”
“皇上,您好久沒看看小皇子了吧!”柳水瑤走到他面前而站,微笑着說道,“他已經在臣妾的肚子裏長那麽大了。”
“夠了!”東骁天徑自打斷她的喃喃自語,語氣更加堅決,吐出一個字,“走!”
柳水瑤雙手顫抖,徐徐跪拜在地,女聲已然哽咽,“皇上,臣妾不走。小皇子也不走。”
“朕讓你走,你就得走!你們還跪着做什麽,馬上替皇後收拾細軟!”東骁天厲聲喝道。
巧兒立刻回聲,作勢起身,“是!”
明珠卻仍舊跪拜不起,巧兒又扯了扯她的衣服。明珠回過神來,木納地起身,出了寝宮。等到出了寝宮,巧兒一路狂奔,匆忙不已。明珠朝前走了幾步,緩了步伐,卻聽見柳水瑤的哭泣聲,啜泣響起。
“皇上,臣妾不走,您不要趕臣妾走!臣妾要留下來與皇上一起!”
“臣妾求求皇上,臣妾求求您了!皇上!”
“……”
明珠莫得揪緊了衣服,心中難受,眼眶更是酸澀。
“皇上,臣妾不走!”柳水瑤抽噎說道,淚水不住從臉龐掉落。她伸手撫着自己的肚子,笑容苦澀虛無,“臣妾嫁于皇上兩年五個月又七天,臣妾從來不曾求過皇上,臣妾這次求皇上了!”
她哽咽地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東骁天頓時一怔,整個人恍然失魂,不禁一顫。
當年,她第一次求他,是爲了救風戰修。
如今,她再次求他,卻是爲了不離開自己。
他從來不曾想過時日,也從來不去細數。原來都已經過了兩年五個月又七天了,呵呵,竟然過了那麽久了。他低頭俯視跪拜在自己面前的柳水瑤,依稀之間仿佛瞧見那張清麗容顔。她睡在那座冰冷的宮殿,那張冰冷的寒玉床,那麽久了。
他不敢去看她,怕被人發現,更怕自己會不想離開。
也許,隻有睡着的她才是快樂的那個人。
東骁天微微回神,眼前清麗的容顔漸漸消失,隻見柳水瑤咬着唇哭泣,雙手撫着肚子,她是這樣不安無助,她是這樣無辜嬴弱。她嫁給他兩年五個月又七天時間,他卻從來也不曾對她好,更不曾關懷過她。
他們之間有的隻是冷漠,隻是陌路。
他沒有實現諾言,他更沒有善待柳水瑤。
東骁天惆怅了神情,緩緩伸手将她從地上扶起。柳水瑤任他扶起,擡起頭的瞬間,淚水卻在半空落下。他不由自主地撫過她的臉龐,拭去她的淚水,那麽滾燙的溫度,指間好象都要燃燒了。
“走吧。不要跟着朕了。”他低聲說道,揚起唇角,“風戰修要殺的人是朕,他不會殺你。”
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地與她說話,還那麽溫柔。
柳水瑤使勁搖頭,擁抱住了他,“骁天,我和孩子都不走!我們不會離開你!你放心,我一定求他放了你,他會放了你的。”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風戰修。可是如今,也不再喊“戰修哥哥”了。
東骁天沒有推開她,也沒有回抱住她。
大興若亡,他也不必留在這世上了。
柳水瑤松開了手,含淚的雙眸凝望于他,堅決說道,“若是皇上一定要讓臣妾與小皇子走,那麽就請皇上賜死臣妾!皇上若是不賜死臣妾,臣妾也絕不苟活!”
半晌無言,東骁天平靜地說道,“你這又是何必。”
“請皇上成全!”她心意已決。
東骁天不再執意,揣測風戰修不會殺她,自然也安了點心。他目光朝下移去,注目于她隆起的肚子。那個夜晚,那是明珠的生辰,他喝了很多酒,才将她誤将當成了她。沒想到那一夜的陰錯陽差,卻有了這個骨肉。
對于孩子,他爲人父親,多有愧疚。他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更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照顧好孩子。”東骁天随口說道,轉身離去。
“臣妾謝皇上成全!臣妾一定照顧好孩子!”柳水瑤感激落淚,目送他而去。
寝宮外,明珠卻遲遲沒有離去。她一擡頭,瞧見東骁天徐徐走出。一時間,萬般思緒交織于心頭,隻好退至一旁,輕聲喊道,“皇上!”
“照顧好皇後。”東骁天吩咐了一聲,于太監們擁護出了寝宮。
明珠望着他蒼涼的背影,默默喊道:骁天哥哥。
骁年三月,戰王軍繼續攻占下一城池。
戰争已經持續了半月,若是攻占了這最後一座城池。眼看着戰王軍快要攻向最後一座城池,都城中的百姓全都如驚弓之鳥,紛紛逃命。而皇宮裏的太監宮女更是戰戰兢兢,每天惶惶度日。
丞相柳青對柳水瑤氣憤不已,卻又不舍她獨自離去,隻得留在都城,一起迎戰。
至于東骁天,自那天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金雀宮。
有時候,柳水瑤會前往養心殿,送去一盅參湯。兩人之間的關系比起從前,似乎好轉了許多。雖然還依舊是冷淡相處,可是柳水瑤的臉上總是呈現淡淡的笑容,明珠可以清楚察覺這笑容裏的幸福味道。
明珠發現柳水瑤簡直就像是另一個自己,從前隻将依賴當成是愛情,到頭來才發現不是。
近日,太醫出入金雀宮也愈發頻繁。
算來時日,皇後即将臨盆分娩。
金雀宮外奔進一名小太監,慌張地入殿跪拜在地,“娘娘!戰王軍攻破梁城了!”
柳水瑤正在縫制衣服,一聽這話,針尖猛得紮入指頭,滲出血來。
“娘娘,您流血了!”巧兒急呼出聲。
柳水瑤低頭望着流血的手指,愣愣發呆。聽到巧兒的呼喊,她才回神,朝那小太監揮了揮手。小太監立刻噤聲,恭敬退去。柳水瑤知道這次在劫難逃,卻又沒有辦法,喃喃重複一句話,“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皇後娘娘!”明珠輕聲喊道,跪拜在地,“奴婢鬥膽敬言!”
柳水瑤望向她,困惑說道,“本宮準了。”
“戰王軍即将兵臨都城,奴婢覺得不如棄城。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明珠誠懇說道。
“本宮也知道,隻是皇上……”柳水瑤十分爲難。
“皇上不願棄城,但皇後娘娘能讓皇上在沒有知覺的時候出城。奴婢隻希望皇上、皇後娘娘以及小皇子平安無事。”明珠輕聲說道。
柳水瑤一愣,頓時恍然大悟。
是啊,骁天不願意走,但是她可以将骁天帶走!明珠之死,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骁天。
立刻,柳水瑤命人去請丞相入宮。
她又是吩咐了巧兒去整理細軟,隻留明珠随側服侍。
明珠低着頭,不言不語,心裏終于松了口氣。雖然這隻是緩兵之計,但是現在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她早就做了決定,她要留下來面對風戰修。如果自己能夠穩住風戰修,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再想對策。
這次再與他見面,她不能再拿托夢當借口了。
她又該怎麽接近他?明珠十分煩惱。
柳水瑤沉靜地坐在寝宮内,雙手輕撫過那些給小皇子所做的衣服,又是撫向自己隆起的肚子,輕聲說道,“其實本宮早就料到了,戰王一定會攻來大興。可是本宮沒有想到,他會來得這麽快,來得這麽急。”
“他曆來都是如此這般,不受任何人拘束,更不受任何事妥協。隻要認定了,就一定會去做到。哪怕是要死,也不會皺半下眉頭。”
她說着,眼前依稀浮現起風戰修冷然惑人的俊容。
從她認識風戰修開始,他就是狂妄冷漠的性子。縱然世上的人全都不願意與他交好,他也不在乎。而他若是想對一個人好,哪怕那人被世人唾棄,他也全然不顧。他隻随自己意願,就是那樣自負。
明珠擡起頭望向她,狐疑問道,“難道沒有一點法子嗎。”
柳水瑤思忖片刻,幽幽說道,“也不是全然沒有。”
“什麽法子?”明珠好奇地追問。
柳水瑤揚起唇角,微微笑道,“這個世上,能夠讓他改變主意的人,恐怕隻有她了。”
明珠聽見她這麽說,整個人一怔,“誰?”
“戰王的王妃,先帝疼愛的皇女,大興王朝的公主。”柳水瑤愣愣地凝望着某個方向,神思遊離,“隻可惜,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
明珠頓時百感交集,各種情感混亂交織于一起,模糊了視線。
“皇後娘娘,丞相大人來了。”宮女低頭奔入,輕聲回禀道。
這一聲呼喊使得兩人回過神來,柳水瑤瞥了眼明珠,明珠立刻明白,退出殿去。
而柳青也在同時踱了進來。
柳水瑤立刻起身,徐徐望向來人,喊了一聲,“爹爹。”
“瑤兒!”柳青以爲她回心轉意,同意與自己離開都城,欣喜地走近她身邊,攙扶住她,“你答應了?”
柳水瑤點點頭。
“好!那爹爹立刻準備,今日就起程!你别站着了,小心孩子,這都快臨盆了!”柳青高興地說道,作勢要扶着她坐下。
柳水瑤倔強地不動。
“瑤兒?”柳青蹙起眉頭。
柳水瑤松開了他的手,屈膝在他面前跪下。她這突然的舉動,驚住了柳青,柳青急忙伸手想要去扶她起來,她卻搖頭拒絕。
“你這是做什麽!”柳青不解地問道。
柳水瑤擡頭望向他,平靜地說道,“爹爹,女兒答應離開,可是女兒想求爹爹一件事。”
“好好好,哪怕是一百件事,爹爹都會答應你。你快起來!”柳青已然無奈,滿口允諾。
柳水瑤又道,“女兒要與皇上一起離開。”
“瑤兒!”柳青的雙手快要觸碰到她,猛得僵在半空中。
“女兒知道爹爹的心思,可是女兒想告訴爹爹,女兒如今已是骁天的妻子,更是骁天孩子的母親。女兒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希望爹爹成全。”柳水瑤這一番話說得字斟句酌,神情更是堅決。
柳青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似是萬分挫敗,半晌無語。
他所謀劃的江山大業,他所設計的社稷鴻圖,這一切都按着他的步伐有條不紊地進行。隻要等到東骁天一死,他的孫兒就可以繼承順利周章地繼承皇位。而他自然可以将大權攬入手裏,擁有天下。
一國之君,不過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他赢了一切,卻輸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柳青一時憤然神傷,握緊了拳頭,渾身顫抖。他沉默了許久,又見柳水瑤泛着淚光的雙眸凝望于自己,他低頭望向她的肚子,那是他的孫兒。他氣惱地跺腳踏地,哀歎一聲,“老夫這一生,什麽都算到,卻沒有算到你。”
“爹爹……”柳水瑤喃喃喊道,淚水隐忍于眼眶。
柳青扯起衣袖,替她擦了擦眼淚,“不許哭了,快些起來。爹爹答應你便是了。來,爹爹扶你起來!”
“謝謝爹爹成全!”柳水瑤喜極而泣,這才站起身來。
“東骁天決心與大興共存亡,想要勸服他可沒有那麽簡單。”柳青沉聲說道。
柳水瑤擦了擦眼淚,輕聲說道,“女兒知道他決心已下。可是現在情勢緊急,也容不得他答應予否。隻要能讓他離開都城,那就算成了。”
“瑤兒的意思?”柳青明白過來,脫口而出四個字,“先斬後奏。”
柳水瑤湊近他耳邊,悄悄說道。“女兒一會兒就……”
“好!那就這麽辦!爹爹馬上去準備!”柳青聽她娓娓道來,覺得此法可行。他立刻轉身,朝前走了幾步,又是停步回頭,擔心地說道,“傻孩子,你一心向着他,爹爹隻怕他不領情!”
柳水瑤心中一酸,無謂地說道,“不管他領不領情,女兒全都不在乎。”
“哎!”柳青默然歎息,出了寝宮。
柳水瑤望着他離去的身影,心裏終于塌實了許多。她立刻朝着殿外喊道,“來人呐!”
“皇後娘娘!”明珠聽到呼喊,奔進殿來。
柳水瑤上前一步,凝聲說道,“擺駕養心殿!”
養心殿内,東骁天方才咳嗽不止,身體虛弱,正躺龍塌上休息小睡。
德公公則恭敬地守在一旁,随時等候他的吩咐。
突然,大殿外小心翼翼地奔進一名小太監。那小太監走到德公公身邊,附耳說道,“德公公,皇後娘娘來了。”
德公公扭頭望了眼殿外,低聲說道,“回了娘娘,皇上正在午睡。”
“可皇後娘娘說要見您。”小太監道。
“你在這兒候着。”德公公心裏有些狐疑,囑咐了一聲,這才轉身。
大殿外,柳水瑤帶着幾個宮女耐心等候。明珠站于柳水瑤身邊,攙扶着她。她一擡頭,就瞧見德公公徐徐走出。德公公奔出了殿,作揖道,“皇後娘娘千歲。”
“德公公,本宮有些話兒,想單獨與公公談談。”柳水瑤輕聲說道。
明珠松開了手,沉靜地站在一邊。
“皇後娘娘請。”德公公再次作揖,低着頭随柳水瑤漫步走向回廊盡頭。等到了周遭無人的地方,柳水瑤緩緩停下腳步,不再向前。德公公也停步于此,鞠躬問道,“奴才聆聽皇後娘娘教誨!”
柳水瑤回身望向他,輕聲說道,“德公公,本宮知道你忠于先帝,也忠于皇上。如今戰王即将兵臨城下,形勢危難緊急,大興處于水深火熱。本宮知道皇上決心與王朝共生死,可是本宮更想皇上平安。”
德公公聽見她這麽說,沉默不應,隻是低着頭。
“本宮想求公公一件事。”柳水瑤真摯地懇求道。
“奴才惶恐!”德公公急忙跪拜在地。
柳水瑤低頭望着他,誠心誠意地說道,“本宮知道公公不信本宮,更不信柳家。但是本宮懷有皇上的子嗣,此刻,本宮是以皇後的身份,更是以皇子母親的身份,拜托公公幫忙了。”
“皇後娘娘希望奴才怎麽做。”德公公沉思片刻,徐徐問道。
柳水瑤露出一抹恬淡笑容,将德公公扶起。她又是從袖子裏取出一隻小瓶子,遞到了他面前,“這是我從太醫那兒取來的藥粉,攙入皇上的茶水裏,皇上就會昏睡不醒。本宮與丞相已經說好,今夜就起程。”
“這藥粉……”德公公望着那小瓶子,欲言又止。
柳水瑤明白他的意思,輕聲說道,“公公請放心,本宮可不想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更不想孩子沒有了父親。”
“奴才遵命。”德公公終于伸手接過小瓶。
入夜了,浩瀚的夜空中星辰滿天。浮雲掠過,不時遮掩了明月。
東骁天又坐回了龍椅,而他面前是堆積如小山的折子。胸口一陣發悶,忍不住咳嗽,咳聲在沉寂的夜裏更顯驚心。他望着面前的折子,卻無心閱覽。大興王朝都快被攻下了,他怎麽還會有心思呢。
“皇上,喝些參茶潤潤喉。”德公公将茶杯端到他面前,恭敬說道。
“德公公,你先前服侍先帝,而後又服侍朕。一生辛勞,朕心中感激。明日你就出宮,走得遠些,過些平凡日子。”東骁天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幽幽說道。
德公公立刻跪拜在地,“奴才不走。”
東骁天無奈輕笑,繼而喝道,“你不走,朕攆你走。”
“皇上……”德公公擡頭望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
東骁天捧着茶杯,望向杯中的茶水,那水面竟然隐隐浮現她的容顔,還是與以前那般模樣,沒有絲毫改變。他忽然模糊了視線,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誰喃喃說道,“也許是朕錯了,也許是哥錯了……”
如果當時他信守諾言,那麽她也不會死了,風戰修或許也不會征戰大興。
可是時間無法倒流,再也回不去了。
他感覺頭似有千斤重,緩緩地閉上眼睛,身體無力地倒了下去。
“皇上?”德公公焦急地呼喊了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伸手探向骁帝的鼻息,确信他還活着,這才放下心來。他立刻朝着殿外喊道,“來人呐!快來人!”
立刻,殿外奔進幾名侍衛,鐵征帶頭而入。
“鐵侍衛,快背皇上走!”德公公吩咐道。
“是!”鐵征應了一聲,起身上前。德公公攙扶着骁帝,讓他趴在鐵征的背上。鐵征背起骁帝,朝着德公公微微點頭,大步奔出養心殿。
夜色愈發深沉,一行人立刻趕至午重門。
午重門前,柳水瑤與柳青備好了馬車早已等候多時。瞧見前方奔來的人影,頓露欣喜神色。鐵征扶着骁帝入了馬車,衆人紛紛上車上馬,隊伍即将起程。柳青扯起缰繩,卻見德公公站在原地并不上車,他困惑喊道,“公公?”
德公公神色惶惶,跪拜在地,“皇上,皇後娘娘,丞相大人,奴才不走了。奴才陪伴先帝。”
“公公!”柳水瑤撩起簾子,想要勸說。
德公公俯地不起,顫聲說道,“望請娘娘恩準。”
柳水瑤望向德公公,哽咽了聲音,“本宮……準了。”
“謝皇後娘娘。”德公公老淚縱橫,“皇上萬歲,娘娘千歲。”
隻聽得“駕——”一聲,隊伍轉向奔出了午重門。
馬車内,柳水瑤拿着巾帕替昏睡不醒的東骁天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裏萬分沉重。
不一會兒,隊伍出了皇宮,出了都城。
天開始朦朦亮,藥效一過,東骁天終于醒來。當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在養心殿,而是在馬車中的時候,就明白這一切。
他憤怒地吼道,“停車!”
“皇上!”柳水瑤被這吼聲所驚醒,慌張地喊道。
東骁天咳嗽着起身,伸手掀起簾子,對着趕車的侍衛喝道,“給朕停下!”
“是!皇上!”侍衛不敢反抗,立刻扯起缰繩,停下馬車。
東骁天氣憤難擋,大步走下馬車。而柳水瑤身懷六甲,行走十分不便。她心中擔憂,想要追上他。哪知道腳下一空,整個人朝前傾倒而去,她脫口而出,“骁天!”
“啊——娘娘!”巧兒坐于後面的馬車,瞧見她快要摔倒,驚恐地喊道。
“瑤兒!”柳青吓得失魂。
東骁天急忙回頭,一個大步沖到她面前,長臂一伸,将她整個人打橫抱起。柳水瑤連腳都沒有着地,平安無事,卻是虛驚一場。她緊緊抱住了東骁天,依靠着他的胸膛,虛弱地說道,“皇上,臣妾罪該萬死!臣妾不該使計!”
“可是臣妾……”柳水瑤閉上了眼睛,聲音哽咽,“臣妾隻想皇上平安無事。”
“大興不能沒有君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她咬住了唇,抓緊了他的衣服,凝眸望向他,第一次剖析自己的真心,顫聲說道,“我不能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