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壯年的徐鐵匠将成了形的鐮刀一把丢進水盆裏,這才停了手看向等了半晌的貴客。
他的鐵匠鋪子并不大,平日裏也就是個四鄰八舍的打個鐮刀鋤頭的小器具。什麽時候見過穿的這麽鮮亮的人?
這些人身上的衣服,隻怕都夠莊戶人家吃上個把月的了。這樣的人能有什麽生意找到他的小鋪子?
“不知客人需要些什麽?”
褐色錦緞棉衣的老人正是福伯,他來的時候徐鐵匠正忙着,半晌沒有搭理他。他也并不惱怒,始終安安靜靜候在一邊等着。
如今,聽見徐鐵匠問話,立刻就朝着他拱了拱手。似乎眼前這人并不是個不上台面的鐵匠,而是個身份尊貴的貴人。
這一下倒叫學鐵匠不好意思了,着急忙慌的也不知該怎麽回禮。
“我們爺吩咐說,家裏的鍋碗器具要換成新的。聽說徐師傅的手藝非常不錯,不知可有實物叫老夫看看?”
徐鐵匠本來以爲,有錢人的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哪裏想到這人說話居然這樣子的客氣,于是對自己方才故意晾着人家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有,有,當然有。不知客人想要什麽樣的規格尺寸?”
“可否将店裏有的樣子都拿來給老夫悄悄?”福伯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于是立刻微笑着說道。
“我們爺是個挑剔的人,難免會麻煩一些。不過師傅盡管放心,銀錢絕對是少不了你的。”
徐鐵匠是個老實人,立刻就進去将存着的樣品給拿出了幾樣。
福伯看來看去,卻并不十分滿意,于是徐鐵匠便又拿來了更多的樣品。
眼看着自己的手藝不能叫客人滿意,徐鐵匠臉上便有些挂不住。
但凡是手藝人都希望自己的本事能夠得到認同,于是本來并不十分在意這樁生意的徐鐵匠,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客人滿意。
“您稍等一下。”徐鐵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很是興奮的拍了拍手:“我雖然沒有其它的成品,但是圖樣卻還是有的。等我将圖樣取來。”
福伯似乎并不十分着急,立刻就答應了。
這一次徐鐵匠進去的時間卻比哪次都要長,大約過了半柱香才拿着一卷紙走了出來。
“客人您看,這個樣子您可還滿意?”
徐鐵匠将手裏的圖紙展開,福伯湊過去看了看。紙是非常普通的草紙,但上面的畫卻一點都不同尋常。
紙上隻用簡單的線條便勾勒出了一套很是精巧的廚房器具,畫風清雅而細膩,樣子也絕對是尋常誰都不曾見到過的。
福伯看了看興奮的徐鐵匠,精明的眸子眯了一眯。
紙上的墨迹還沒有幹,顯然是剛剛畫下來不久。而且,憑着徐鐵匠這樣一個粗人,絕對畫不出這樣的畫來。
“這東西,你真的能做出來?”
徐鐵匠拍了拍胸脯:“不是小人吹牛,天底下的鐵器,您隻要讓小人見到了樣子就沒有做不出來的。”
“很好。”福伯笑了一笑:“這個圖畫的已經非常好了,卻還不夠盡善盡美,您看是不是在什麽地方重新修改一下?”
“這樣啊。”福伯立刻就将桌上的圖紙給卷了起來:“您稍等,我進去改好了再來給你看。”
“等一下。”福伯輕聲說道:“我将意見說給你,你當着我的面來修改不是更好?這樣子拿來拿去的,實在太耽誤時間了。”
眼看着徐鐵匠的身子立刻就僵了。
“怎麽?”福伯挑了挑眉:“有困難?莫不是,這個圖是你偷人家的?”
“當然不是。”徐鐵匠的臉立刻就給漲紅了,朝着福伯連連擺手。
“我雖然窮,可也從不做偷盜之事。”
“那何以不能當面作畫?”
“我。”徐鐵匠支吾了半晌,終于拍了拍自己額頭大聲說道:“不瞞您說,這畫真不是我畫的。是我店裏的一個夥計,他正在後面忙着,我才說要拿進去再讓他改一改。”
“哦?”福伯眼睛一亮:“不如将夥計請過來。”
“可是……他正忙着。”
“這個不怕。”福伯好脾氣的笑道:“他耽擱了多少的活計,我都折成銀子賠給你。”
徐鐵匠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說什麽不好,非說忙?
這下子可怎麽辦?明知那人是不該叫人看到的,還真能将那人給叫出來麽?
“怎麽?”福伯臉色一沉:“徐師傅剛才說的話都是在騙我的麽?”
“啊,沒有。”徐鐵匠的臉立刻就垮了下來:“我去看看他忙完了沒有,如果忙完了就來見你。”
福伯原本以爲,徐鐵匠這一次進去的時間會更長,哪裏想到立刻便聽到了後院的響動。
然後,便聽到有人高聲說道:“誰這麽想要見我?”
簾子一挑,進來個身材高挑的小夥計。
小夥計身上穿着尋常人家長見的粗布棉袍,一張臉黝黑黝黑的,也不知是本來就黑還是幹活給不小心弄髒了。幾乎看不出他本來的樣子,但是,那一雙眼睛卻亮的驚人。
“剛才的圖紙是你畫的?”
“當然。”小夥計點了點頭:“你哪裏不滿意盡管說出來就是了,不要爲難我師傅。”
“我看這畫不是你畫的吧。”
一道低悅慵懶的嗓音突然傳了過來,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然後就看到談了半天生意的尊貴客人往後退了幾步,一個天青色的颀長身軀緩緩走了進來。
徐鐵匠呆住了,對面那個還是人麽?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子好看的人。
他的這個鋪子又小又亂,到處都是髒兮兮的黑灰。
這個人走進來,叫他感覺自己的店裏突然就亮了,恍惚中竟有一種進了華麗宮殿的錯覺。
小夥計也吃了一驚,身子微微一動顯然準備退回去。可是對面那人一雙長挑的鳳眸分明就在看着自己,躲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于是,他的臉上便也立刻恢複了常色,然後站着動也沒動。
“徐師傅,可否借一步說話?”
福伯突然就走到了徐鐵匠身邊,徐鐵匠立刻就回過了神。
他即便再沒見過世面也瞧得出來,眼前那人絕不是個普通人。方才跟他談生意的一直都隻有福伯一個人,這人從哪裏來的,他半點不知曉。
就憑這個,人家若是想殺了他,幾個他都已經成了鬼了。
這個貴人顯然是沖着自己後院那兩個人來的,如今,他在這裏絕對不合适。
于是,他非常聰明的選擇的退場,然後帶着福伯出了門。貴人們談一些别人不該聽到的東西,不是該有人站崗放哨的麽?
福伯對他的舉動感到很是好笑,爺是什麽人?爺若是不想叫人聽到他的談話,怎麽都不可能有人聽到。
不過,徐鐵匠顯然是一片好心,他的舉動也誠然是将爺給當成了自己人,所以他并沒有阻止。反倒跟着徐鐵匠一起出去了。
鐵匠鋪小小的屋子裏,兩個人兩雙眼睛,都緊緊盯着對方。小夥計臉上沒有半絲笑容,眼底充滿了警惕。
洛夜痕卻是半點不在意,随意找了個座位坐了下去。
如玉長指朝着對面椅子指了一指:“坐。”
有些人就是有種天生的魔力,無論在哪裏,都能化被動爲主動,立刻成了所有人的主人。
小夥計顯然對自己落了下風感到很是不滿,于是便走到他對面,卻是在洛夜痕所指的椅子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大喇喇坐了下來。
“溫松陽。”
洛夜痕顯然是在詢問,但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半點沒有詢問的意思。
小夥計皺了皺眉,他自然是蟄伏在鐵匠鋪的溫松陽。可是麽都沒有想到,這人居然一語道破了他的身份,半點都不曾掩飾。
“你是……榮王?”
“沒錯,你就是!”溫松陽堅定的說道。
喜歡穿着天青色蜀錦的袍子,這樣的氣度風華,這樣大膽,除了蜀榮王洛夜痕再不做他想。
“嗯。”
洛夜痕并不否認:“我來找你,你該知道是爲了什麽,跟我走吧。”
“爲什麽跟你走?”溫松陽挑眉:“榮王府上并不比這裏安全吧!”
洛夜痕淡淡看他一眼:“至少不會連累無辜。”
溫松陽立刻就給噎住了:“我哪裏連累無辜了?”
洛夜痕擡眼,鳳眸深處一片黝黑,如同深不見底的兩汪深潭,卻好似能一下子看到人的心裏去。
溫松陽叫那一眼給看的,立刻就垂下了頭。
好吧,他承認躲在鐵匠鋪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本想着等救出了大嫂和葉家人立刻就能走,哪裏想到救人這樣的困難?
他不得不借着送貨的夥計身份天天進城打探消息,時間長了,難免會引人懷疑。畢竟,他在這個村子裏并不是熟悉的面孔。
他眸色微閃,立刻就看到桌子上的攤着的圖紙:“你怎麽知道這圖不是我畫的?”
他并不想要去榮王府,所以便決定轉移話題。
洛夜痕唇角勾了一勾:“溫四個性爽朗,交友遍天下,從來不是個能靜的下來的人。這張圖紙上的畫風卻沉穩而内斂,絕對不是你能畫出來的。”
“若是沒有猜錯,這幅畫該是出自溫三公子溫松柏之手。”
“榮王果然心細如發,憑着這麽一點蛛絲馬迹便能看出我兄弟的行蹤。溫三佩服。”